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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洞天》卷七劝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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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劝匪躬

忠格天幻出男人乳

义感神梦赐内官须

诗曰:

黄山黄水志春申,山水千年属楚臣。

只问储君谁为脱,故应消得此名称。

此诗亦前代无名氏所作,是赞美春申君的。战国时有四君名重一时:魏有魏无忌,为信陵君;赵有赵胜,为平原君;齐有田文,为孟尝君;楚有黄歇,为春申君。那春申君曾随楚顷襄王的太子出质于秦。顷襄王病笃,太子欲求归国,秦王拘留之,不肯遣归。春申君乃密令太子易服改妆私自逃回,自己却住在馆驿中待罪。秦王初时大怒,欲杀春申君,既而念太子已走,杀之无益,赦而遣之。顷襄王既死,太子幸早归国,遂得嗣位,是为考烈王。此皆春申君之力。较之蔺相如完壁归赵,其功更大。至今江南奉春申君为土谷之神,香火不绝。其墓在江陰县君山下。谓之君山者,正因春申君之墓在彼故也。江南又有黄山黄水,亦皆后人思念春申君,故即以其姓为山水之名,只论他当时拚着性命脱逃太子一事,便消受得千年香火了。今人不肯为忠义之事,只因借着此身,恐救了别人,害了自己。又恐天不佐助,谋事不密,自己死而无益,连所救之人,亦不能保。所以,把忠义的念头都放冷了。

今待在下说一个忠肝义胆、感格天神,有两段奇奇怪怪的报应。

话说南宋高宗时,北朝金国管下的蓟州丰润县,有个书生姓李名真,字道修,博学多才,年方壮盛,却立志高尚,不求闻达,隐居在家,但以笔墨陶情,诗词寄傲。他闻得往年北兵南下,直取相、等处,连舟渡河,宋人莫敢拒敌,因不胜感悼。又闻南朝任用奸臣秦桧,力主和议。本国兀 太子为岳将军所败,欲引兵北还,忽有一书生叩马而谏,说道:“未有奸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将军性命且未可保,安望成功?”兀省悟,遂按兵不退。果然岳将军被秦桧召归处死。自此南朝更不能恢复汴京、迎还二帝了。李真因又不胜感悼。遂各赋一诗以叹之,一曰《哀南人》,一曰《悼南事》。其《哀南人》一绝云:

八公草木已摧残,此日秦兵奏凯还。

最惜江南诸父老,临风追忆谢东山。

其《悼南事》一绝云:

书生叩马挽元戎,预料南军必丧功。

恨杀奸回误人国,徒令二帝泣西风。

李真把此二诗写在一幅纸上,自己吟讽了两遍,夹在案头一本书内,也不在话下。

哪知有个同窗朋友叫做米家石,此人本是个奸险小人,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李真心厌之。他却常要到李真家里来,李真不十分睬他。米家石见李真待得他冷淡,心中甚是不悦。一日与李真在朋友公席间会饮,醉后互相嘲谑。李真即将米家石的姓名为题,口占一诗诮之云:

元章袖出小山峰,袍芴徒然拜下风。

若教点头浑不解,可怜未得遇生公。

众朋友听了此诗,无不大笑。米家石知道嘲他是顽石,且又当着众友面前讥诮他,十分恼恨。外面却佯为不怒,付之一笑,心里却想要寻些事故,报这一口怨气。一日,乘李真不在家,闯入书斋,翻看案头书集。也是合当有事,恰好捡着那幅《哀南人》、《悼南事》的诗笺,米家石见了,眉头一皱,恶计顿生。想道:“此诗是李真的罪案,我把去出首,足可报我之恨了!”便将诗笺袖过,奔到家中,写起一纸首呈,竟说:“李真私题反诗,其心叵测。”把首呈并诗笺一齐拿到蓟州城中,赴镇守都督尹大肩处首告。那尹大肩乃米家石平时钻刺熟的,是个极贪恶之人,见了首呈并诗笺,即差人至丰润县,把李真提拿到蓟州,监禁狱中,索要贿赂,方免参究。李真一介寒儒,哪有财帛与他。尹大肩索诈不遂,竟具本申奏朝廷。那时朝中是丞相业厄虎当国,见了尹大肩的参本,大怒道:“秦桧是南朝臣子,尚肯心向我朝,替我朝做奸细;李真这厮是本国人,如何倒心向南朝,私题反诗?十分可恶!”便票旨:“将李真就彼处处斩,其家产籍没,妻子入官为奴。出首之人,官给赏银二百两。”这旨意传到蓟州,尹大肩即奉旨施行,一面去狱中绑出李真,赴市曹处决;一面行文至丰润县,着落县官给赏首人,并籍没李真家产,提拿他妻子入官。原来李真之妻江氏,年方二十岁,贤而有识,平日常劝丈夫:“谨慎笔墨,莫作伤时文字。”又常说:“米家石是歹人,该存心相待,不该触恼他。”李真当初却不曾听得这些好话,至临刑之时,想起妻言,追侮无及,仰天大哭。正是: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非夫人恸,而谁为恸。

却说江氏只生得一子,乳名生哥,才及两月。家中使唤的,只有一个十二岁的丫鬟,并一个苍头,叫做王保。那王保却是个极有忠肝义胆的人,自主人被捉之后,他便随至蓟州城中,等候消息。一闻有提拿家口之信,遂星夜兼程赶回家,报与主母知道,叫她早为之计,若公差一到,便难做手脚了。江氏闻此凶信,痛哭了一场,抱着生哥对王保说道:“官人既已惨死,我便当自尽,誓不受辱。但放这小孩子不下,你主人只有这点骨血,你若能看主人之面,好生保全了这个孩儿,我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矣!”王保流泪领诺。是夜黄昏以后,江氏等丫鬟睡熟,将生哥乳哺饱了,交付与王保。又取了一包银两、几件簪钗,与王保做盘费。自却转身进房,悬梁自缢而死。有诗为证:

红粉拚将一命倾,夫兮玉碎妇冰清。

愿随湘瑟声中死,不逐胡笳拍里生。

王保见主母已死,望空哭拜了几拜,抱着生哥,正待要走,却又想道:“我若只这般打扮,恐走不脱,须改头换面,方才没人认得。”想了半晌,生出一计,走入自己房中,将一身衣服都脱下,取出亡妻所存的几件衣来穿了,头上脚下都换了女装。原来王保是个太监脸儿,一些髭须也没有的,换做女人装束,便宛然一个老妪形状了。当下打扮停妥,取了银两并簪钗,抱了幼主,开了后门,连夜逃去。

至次日,县官接了尹大肩的文书,差人来捉拿家属时,只拿得个丫鬟到官。及拘邻舍审问,禀称李真有个两月的孩儿生哥,并家人王保,不知去向。县官一面差人缉捕,一面将丫鬟官卖,申文回报督府。江氏尸首,着落该地方收殓。那时本城有个孝廉花黑,平日与李真并未识面,却因怜李真的文才,又重江氏的贞烈,买棺择地,将江氏殡葬。又遣人往蓟州收殓了李真尸首,取至本县与江氏合葬在一处。正是:

不识面中有义士,最相知者是奸人。

且说王保自那夜逃走出门,等到五更,挨出了城,望村僻小路而走,一口气走上一二十里。肚里又饥,口里又渴,生哥又在怀中啼哭,只得且就路旁坐了一回,思量要取些碎银,往村中买点心吃。伸手去腰里摸时,只叫得苦。原来走得慌急,这包银子和几件簪钗,都不知落在哪里了。王保那时抱着生哥大哭,一头哭,一头想道:“莫说盘费没了,即使有了盘费,这两个月的孩子,岂是别样东西可以喂得大的?必须得乳来吃方好。如今却何处去讨?若保全不得这小主人,可不负了主母之托!”寻思无计,立起身来,仰天跪着,祝告道:“皇天可怜,倘我主人不该绝后嗣,伏愿凶中化吉,绝处逢生!”说也奇怪,才一祝罢,便连打几个呕,顿觉满口生津,也不饥也不渴了。少顷,又忿觉胸前一阵酸疼,两乳登时发胀。王保解开衣襟看时,竟高突突的变了两只妇人的乳,乳頭上流出浆来。王保吃了一惊,忙把乳頭纳在生哥口中,只听得骨都都的咽,好像呼满壶茶的一般。真个是:

口里来不及,鼻里喷而出。

左只吃不完,右只满而溢。

当下喜得王保眉花眼笑,以手加额道:“谢天谢地。今番不但小主人得活,我既有了乳,也再没人认得我是男身了。”便一头袒着胸,看生哥吃乳,一头拔步前走,只向村镇热闹所在,随路行乞将去,讨得些饭食点了心。看看日已沉西,正没投宿处,远望前面松林内露出一带红墙,像是一所庙宇,便趋步向前。比及走到庙门首,天已昏黑。王保入庙,抱着小主,就拜台上和衣而卧。因身子困倦,一觉直到天明。爬将起来,看那神座上,却有两个神像,座前立着两个牌位,牌上写得分明,却是春秋晋国赵氏家臣程婴、公孙杵臼两个的神位。王保看了,倒身下拜,低声祷告道:“二位尊神是存赵氏孤儿的,我王保今日也抱着主人的孤儿在此,伏望神力护佑!”拜罢起身,抱了生哥,走出庙来。看庙门匾额上,有三个金字,乃是“双忠庙”。王保自此竟把这庙权作栖身之地,夜间至庙中宿歇,日里却出外行乞。

有人问他时,不惟自己装做妇人,连生哥也只说是个女子。他取程婴存孤之意,只说:“我姓程,叫做程寡妇,女儿叫做存奴,是我丈夫遗腹之女。我今口食不周,不愿再嫁人,又不愿去人家做养娘。故此只在村坊上求乞。”众人听了这话,多有怜他的,施舍他些饭食,倒也不曾忍饿。正是:

既把苍头冒妇人,又将赤子做幼女。

等闲不肯到人家,只恐藏头又露尾。

那时官府正行文各乡村缉捕王保及生哥,亏得他已改换女装,又变了两只大乳,因得安然无事。

王保行乞,过了数日。忽一日早起,才走出那双忠庙门,只见一个道人,皂袍麻履,手持羽扇,徐步而来,看着王保说道:“你且慢行,我有话对你说。”王保见那道人生得清奇古怪,童颜鹤发,飘飘然有神仙气象,便立住了脚,问道:“师父要说什么?”道人道:“我看你不是行乞的,这庙中也不是你安身之处。我传你个法儿,教你不消行乞何如?”王保道:“如此甚妙。但不知师父传什法儿与我?”那道人不慌不忙,去袖里取出个小小盒儿,递与王保道:“这盒内有丹药一粒,名为银母。你可把此盒贴肉藏好,每朝可得银三分,足够你一日之用。”王保接了,忙跪下拜谢。道人道:“你且休拜,可随我来。”王保便抱了生哥,随着道人,走过半里多路,到一个茅庵门首。门上用锁锁着,道人取钥匙来开了,引王保入内。说道:“这里名留后村。

此庵是我盖造的,庵中锅灶碗碟、床榻桌椅之类都有。我今将往别处云游,这庵竟让与你安身。七年之后,我再当来相会也。”言讫,转身出庵便走。王保再要问时,那道人步履如飞,转眼间已不见了。王保看那茅庵两旁,右边却是空地,左边有一带人家。再入庵内细看时,却是两间草房,外面一间排着锅灶,里面一间,设着一张木榻,榻上被褥都备。榻前排列木桌木椅,桌上瓦罐内,还有吃不尽的饭。王保十分欣喜,这一日就不消出外乞食了。当晚有几个邻舍来问道:“这茅庵乃是两月前一个道人来盖造在此的,如何今日却是你来住?”王保道:“便是那师父哀怜我没处栖身,故把这庵儿舍与我住,他自往别处云游去了。”众邻舍听说,也便由他住下。王保过了一夜,次早开那丹盒来看,果然有白银一小块在内。取等子称时,恰重三分。自此每日用度不缺。

光陰荏苒,不觉过了几个年头,生哥已渐长成,不吃乳,只吃粥饭了。却又作怪,才得生哥长大,那银母丹盒内每日又多生银三分,共有六分之数,足供两人用度。王保欣喜无限,便每日节省下一分半分,积少成多,把来做些女衣与生哥穿着,只不替他缠小脚,穿耳朵眼。邻舍问时,王保扯谎道:“前日那道人说他命中有华盖,应该出家的。故不与他缠足穿耳。”众邻舍信以为然,并不晓得生哥是个男子。每遇岁时伏腊,王保祭祀主人主母,悲号痛哭。邻舍问之,只说是祭奠亡夫与亡夫的前妻。众邻舍都道他有情义,甚敬服他,哪知不是节妇哭夫,却是义仆哭主。

王保又每遇朔望,必引着生哥到双忠庙去拈香。一日,正烧过了香,走出庙门,忽遇前番那个道人。此时生哥已是八岁,恰好是七年之后了。王保一见,慌忙下拜。道人道:“你莫拜,我特来求你施舍。”王保道:“师父休取笑,我母女一向吃的住的,也都是师父施舍的,如何今日倒说要求我施舍?”道人指着生哥,对王保道:“我不要你施舍别的,你只把这孩子舍与我做了徒弟罢。”王保道:“先夫只有这点骨血,怎好叫他出家?”道人道:“你对人扯谎,便道我说他该出家。今日我真个要他出家,你又不肯么?” 王保无言可答。道人笑道:“我特来试你,你不肯把这孩子舍与我,正见你的忠心。我今也不要他出家,只要他随我去学些剑术。”王保道:“学剑恐非女孩儿之事。”道人笑道:“你在我面前,也说假话吗?他女子学不得剑,你男人如何有了乳?”王保见说破了他的底蕴,吓得只顾磕头。道人扶了他起来,说道:“我要教这孩子的剑术,将来好为父报仇。目下当随我入山,五年之后再送来还你。”说罢,袖中取出两个臼丸,望空一掷,却变了两把长剑。道人接在手中,就庙门前舞将起来。但见寒光一片,冷气侵人,分明是瑞雪纷飞,霜花乱滚。王保看得眼花。比及寒光散处,道人不见了,连生哥也不见了。王保惊得痴呆了半晌,寻思道:“这道人是个活神仙。我当初遇见他时,他说七年后来相会,今七年之后,准准到来。方才他说五年后送幼主来还我,定非虚言。我只得且安心等到五年后,看是如何!”当日独自回到庵中。邻舍问他女儿何在,王保道:“适才遇见前年那个道人,领他去教习经典了。约定五年后送来还我。”邻舍道:“游方道人哪有实话?你被他哄了女儿去了!”王保道:“他舍庵与我住的,决不哄我。”众邻舍胡猜乱想,也有说这道人不好的,也有说这道人好的。王保心里明白,更不猜疑。正是:

桥边得遇赤松子,圯上休疑黄石公。

自此,王保独处庵中。弹指光陰,看看已及五载。那时北朝正值海陵王为帝,尹大肩升做京营统制,甚见宠幸。米家石求他荐引,也得授皇城大使之职。二人遂逢迎上意,劝海陵广选民间女子以充后宫。海陵准奏,即差二人为采选使,先往蓟州一路选去。凡十三岁以外,十六岁以内者,皆在所选。二人奉了钦差,遂借端索诈民间贿赂,有钱的便免了,没钱的便选将去,不论城市村坊,搜求殆遍。又大张告示道:“圣旨到日,即停止民间嫁娶。”于是,人家有女儿的,无不哭哭啼啼,惊慌无措。王保见了这些光景,心中暗忖:“我家这假女子,亏得那道人先领了去。若还在此,今年恰是十三岁,正在选中,却怎地支吾?”正是:

既以男为女,难言女是男。

若非先避去,怎免这箏鍃?村坊上忙乱了两三个月,忽有人传说尹、米二人尽皆杀了。

你道为何?原来米家石私自于选到女子中,挑取美貌的留下数人,自己受用。尹大肩闻知,恐怕日后被海陵王察出,连累着他,遂先具密疏奏闻。海陵大怒,即传旨将米家石就所在地方阉割了,逐归原籍。过了几日,忽一夜,尹大肩在公馆中被人杀死,失去首级,榻前粉壁上大书七个血字道:“杀人者米家石也。”手下人报知地方官,以其事奏闻。海陵王怒甚,即将米家石处斩,收他妻子入宫为奴。正是:

邪党还为邪党害,恶人自有恶人磨。

王保闻知这消息,私自庆幸道:“且喜我主人两个仇家,都被杀了。真个天理昭昭,果报不爽。”又过月余,闻得朝廷差太监颜权持节到来,停罢选女之事,将选过女子悉还民间。一时村坊市镇,欢声载道。王保寻思道:“我小主人既躲过这番灾难,此时若归,泰然无事矣!”只是看了腊尽春回,又交过一个年头,屈指算来,生哥已是十四岁了,却不见那道人送来。王保终日盼望。常往双忠庙去拜祝。一日,走至庙中,忽见那道人已同着生哥坐在里面。王保又惊又喜,看生哥时,披发垂肩,已十分长成,依然是女子打扮。王保望着道人磕头礼拜道:“多感仙翁大恩,真个并不失信。”道人指着生哥对王保道:“我教会他剑术,已报了父仇。但目下还出头不得,你可仍保护他到庵中住下。待十日后,有一个姓须的画师,到你茅庵左侧居住。你可叫他到彼学画,将来自有奇遇。须依我言,不得有误!”言毕,走出庙门,长啸一声,腾空而去。有诗为证:

遨游仙界在虚空,来似风兮去似风。

只为忠心如铁石,故能白日致仙翁。

王保见了,望空连拜了数拜。回身抱着生哥问道:“你去了这五六年,一向在哪里?”生哥道:“我在那边也不记年月,但觉不多几时,怎说是五六年?”王保道:“想必是仙家一日,抵得凡间几时了。你且说仙翁领你到什么去处?那仙翁姓什名谁?可细述与我听。”生哥道:“我自从那日看仙翁舞剑,忽见一道白光将我身子裹住,耳边如闻风雨之声,到得白光散了,定睛一看,身子却立在一个石洞里边,洞中石床石椅、笔墨诗书等物都备。仙翁把男衣与我换了,着几个青衣童子伏侍我。每日与我饮食,又不见他炊煮,不知是哪里来的?仙翁常有朋友往来,都呼之为碧霞真人。这洞也叫做碧霞洞。仙翁先教我读书,后教我学剑。初学剑之时,命我在石崖上奔走跳跃,习得身子轻了,然后把剑法传我,有咒有诀,可以剑里藏身,飞腾上下。

学得纯熟之后,常书符在我臂上,教往某处取某人头来。我捏决念咒,往来数百里之外,只须顷刻。记得几日前,命我到一个去处,杀了一人,取其首级。又命我书七字于壁上,道:‘杀人者米家石也。’仙翁说:‘此人是你杀父之仇,你今杀了此人,父仇已报,可送你回去了。’便教我仍旧改作女装。我对仙翁说:‘我一向但认得母亲,并不负认得父亲,也并不见母亲说起父亲的事。正不知我父亲怎生死的?我又如何要男人女扮?’仙翁说:‘你只回去问你那母亲,便知端的。’说罢,遂把我送到此间。母亲,如今快把这些事情,说与我知道!”王保听说,不觉涕泗横流,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说道:“我不是你母亲。你母亲也是死于非命的。”生哥闻言,放声大哭,扯着王保问道:“你快与我说个明白!”王保正待要说,却又住了口。走出庙门四下一望,见没有人,然后再入庙中,对生哥道:“此事声张不得的。你且住了哭,坐定了,待我说来。”当下生哥试泪而坐,王保站立在旁,把李真夫妇惨死始末,并自己男扮女装,保护幼主一段情由,细细诉出。生哥听罢,哭倒在地。正是:

十年遁迹一孤儿,失记分离两月时。

前此犹疑慈侍下,谁知怙恃已双悲。

王保扶起生哥,说道:“今日既已说明,小人不该乔装假母,本当即正主仆之分,但方才仙翁有言,目下不是出头日子,小主人切勿露圭角,还须仍旧扮做女儿,呼小人为母,以掩众人耳目。”生哥道:“我若无你保护,性命早已休了。多亏你一片忠诚,致使神仙感应。我就拜你为母也不为过。”说罢,便拜将下去。慌得王保连忙叩头道:“不要折杀了小人。自今以后,只要在人前假装母女便了。”当日主仆两个回到庵中,依然母女相呼。

邻舍见了,只道程寡妇的女儿已归,且又恁地长成,大家都替他欢喜。

数日后,间壁一个旧邻迁移了去,空下两间房屋,果然有个姓须的人领着个儿子来租住了。那姓须的不是别人,却就是太监颜权。原来前日海陵王并没有停罢选女之旨,特命颜权来代尹大肩之任,收取女子到京。哪知颜权是个极慈心极义气的太监,他竟乘此机会,倒矫旨将众女给还民间。因此番自料回朝必然被戳,乃于半路里遣开从人,微服遁走,恰好也走到双忠庙里去宿歇。睡至五更,忽见庙中灯烛辉煌,一个青衣童子走来把颜权按住,口中说道:“我奉神人之命,赐你须髯一部,以避灾难。”一头说,一头把一只金针去颜权额下刺了半晌。又向袖中取出一把须髯,插在他颏下。插毕,童子脱下身上青衣,并脚上鞋袜,放于地上,吩咐道:“这东西你可收着,明日好去救一个人。”颜权忙爬起来,扯住童子问道:“还要我救什么人?”童子更不回言,只用手一推,颜权跌了一跤,猛然惊醒,却是南柯一梦。伸手去嘴上一摸,果然有三绺须髯,约长尺许,须根里尚觉有些酸痒,好生奇异。直至天明,又真见有一件青衣并鞋袜在地上,一发惊怪。起身拜谢了神明,就地上取了青衣并鞋袜,走出庙门,料道嘴上有了须没人认得他是太监了,大着胆向前行去。走不上数步,忽闻路旁有啼哭之声,颜权看时,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子,坐在地下啼哭,虽则敝衣乱发,丰姿却甚不凡。颜权问其来历,女子初时不肯说。颜权用好言再三慰问,女子方才说道:“我乃蓟州玉田县人氏。父亲廉国光,官为谏议大夫,因直言忤旨,身被刑戳,家产籍没。近又有旨收妻女入宫。幸我母亲向已亡过。我被统制尹大肩拘捉,与所选民间女子一齐封置公馆。今众女奉旨放回,各有父母领去,唯我无家可归,流落在此,所以啼哭。”颜权听罢,想起昨夜梦中之言,又想廉谏议的忠节可敬,又想起自己原籍也是玉田县人,正与此女同乡,我当设法救她。当下便算出一条计策,领着这女仍回身至双忠庙里。先把自己的来历低声诉与她听了,因对她说道:“我和你都是避罪之人,我昨梦神人教我今日救一个人,想就是你了。我今欲救你,你当认我为义父。但你既是罪人之女,未经赦免,出头不得。昨夜神人赐我男人衣履一副,想要教你女扮男装,方保无虞。你今就改扮了男子,与我同行何如?”那女听说,忙起身拜谢。颜权叫她拜了神像,把青衣鞋袜与她换了。问她叫什名字,今年几岁了?女子道:“我小字冶娘,年方十三岁。”颜权道:“我今呼你为儿,把冶娘去了两点,改名台官罢。”冶娘欢喜领诺。正是:

那边两两男装女,此处双双雌化雄。

一样稀奇古怪事,变难相反幻相同。

颜权携着这假男儿,想道:“客店里不是安身处,要在村坊上租两间房屋居住。”恰好寻着那庵旁空屋住下。他因自己生了须,便托言姓须。只说从玉田县携儿到此,投奔亲戚不着,回乡不得,只得在此权住。身边虽带有些银两,不敢浪用,要寻个长久度日之计。冶娘便道:“义父不须忧虑。我幼时书也读过,针指也习过,还学得一件技艺是丹青,常画些山水花草,至于传神写像,也都会得。我今就卖画为活也好。”颜权道:“如此甚妙!”便入城去买了些纸笔并颜色之类,先叫冶娘画些山水花草,果然画得好。又叫她画自己一个有须的形像,却又酷肖。颜权大喜,便挂起传神卖书的招牌。外人闻留后村须家,有个十三岁的小儿善于丹青,便都来求他的画。但若有人要请她到家去,冶娘即托故不去,只坐在家中卖画,取些笔资度日,甚不寂寞。

王保住在间壁,见那须客人的孩儿善画,因记起仙翁之言,便来拜望颜权,要将生哥送过去,求他孩儿指教丹青。颜权只道生哥真是女郎,想道:“我的假子也是女身,女郎与女郎相处有何妨碍!”遂慨然应允。王保心里也道:“生哥原是男身,便与他家孩儿亲近也不妨事。”自此早去暮回,冶娘与生哥姊弟相称,两下甚是情投意合。那时海陵王闻颜权矫旨放回众女,十分震怒,书影图形的缉捕颜权,又欲遣官重选女子入京。幸得有人出使南朝回来,盛称南朝子女胜于北地。海陵王遂有兴兵南下之意,故把重选女子之事停搁了。因此生哥虽假扮女郎,却安然无恙。一日,生哥至冶娘处学画,恰值颜权他出。冶娘闲话之间,对生哥说道:“姐姐姿性敏捷,丹青之道,略加指点,便都晓得。如今姐姐的画已与小弟不相上下,将来必然胜我十倍。恁般颖悟,不识幼时也曾读书否?”生哥道:“也颇知一二。然我辈女流,读书原非所重。若贤弟少年才隽,必然精于词翰,何不以文章求仕进,乃仅以丹青自见乎?”冶娘道:“君子藏器待时,此时岂吾辈仕进之日。恐文章不足以取功名,适足以取祸患耳!”生哥听了这句话,想起自己父亲亦以诗文小故被奸人陷害,触动了一腔悲愤,不觉悚然而起,对冶娘道:“我幼遇异人,学得一件本事,多时不曾试演。今日演一个与贤弟看。”说罢,向袖中取出一个白丸,走到庭前,望空一掷,化成一把长剑。生哥接剑在手,就庭前舞将起来。初时犹见个人影在白光里,后来但见白光,不见人影,及至舞完,依然一个白丸在手,并不知剑在哪里。冶娘惊得呆了,说道:“不想姐姐有这般本事,真是女中丈夫。若教改换男妆,秦木兰当拜下风矣!”因遂题诗一首以赠之,云:

剑锷簇芙蓉,寒光射碧空。

霜飞如舞雪,电走似驱风。

腾跃出还没,往来西复东。

隐娘今再见,不数薛家红。

冶娘把这诗写在一幅纸上,与生哥看。生哥十分叹赏,因笑道:“我说贤弟高才,必精于词翰,但你方才道我像丈夫气概,我今看你这字体柔妍,倒像女子的笔墨。我也有俚言奉赠。”因即于纸后,题《西江月》词云:

体学夫人字美,文兼幼妇词芳。纤纤柔翰谱瑶章,不似儿郎笔仗。雅称君家花貌,依稀冶女风光。若教易服作宫装,奉引昭容堪况。

冶娘看毕,见词中之意,险些儿道破她是女子,不觉面色微红,笑说道:“姐姐如何把女子来比我?我看姐姐倒全无女子气象,如今不要叫你姐姐,竟叫了你哥哥罢。”因又题一绝以戏之云:

羡尔英雄大丈夫,应教弟弟唤哥哥。

他年姊丈相逢处,也作埙篪伯仲呼。

生哥看了,笑道:“你若呼我为哥哥,我也呼你为妹妹。”因亦口占一绝以答之云:

爱你才郎似女郎,几疑书室是闺房。

他年弟妇相逢处,伉俪应同姊妹行。

当下大家戏谑了一回,生哥自归家去了,他只道须家的台官是男人女相,冶娘也只道程家的存奴是女人男相,两下都不知是假的。

一日,正当清明节日,生哥那日不到冶娘家来,自与王保在家中祭奠亡亲。有一曲《江儿水》, 单道生哥那日祭奠亡亲的痛苦:

闭户谋祀,孤儿泪涌潮。从前未识爹名号,向来错把娘亲叫。穷民如我真无告,若没个苍头相保,纵遇春秋,一陌纸钱谁讨?那日,冶娘也对颜权说,要祭奠父母灵魂。颜权买些纸钱及祭品安放在家,自己往双忠庙里烧香去了。冶娘闭上了门,独自一个在室中祭奠先灵,吞声饮泣。也有一曲《江儿水》,说那冶娘此时的痛苦:

幼女私设祭,吞声泪暗流。纸牌不设魂来否?望空默祝灵间否?改装易服亲知否?伯道可怜无后。愿把裙钗,权当儿郎消受。

冶娘终是女子家,不敢高声痛哭,静悄悄地祭奠完了,只听得间壁生哥家里哀号之声。冶娘向壁缝里张时,原来他家还在那里设祭。只见那存奴跪在前面,他的母亲程寡妇倒跪在后面,叩头流涕,存奴哭倒于地。他的母亲去扶他,口中喃喃地劝个不住。冶娘听得不甚分明,只听得他叫:“小官人”三字。又见存奴祭毕而起,却望上作了个揖。冶娘看了,好生惊疑。想道:“他们这般光景,甚是跷蹊。我一向疑存奴像个男子,莫非也与我一般是改头换面乔装扮的?待我明日试他一试。”当晚无话。

次日,生哥又到冶娘家来。冶娘等颜权出去了,以言挑生哥道:“姐姐如此聪明,必然精于女工,为何再不见你拈针刺绣,织锦运机,把薛夜来、苏若兰的本事做与小弟一看?”生哥道:“我因幼孤,母亲娇养,不曾学得组绣之事。”冶娘笑道:“如何题诗舞剑却偏学了?我知你女工必妙,若遇着个女郎,定然把组绣之事做将出来。今在小弟面前,故只把男子的伎俩来夸示我耳。”生哥道:“丹青与组绣,正复相类,莫非吾弟倒善于组绣么?”冶娘道:“我非女子,哪知组绣?你是女子,倒俨然习男子之事,却反把女工问起我来?”生哥笑道:“你道自己不是女子么?只怕女子中倒没有你这个伶俐人物。”冶娘也笑道:“姐姐本是女子,却倒像个男子,也还怕男子中倒没有你这样倜傥人才。”因指着纸上所书画红拂私奔的图像,对生哥说道:“姐姐若学红拂改换男装,莫说夜里私奔,就是日里私奔,也没人认得你是女子!”生哥笑道:“你叫我私奔哪个?我若做了红拂,除非把你当个李靖。”冶娘见他说得入港,便又指着画上鸳鸯对生哥道:“我和你姊弟相称,就如雁行一般,恐雁行不若鸳鸯为亲切,姐姐虽长我一岁,倘蒙不弃,待我对爹爹说了,结为夫妇何如?”生哥听罢,低头不语了半晌,忽然两眼流泪。冶娘惊问道:“姐姐为何烦恼,莫非怪我语言唐突么?”生哥拭泪答道:“我的行藏,无人能识。既蒙吾弟如此错爱,我今只得实说了。”便去桌上取过一幅纸来,援笔题诗一绝云:

改装易服本非真,为乏桃源可避秦。

若欲与君为伉俪,愿天真化女人身。

冶娘见诗,大惊道:“难道你真个不是女子是男子么?你快把自己的来历实说与我知道!”生哥便悄悄把上项事细述了一遍,叮嘱道:“吾弟切勿泄漏!”冶娘甚是惊异, 因笑道:“我一向戏将姐姐比哥哥, 不想真个是哥哥了。” 生哥道:“我向只因假装女子,不好与吾弟十分亲近。今既说明,当与你把臂促膝,为联床接席之欢。”说罢,便走过来与冶娘并坐,又伸手去扯她的臂。

慌得冶娘通红了脸,连忙起身, 逡巡避开。生哥笑道:“贤弟虽貌似女子,又不是真正女子,如何做出这般羞涩之态?”冶娘便道:“你道我不是女子,真是男子么?你既不瞒我,我又何忍瞒你?”便也取过纸笔,和诗一绝云:

姊不真兮弟岂真?亦缘无地可逃秦。

君如欲与为兄弟,愿我真为男子身。

生哥看了诗,也失惊道:“不信你倒是女子。你也快把你的来历说与我听!”冶娘遂也将前事述了一遍。生哥亦摇首称奇,因说道:“我与你一个女装男,一个男装女,恰好会在一处。正是天缘凑合,应该作配。你方才说雁行不若鸳鸯,自今以后不必为兄弟,直当为夫妇了。”冶娘道:“兄果有此心,当告知我养父,明明配合,不可造次。”正说间,颜权回家来了。生哥亦即辞归,把这段话告知王保。这边冶娘也把生哥的话,对颜权说了。大家叹异。

次日,王保来见颜权,商议联姻。颜权慨然应允。在众邻面前,只说程家要台官为婿,须家要存奴为媳。央邻舍里边一个老婆婆做了媒妁,择下吉日,先迎生哥过门。王保把屋后墙壁打通了,两家合为一家。邻舍中有几个轻薄的,胡猜乱想。有的道:“十四五岁的儿女,一向原不该教她做一处。今日替她联了姻,倒也稳便。若不然,他们日后竟自己结亲起来,就不雅了。”有的道:“程寡妇初时要女儿出家,如何今日又许了须家的台官?想必这妈妈先与须客人相好了,如今两亲家也恰好配了一对。”王保由他们猜想,只不理他。时光迅速,早又过了两年。生哥已是十七岁,冶娘已是十六岁了,颜权便替他择吉毕姻。拜堂时,生哥仍旧女装,冶娘仍旧男装,新郎倒是高髻云鬟,娘子倒是青袍花帽,真个好笑。但见:

红罗盖却粉郎头,皂靴套上娇娘足。作揖的是新妇,万福的是官人。只道长女配其少男,哪知巽却是震,艮却是兑;只道陽爻合乎陰象,谁识乾反是地,坤反是天。白日里唱随,公然颠倒粉去;黑夜间夫妇,暗地校正转来。没雞巴的公公,倒娶了有雞巴的子舍;有陽物的妈妈,倒招了个没陽物的东床。只恐新郎的乳渐高,正与假婆婆一般作怪;还怕新娘的须欲出,又与假爹爹一样蹊跷。麋边鹿,鹿边糜,未识孰麋孰鹿;凤求凰,凰求凤,不知谁凤谁凰。

一场幻事是新闻,这段奇缘真笑柄!是夜颜权便受了二人之拜,掌礼的要请王保出来受礼,王保哪里敢,只推腹痛先去睡了。生哥与冶娘毕姻之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但恨陰陽反做,不能改装易服,出姓复名。

哪知事有凑巧,既因学画生出这段姻缘,又因买画引出一段际遇。你道有何际遇?原来那时孝廉花黑已中过进士,选过翰林,却因与丞相业厄虎不睦,致仕家居。他的夫人蓝氏要画一幅行乐图,闻得留后村须家的媳妇程存奴善能传神,特遣人抬着轿儿来请,要邀到府中去面画。冶娘劝生哥休去。生哥因念花黑有收葬他父母大恩,今日不忍违他夫人之命,遂应召而往。那夫人只道生哥真是个女子,直请至内堂相见。叙礼毕,吃了茶点,便取出一方白绢,教生哥写照。生哥把夫人再细看了一回,援笔描画起来。顷刻间画成一个小像,真乃酷肖。夫人看了欢喜,唤众女使们来看,都道像得紧。夫人大喜,十分赞叹。因又对生哥道:“我先母蓝太太的真容,被我兄弟们遗失了,今欲再画一幅,争奈难于摹仿。我今说个规模与你,就烦你一画。若画得像时,更当重谢。”生哥领诺。夫人指着自己面庞,说那一处与我先母相同,那一处与我先母略异。生哥依她所言,恁空画出一个真容。却也奇怪,竟画得俨然如生。夫人看了,拍掌称奇。一头赞,一头再看,越看越像,便如重见了母亲一般,不觉呜咽涕泣起来。生哥在傍见夫人涕泣,也不觉泪流满面。夫人怪问道:“我哭是因想念先母,你哭却是为何?”生哥拭泪答道:“妾幼丧二亲,都不曾认得容貌。今见夫人补画令先慈之像,因想妾身枉会传神,偏无二亲可画,故不禁泪落耳!”说罢,又流泪不止。正是:

孤儿触景泪偏多,尔有母兮我独无。

纵使传神异样巧,二亲形像怎临摹。

夫人听说,问道:“我闻小娘子的母亲尚在,如何说幼丧二亲?”生哥忙转口道:“夫人听错了。妾自说幼丧父亲。”夫人道:“我如何会听错?你方才明明说幼丧二亲。莫非你不是程寡妇亲生的?可实对我说!”生哥暗想:“花公是个有情义的人,我今就对他夫人实说来历,料也不妨。”因叉手向前说道:“夫人在上,当初我父亲蒙花老爷厚恩,今日在夫人面前怎敢隐瞒?但须恕我死罪,方才敢说!”夫人道:“又奇怪了!我与你家素不相识,我家当初有何恩?你今日又有何罪?”生哥道:“乞夫人屏退左右,容我细禀!”夫人便叫女使们退避一边。生哥先说自己男扮女装,本不当直入内室,因不敢违夫人之命,勉强进来,罪该万死。然后从头至尾,把改装避难的缘故,细细告陈,并将妻子冶娘的始末根由一发说了。夫人听罢,十分惊异。便请花黑进来对他说知其事,叫与生哥相见,花黑亦甚惊异。

正叹诧间,家人传禀说:“报人在外,报老爷原官起用了。”原来此时海陵王因御驾南征,中途遇害。丞相业厄虎护驾在彼,亦为乱军所杀。朝中更立世宗为帝。这朝人主极是贤明,凡前日触忤了海陵王、业厄虎被杀的官员,尽皆恤赠,录其后人;其余被黜被逐的,都起复原官。因此花黑亦以原官起用。当下花黑闻此恩命,便对生哥道:“当今新主贤明,褒录海陵时受害贤臣的后人,廉谏议亦当在褒录之例。你今既为廉公之婿,廉公无子可录,女婿可当半子。至于令先尊题诗被戮一事,我当特疏奏白其冤。你不惟可脱罪, 还可受封。” 生哥谢道:“昔年既蒙恩相收葬先人骸骨,今日又肯如此周全,此恩此德,天高地厚。”说罢,倒身下拜。正是:

得蒙君子垂青眼,免使穷人陷黑冤。

生哥拜谢了花公夫妇,回到家中,说知其事。冶娘与颜权、王保俱各惊喜。花黑即日起身赴京。陛见时,即上疏白李真之冤,说:“他所题二诗,一是叹南朝无人,一是叹南朝未尝无人,只为奸臣所误,并无一语侵犯本朝。却被奸贪小人,朋谋陷害,非辜受戮,深为可悯。其妻江氏,洁身死节,尤宜矜恤。况今其子生哥,现配先臣廉国光之女,国光无子,当收录伊婿,以酬其忠。”因又将王保感天赐乳,颜权梦神赐须之事,一一奏闻。

世宗览奏,降旨:“赐生哥名存廉,授翰林待诏。封冶娘为孺人。王保忠义可嘉,授太仆丞。太监颜权召还京师,授为六宫都提点。”命下之后,生哥与冶娘方才改正衣装。一个大乳的苍头,一个长须的内相,也都复了本来面目。一时传作奇谈。正是:

前此陰陽都是假,今朝男女尽归真。

众人受了恩命,各各打点赴京。生哥独上一疏道:“臣向因患难之中,未曾为父母守制。今欲补尽居丧之礼,庐墓三年,然后就职。”天子嘉其孝思,即准所奏。生哥遂同冶娘披麻执杖,至父母墓所,备下三牲祭品,望冢前拜奠。想起二亲俱死于非命,生前未曾识面,死后有缺祭扫,直至今日方得到土堆边一拜,哀从中来,伏地痛哭,哭得路旁观者,无不凄惶。有一曲《红衲袄》为证:

徒向着土堆前列酒鮐,恨不曾写真容留作记。纵则向梦儿中能相会,痛杀我昧平生怎认伊?想当初两月间无知识,到如今十年余空泪垂。除非是起死回生,一双双学丁令还灵也,现原身使我知。

王保闻得生哥夫妇都在墓所,便也于未赴任之前,备着祭礼,到墓前来设祭。那时王保冠带在身,及到墓前,即呼从人:“取青衣小帽过来,与我换了。”生哥问道:“这是何故?”王保哭道:“我王保当初受主母之托,保护幼主。今日特来此复命。若顶冠束带,叫墓中人哪里认得?”生哥听说,不觉大哭。王保换了衣帽,向冢前叩头哭告道:“主人主母在上,小人王保昔年在苏州城中时,因急欲归报主母消息,未及收残主人尸首。及至主母死后,小人又急忙保护幼主,避罪而逃,也不及收殓尸首,又不及至墓前一拜。今日天幸,得遇恩赦,小人才得到此。

向蒙皇天赐乳,仙翁庇 ,我主仆二人得以存活。今幸大仇已报,小主人己谐婚配,又得了官职。未识主人主母知道否?倘陰灵不远,伏乞照鉴!”一头拜,一头说,一头哭。从人见之,尽皆下泪。也有一曲《红衲袄》为证:

想当初托孤儿在两月时,今日里纵生逢怕也难识取。我若再换冠袍来行礼,教你墓中人怎认予?几年间变男身为乳妪,只这领旧青衣岂是易着的。痛从前春去秋来,不能够一拜坟头也,禁不住洒西风血泪垂。

王保祭毕,才换了冠带,恰值颜权也来吊奠。王保等他奠罢,一同别了生哥夫妇,再备祭品,同颜权到双忠庙去拜祭了一番。颜权又将庙宇重修,神像再塑,然后与王保一齐赴京。生哥自与冶娘庐墓。又闻朝廷有旨,着玉田县官为廉国光立庙,岁时致祭。生哥遂同冶娘到彼处拜祭了,复回墓所。三年服满,然后起身赴京,谢恩到任。

在京未久,忽闻塘报,赵州临城县有妖妇牛氏结连山寇作乱,势甚猖獗。你道那妖妇是谁?原来就是尹大肩之妻。尹大肩原系临城人,他存日恃着海陵王宠幸,作恶多端。近来被人告发,世宗有旨籍没其家。不想他妻子牛氏,颇知妖术,遂与其子尹彪,逃人太行山中,啸聚山贼作乱,自称“通圣娘娘”。地方官遣兵追捕,反为所败。生哥闻知此事,激起一片雄心,说道:“此是我仇人的妻子,我正当手刃之!”遂上疏自请剿贼。天子准奏,命以翰林待诏兼行军千户,领兵三千前往临城,讨平妖寇。生哥奉旨,星夜督师前进。牛氏统领贼众,据着个险峻的高岭,立下营寨。方待要用妖法来迎敌,哪知生哥自有碧霞真人所传的剑术在身,便不等交锋,先自飞腾上岭,挥剑斩了牛氏并尹彪首级,然后驱兵直捣贼巢。贼众无主,逃者逃,降者降,寇氛悉平,奏凯回朝。天子嘉其功绩,升为中书右丞兼枢密副使,并追赠其父李真与其母江氏。

生哥感泣谢恩,归到私署。是夜即得一梦,梦见一个金幞绯衣的官长,一个凤冠霞帔的夫人,对生哥说道:“我二人是你父母。上帝怜我二人,一以文章被祸,一以节烈捐躯,已脱鬼录,俱得为神。不但受人主之恩,又膺天帝之宠。你可善自宽解,不消哀念我二人了!”生哥醒来,记着梦中所见父母的形貌,画出两个真容,去唤王保来看。王保见了,吃了一惊,说道:“与主人主母生前容貌,一般无二。”生哥大喜,便把来装裱好了,供养在家庙中。正是:

忠贞既可格天地,仁孝犹能致鬼神。

王保做了三年官,即弃了官职,要去寻访碧霞真人,入山修道。竟拜别了生哥夫妇,仍旧怀了这粒银母灵丹,飘然而去。生哥思念其忠,也画他一个小像,立于李真之侧,一样岁时展祭。又画碧霞真人之像,供养于旧日茅庵中,亦以王保配享。后来花黑出使海上,遇见王保童颜鹤发,于水面上飞身游行。归来述与生哥听了,知其已得成仙。颜权出入宫中,人都呼他为须太监,极蒙天子宠眷,寿至九十七而终。冶娘替他服丧守孝,也把他的真容来供养。这是两人忠义之报。

看官听说,人若存了一片忠心、一团义气,不愁天不佐助,神不(交力)灵。试看奴仆、宦竖尚然如此, 何况士大夫?《易》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所以这段话文,名曰《劝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