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留在法国已经没用。塞鲁斯更改他的订位,如此他才可以和安德烈一块从尼斯飞回纽约,两位男人都不大甘愿,但也心急地想要回家。
塞鲁斯提议他们避开空中厨房的餐点,前往机场之前,他们愉快地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漫游尼斯的市场,挑选野餐材料。在一商务能还算舒适的座位上坐稳,塞鲁斯立即召来空服员,交给她一个袋子,里面装有熏鲑鱼、综合干酪、新鲜的棍子面包.以及一瓶勃良第白酒。“用餐时,”他对她说,“或许你可以用这个招待我们。这是我们的午餐。”
空服员接过袋子,她的微笑有些动摇,不过塞鲁斯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你是个可爱的女孩,”他说,面露喜色。“我们的肠胃很敏感——你能不能留意一下,不要让葡萄酒冰得太冷?冰过但不要冻着?”
“不要冻着?”她严肃地重复。“好。”
安德烈看着她拎着袋子走向厨房,暗忖自己为何没做过这档子事。不管菜单上的描述是如何的栩栩如生,空中的厨师立意良好的美食学早已扭曲,从未奏效,羔羊肉、牛肉、海鲜、小牛肉,面粉裹这个、原汁偎那个——班机上的食物永远是班机上的食物:神秘、凝结,而且无味。还有那些葡萄酒,即使他们标明着“由我们的空中斟酒传者特别挑选。”但很少能够名副其实。
“你经常做这种事吗,塞鲁斯?”
“总是如此。大多数人没做,我才觉得很奇怪。飞机上我唯一可能接受的是白兰地和香槟,因为他们无法加太多工。我看到酒送过来了。准备一下吧!”
七0七空中巴土在起飞之前,先经过地面上的收缩与隆隆驶离的程序。两个男人从容地品味香槟,透过窗户望到一群人在机场的露台上挥别。对安德烈来说,这是改变——相当怡人的改变——旁边坐着旅伴,这提醒了他,他最近大多是一个人度过的。他必须承认,是他自己的错。他有露西,甜蜜、单身的露西,结果他是怎么对待她的?在机场打电话给她,让她落在穿红色吊带裤男人的手中。正当他决定要对露西多下点功夫之际——事实上,他一回去便要尝试——塞鲁斯的头转向他,就好像他一直在解读安德烈的心思。
“结过婚吗,安德烈?”
“几乎。”他惊讶地发现,她的脸孔在他的记忆中很模糊。“大约五年以前。当时我开始必须到处旅行的工作,我猜她没有耐心在那边等我回去。她嫁给牙医师,搬到斯卡代尔镇去。我想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东奔西跑,这就是我的生活。”
塞鲁斯叹了一口气。“我旅行得太少。人家说距离是维持婚姻的秘诀;我试了两次,两次都以泪水收场。”眉毛充满哲学味道地一扭,他喝了口香槟。
“还喜欢女人吗?”
“当然。问题是,我一直无法辨认出赝品来。”
这是安德烈首次看到塞鲁斯的脸上露出黯淡的神情,于是他决定停止讨论婚姻的危险性。“跟我谈谈这个做假画的家伙。你说你知道他是谁。你见过他吗?”
“老天爷,没有。他一直不把头抬起来,就他所从事的工作而言,我们当然可以理解。你不可能在画廊的鸡尾酒会上与他不期而遇,或是收到他的名片。我甚至不晓得他住在哪一个国家。”班机上的电视屏幕以高档音量打开时,塞鲁斯皱了眉头,兴高采烈的声音正在教导乘客逃生的秘诀,以应付坠机以及随之而来的死亡。他将身体靠向安德烈,好让他听到自己说的话。“他的名字是法兰岑,尼可-法兰岑,原本住在阿姆斯特丹。这个荷兰人对这种事相当在行。你曾听过弗美尔吗?”
安德烈摇头。
“有一个也是荷兰人,叫冯-梅贺伦,非常善于模仿弗美尔的画作——使用古代的画布、手磨颜料,所有的把戏他都会——而且听说搞出一大难来。有一阵子把全部的人都骗倒了。多多少少,你都必须钦佩那些顶尖的摹仿画家。他们也许是混蛋,不过很有才气。总之,法兰岑专门摹仿印象派画家,就如我们亲眼看到的,他做得好极了。其实,有谣言说,他的作品正挂在博物馆和私人的收藏里,每个人都信以为真。他一定是以此为乐。”
“怎么可能?难道画作没有经过专家的鉴定吗?”
“当然有。不过名画都会被系谱、历史、一连串专家的意见和背书所跟随,很像是法律上的判例。当一副画被承认是真品并历经时间的考验,这将是一项强而有力的保证。专家也是人;他们相信专家。如果他们没有期望所看到的是赝品——还有,如果赝品够水准的话——那么他们极可能没法辨识出来。在正常情况下,我也会说狄诺伊的塞尚是真的,因为它画得实在太美了。不过由于你的缘故,亲爱的孩子,我的眼睛早就摆好阵势,要认出假画来。”塞鲁斯停了一下。“而我确实看到了假画。”
安德烈甩甩头。“听起来就像是国王的新衣。”
塞鲁斯露出微笑,对着空服员挥挥空酒杯。“有点类似。人们看到的都是他们被设定看到的东西。我们的调查之所以不寻常,是因为这幅画的拥有人也加入了骗局。为了某种原因,狄诺伊想要让原画消失,不过他自己一个人是做不来的。除了我们的朋友法兰岑。还有看管法拉特岬的那个老顽童之外,一定还有别人牵扯其中。不止是家人,还有外人。”
空中小姐倒人更多的香槟时,塞鲁斯停下来对她施展魅力,此时安德烈想到了他先前提到的巧合。“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他说,“不过我从巴哈马群岛回来时,我的公寓被窃贼闯入,所有的摄影器材全被偷走——相机、底片、幻灯片档案。其他的东西倒还留着”
派因的额头充满了惊讶。“你看,你看。然后主编开始不接你的电话。”
“卡米拉?”安德烈大笑。“我想象不出她有这个能耐,背着一袋相机从太平梯滑下去。”
“我没有说是她做的。”塞鲁斯若有所思地用塑胶搅酒棒拌匀他的香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他们在肯尼迪国际机场一起搭计程车下车之后,便各自分手。塞鲁斯准备向艺术村的居民放出风向球,看看能否获得荷兰人的行踪。安德烈则同意再做尝试,想办法恢复与卡米拉的交谈渠道,计程车载着他入城时,他考虑了几条途径。继续打到办公室,似乎毫无用处,但是打到她家,又完全不可行,因为她把她家的电话号码视为国家机密。在建筑物大厅埋伏已经证明无效。看起来唯一的方法是,一大早杀向她的办公室,给她个措手不及,然后帽子拿在手上,声称再没工作就会饿死。
这一趟与塞鲁斯的旅行,对他很有益处;他的直觉已经被证实不是无的放矢,而且即使法国到纽约有时差,他觉得精神还很好,随时可以往前迈进,挖出更多的秘密。他打开门锁,进人自己的公寓,即刻把袋子丢在门边,直接走过去按电话答录机上的留言。
“甜心,你在哪?我担心得不得了。”是卡米拉,用她那最佳的诱惑嗓音,低而沙哑,语调欠缺诚意;每当她有目的时,就会以这样的方式说话。“我打电话给你办公室那个小妹,她好像完全不晓得你的去处。我非见你不可。已经隔了那么久,我有很令人振奋的消息告诉给你。不要再躲了,赶快打电话给我。再见。”
然后是——
“欢迎归来,游子。猜猜怎么着?战争结束了。卡米拉打了两次,而且她像是彬彬有礼。她一定是吓坏了。总之,她说有甜头要给你。对了——我没有跟她说你去哪里。记得给我电话,OK?”
安德烈注视手表,扣掉六个小时,了解到此时才过了五点。他打到了办公室去。
安德烈深深吸了一口气,省掉简短的互相问候。“露露,我一直在想,而且我已经决定,我当保持距离的崇拜者太久了,应该是停止的时候到了。不对,等等,我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我希望遥远的部分将会结束。我想要这样子。也就是说,如果你……嗅,完了。听着,我在电话上解释不来。六点钟去接你可以吗,我们一块用餐?”
他可以听到露西的呼吸声,背景里传来的另一个电话在响。“安德烈,我有约会。”
“把它取消。”
“就这样?”
“没错。”安德烈很肯定地对自己点头。“就这样。”
似乎是永无止境的停顿。
“安德烈?”
“是的?”
“不要迟到,还有,不要告诉我你要去机场。”
半个小时之后,淋过浴、刮过胡子的安德烈走在西百老汇贷上,吹着口哨,手里握着一枝长梗白玫瑰。而西百老汇的某个乞丐,由于精确地察觉到这个心情如此之好的路人,因此当他拖着步伐走向安德烈时,很惊异地收到一个灿烂的微笑和一张十元美金。
安德烈按下门铃,把花梗咬在牙齿之间,将头自办公室门的边线探入时,还有几分钟才六点。
露西的合伙人史蒂芬从桌上抬起头来。“嘿,安德烈!真是令人感到意外。我不知道你这么在乎。”
安德烈在进门之前,把嘴里的玫瑰取下,他觉得自己的脸热了起来。“露西呢?”
史蒂芬咧嘴而笑。“在戴她的假睫毛。一会儿就好。最近如何?”
安德烈听到身后的门打了开来,回头看到露西,穿着蓝色牛仔裤以及宽松的白色高领毛衣,后者刚好衬托出她那漂亮的奶油巧克力肤色。她注视着安德烈手中的玫瑰。
“来,”他说,把玫瑰送给她。“这个刚好可以配你的毛衣。”
史蒂芬的头从一张严肃、专注的脸庞转到另外一张。“太可惜了,露西,”他说。“你错过了开场。”他转向安德烈。“法国人有这个习惯吗?嚼玫瑰?”
安德烈从长沙发上抬起露西的外套,帮她穿上。他的手指拨拨她的颈背,好释放出夹在衣领下的头发。他用力吞吞口水。“提醒我送给你的合伙人一大束毒藤。”
史蒂芬眉开眼笑地望着他们离去,很高兴地看到,几个月前已经很明显的事情,终于有了进展。他拿起电话打给女朋友。他决定带她到好一点的餐厅吃饭,或许也送些花给她。浪漫是会传染的。
回到家没几分钟,塞鲁斯-派因便开始与同行联络。虽然他有一则听起来多少有点正派的故事,但他所认识的正派画商都是同样的说词。我们处理的全是真品,他们告诉他,而且他几乎可以感受到他们那目中无人的鄙视。他很清楚,大多数至少都被骗过一次,但是提醒他们并不会使事情更加顺利。于是塞鲁斯放弃,开始翻阅通讯簿,想找个比较愿意接受事实的人。在他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他翻到V开头的地方,看到威里耶这个名字。他记起了当时的谣言以及后续的公然出丑。要是有任何人可能帮他忙,那就非威里耶莫属了。
威里耶曾经是八十年代的宠儿,那时候大把大把的钞票似乎毫无间断地涌入纽约的艺术界。他削瘦。偏好细条纹西装,是英国人,而且与贵族稍微有点亲戚关系(很神奇的,随着他待在美国的时间越久,这层关系变得越来越近),还有一双正直的眼睛。拍卖公司向他请教、博物馆对他言听计从、收藏家有点担心地邀他造访他们的房子。大家告诉他,他注定要出名,注定要荣登研究机构和博物馆的委员会一员,而且最终注定要获得有关当局应有的报酬。
然而“最终”还是不够好。“最终”不能跟即刻到手的现钞相比,威里耶开始帮某些名画收藏者的忙,他们的收藏品来源往往有可疑之处。对这些拥有人来说,他的认可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而他们对他的感谢也是以传统而实际的方式进行。威里耶飞黄腾达起来,然后变得很贪婪,这在艺术界当然不算罪恶。不过更糟的是,他变得太有自信、太不小心。还有,或许更不幸的是,他变得喜欢炫耀铺张。他的双井公寓、他的本特利古董车、他在汉普顿的土地、他那成群的金发女郎,以及他在八卦专栏里被特别报导的派对。他们称他为艺术金童,而他也欣然接受。
只是他的垮台既快又嘈杂,由媒体以特殊的口味报导,此一口味在新闻记者们抓到某位比他们幸运的人没穿裤子时,变得更为明显。事情的导火线是一帧由威里耶宣布为真品的十七世纪名画,卖了几百万美金。新买家在保险代理人的要求下,把画送去试验。可疑之处逐渐浮出,于是再做更多的试验。结果显示,将画布固定在框上的钉子属于十八世纪,而画布本身则是近代的材质。这帧画被视为赝品。消息传出,其他曾经购得过威里耶认可的名画的买家,加入了这股送画实验室做科学试验的潮流。更多的假画浮现出来。几星期的时间,艺术金童变成可疑的骗子。
诉讼与反诉讼迫使威里耶卖掉财产。在这样的情况下,金发美女理所当然地消失了,有关当局不再眷顾他,最后他沦落为替一些对他的眼光比对他的名声更有兴趣的人服务,以此勉强维持生计。塞鲁斯-派因的电话,在他这段特别落魄的时刻,当然颇受欢迎。挂上电话不到三十分钟,威里耶已经坐在派因的书房里,迅速干掉一杯伏特加。
“你能来真好,威里耶先生。如我先前告诉你的,我不想再浪费任何的时间。”派因耸肩以示歉意。“我敢说你知道顾客都是那副德性——他们要每件事情早早在昨天就完成。”
威里耶的身材瘦弱,外表落魄。他身上那套白里条纹西装,虽然剪裁得很好,但需要整烫。他的衬衫领子已经开始磨损,他的头发有的卷,有的没卷,盖住衣领,显然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未曾造访理发师。他对着塞鲁斯微笑,露出一口黄牙。“事实上,目前我不是太忙,”他一边说,一边转杯中的冰块。“也许我可以拨出时间来。”
“太好了,太好了。”塞鲁斯放下饮料,身体向前倾,眉毛竖了起来。“当然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威里耶点头。“我的委托人的收藏非常可观——大部分是印象派,再加上一两个像哈克尼这样的近代画家。他把其中几幅藏在日内瓦的公寓里,其他的则留在多斯加尼的老家。不用说,也是相当精致。总之,他变得有点紧张。不久前,那个地方发生很多窃盗案。这件事你可能听说过。当局把风声压下来——因为这会对观光业,投资不利,全是些老掉牙的借口。无论如何,我的委托人不太想把珍贵的名画留给防盗系统和老管家保护。我会不会说得太快?”
事实上,威里耶比他还快。他以前全部听过。故事大概先说,然后再讲重点。而重点总是一成不变的模糊不清。但是他看到了获利。“他一定担心得很,”他说。“你想我能不能再来杯伏特加?”
“我亲爱的伙伴。”塞鲁斯一边继续说,一边为威里耶斟酒。“有两幅画他特别关心,所以我给了他忠告。”他把酒杯递给威里耶,坐下来。“把原画存在银行,”我告诉他,“然后请人画些复制品。你觉得呢?”
我就知道,威里耶对他自己说。他想要找人伪造。“非常明智。”
“他也如此认为。不过他坚持要第一流的复制。”
“当然。你能告诉我你的委托人是谁吗?”
“他不想泄露身份。都这样的,不是吗?不过我可以跟你说,他财力雄厚。”塞鲁斯注视威里耶一会儿,接着说道,“而且他不小气。我敢说费用一定没有问题。”
从头到尾跟着剧本走,威里耶暗忖。出钱找上等货。“画家是谁?”
“毕沙罗,还有塞尚。”
“嗯。”威里耶把他原先想到的价钱乘以二。法兰岑是最佳人选。不过他必须先把事情考虑清楚。我也许可以帮你忙,派因先生。能给我二十四小时吗?
在搭计程车回公寓的途中,威里耶盘算着他可以分到多少介绍费,或是是否该冒着直接联络法兰岑的危险而一人独吞。最好不要,他遗憾地决定。最后总会给他知道,到时候又会多一个人再也不找他。有仇必报、贪婪的死猪。几千块美金对他来说根本是九牛一毛。计程车停到路边时,威里耶以厌恶的眼神望着他目前居住的烂建筑。他付给司机过低的小费,快步走过人行道,驼着肩膀抵抗身后传来的流利诅咒。
喝下另一杯伏特加让运气好些之后,他拿起电话。
“他在吗?我是威里耶先生。”
“霍尔兹先生正在用餐,先生。”
“有重要的事情。”妈的,当男管家不属于你时,他们真是讨厌。
一分钟过去了。电话被转到另外一只,传来咔哒声。“喂?”
威里耶强迫自己和气一点。“抱歉打扰你,鲁弟,不过有件事情你可能会感兴趣。有工作给法兰岑,我知道你喜欢亲自跟他接触。”
“替谁?”
“塞鲁斯-派因,他替一个匿名的欧洲人询问。他不告诉我他的名字。他需要毕沙罗和塞尚。”
霍尔兹从书房的门看出去。他在考虑时,卡米拉的笑声从走廊对面的餐厅过来。他知道派因,而且经常在画展上遇到他。这个人的名声不错,将来也许用得着。只要霍尔兹继续做藏镜人,威里耶会替他承担任何可能的不愉快。“很好,”霍尔兹说道。“明天我会打给法兰岑。等你听到我的消息,再把电话给派因。虽然——”霍尔兹发出很容易被误认为笑声的声音“——我不知道‘给’这个字用得信不恰当。”
威里耶吃了一惊。这只小赠殊的花招还是这么频繁。“这个嘛,”他说,“我可能会向他收点介绍费。”
“当然。不过我不会要你跟我分享。就算你欠我人情好了。我明天会和你联络。”走回餐厅时,霍尔兹有相当足的理由觉得自己真是慷慨。他从法兰岑那边分到的百分之五十将会是六位数。一丝一毫都有助益,他对自己说。他坐下时,对着宾客微笑。“请原谅,”他说。“我住在佛罗里达的母亲晚餐吃得早,她以为我们这里也是。”他尝了一口早春的羔羊肉,盘算着也许百分之六十可能更为合适,因为国际电话费实在贵得离谱。
在此同时,威里耶检视冰箱的内容物——剩下半瓶伏特加和一包放了很久、已经卷曲的肝泥香肠——他决定以即将赚到的费用壮胆,外出用餐。在他买给那个下贱的混蛋香槟之后,应该还会留下不少钱。他决定买那种没有标明年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