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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乐的囚犯》第二部 事件的发生(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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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事件的发生
    1
    国松屋蔬果店位在西麻布一条狭小的街道上。
    老板国松仪助今年七十五岁,不过他比壮年人还有精神,每个月都会偷偷去一次泰国浴(soapland)[注],从不间断。社区委员会曾推选他担任老人俱乐部的会长,他以“我还不到那个年纪咧!”一口回绝了。
    [注:soapland,日本的色情行业之一。女服务生陪客人入浴,洗完后再提供按摩服务。]
    老板精神奕奕,但是店里却显得死气沉沉。国松家里的成员还有老婆阿里,以及从故乡埼玉县残障机构带来的阿菊——一个轻微弱智的女孩,三个人一起生活,好歹也算是个家庭。
    老大和老三南人结婚后就各自离家,似乎都没有要继承这家店的意愿。于是他老是对老婆阿里说:
    “这家店反正就到我这一代了。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就痛快地把它给随便卖了,帮我办个风光的葬礼。剩下的钱,你可以用它找间老人安养院住进去,如果那里面有不错的男人,就想办法把他钓到手,快乐地过下半辈子吧。”都快变成他的口头禅了。
    “你在说什么呀?先走的人一定是我,你大概会活到一百岁吧?在老人安养院里到处钓风骚老太婆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那还用说。狗禁不了女色嘛。”
    “应该是狗改不了吃屎吧。”
    “不管是女色还是吃屎,都要用力才行嘛。”
    话说这个仪助——
    他一身宽松七分裤加运动背心打扮,拿了张藤制的圆凳坐在店门口,呆楞地抽着烟。
    周日的夜晚。大概已经十点多了吧,白天的热气把柏油路烤得热烘烘的,温热的晚风吹拂着肌肤。
    在第二次大战刚结束,这家店新开张的时候,还没有车道和人行道的区别,凡是马路就一定是给人走的。一到傍晚时分,他就会在门口洒水,搬出长凳。这时附近认识的人,会走过来打招呼,有时候还会并肩坐着,热络地闲话家常。如今只有车子嘈杂地呼啸而过,走在路上的行人几乎都不见了。最明显地,就是路上几乎看不到小孩子的身影。练习投球,兴高采烈玩着仙女棒的小孩,都跑到哪里去了?
    怪不得店里也是这么冷冷清清的,仪助心想。马路对面原本是一整排简朴的民宅,其中也有几户小孩众多的家庭,一年到头不时听到孩子哭泣或吵闹的声音。曾几何时,那些房子已被拆除,摇身一变成了木造公寓或补习班,之后那些又被拆掉了,原来的基地上盖起了大得吓人的水泥建筑,是一栋高级公寓,叫做Heights麻布。仪助不知道Heights是什么,问了批货店里的小伙子之后,才知道那是高台、高地的意思。
    “胡扯!那块地平得很,哪有什么高台?我看八成是指房租很高的意思吧?”
    根据老婆阿里打听回来的消息,那里面的住户多半是从事特种行业的。这儿距离六本木的繁华商圈很近,对那种靠天生本钱吃饭的人而言,租金贵一点大概不是问题。
    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女的向男的骗钱,然后这女的又被另一个男人利用。用这种方式赚来的不义之财,转而成了那些房租。到底是什么样的臭家伙住在那栋大楼里呢?
    仪助一脸嫌恶地瞪着那栋建筑,就在此时,一个女子慌慌张张地飞奔而出。
    一身雪白的洋装,露出光裸的臂膀,稍短的裙子下是一双修长的美腿。
    女子站在路边,单手举起,不停地左右张望,好像心里十分着急,多半是想要招计程车吧?
    这条路上确实有车子经过,但不像计程车会弯进来的地方。女子走了五六步,又停下来,伸长脖子朝马路两头张望,好像一刻也静不下来。
    (那个女的是在急什么呀?)
    看着对方心神不宁,一只手不停在空中挥动,仪助也变得焦躁起来。就在这时,店内传来老婆阿里的声音。
    “老公,大前田先生的电话!”
    “喔,我马上去接!”
    这个叫大前田的,是这附近有头有脸的人物,退休前在东京都厅上班。眼看选里长的日子就要近了,他多半是要讲选举的事。
    电话一拿起来,果然不出所料。说什么此次里民大会上,有很多人鼓励里长竞选连任,而里长本人也已决定要再度出马,各项准备工作也差不多该进行了,想询问国松先生是否有意担任推荐人。
    “这样很好啊,”仪助说道,“不过,推荐人什么的我可担当不起,我只是个卖菜的老头子。”
    “没这回事,您是我们社区的老前辈,可否借您的名字一用?”
    “这样呀?我是觉得没啥帮助啦,不过,你要是觉得好用就拿去用吧。”
    电话到此告一段落。我就知道!挂上听筒的仪助嘴里叨念着,说的好听,请我当推荐人,不就是要我帮忙拉票嘛?谁当里长都一样,国松屋的生意又不会好转。不过,如果有一个阿莎力的候选人提出政见,说凡是年满七十五岁的里民都可以得到泰国浴的优惠券,那么,别说是推荐人了,给他作牛作马都不是问题……
    仪助一边在肚子里滔滔不绝地说着刻薄话,一边回到店门口,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刚才那个女的不知道怎么样了?)
    站在对街寻找计程车的女人已经不见踪影。她大概已经顺利拦到一部载客回来的计程车了吧?
    话说回来,今晚还真是闷热。由于正前方就伫立着Heights麻布这栋高楼,水泥墙上积存的热气,好像从头顶上笼罩下来。以前这附近一带是一整排木造的矮房子,每户人家都有小小的庭院,院子里树丛枝叶茂密,每当太阳下山,就有阵阵凉风吹来。风中还夹杂着绿油油的味道。
    那个时候真好,但古朴的房子已经不见了,仪助只好再度把目光转向Heights麻布。
    “咦?”他不经意地叫出声。
    大楼正面的自动门开了,刚刚那个女人从里面跑出来。
    那女的似乎相当着急。她站在路边,单手举起,慌张地左顾右盼。仪助感觉颇为诡异,好像刚才那一幕又重演了。
    (之前跑出来的女人又折回大楼里,然后又再跑出来一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瞧她那慌乱的样子,不寻常哦!)
    这时,看向左前方的女子单手高高举起。是计程车来了吗?好像被吸引住似地,仪助也往同一方向看去。的确,有一辆车顶看似装有计程车标识的车子驶来。
    车子越驶越近,女子用力挥舞右手。就在同一时间,她冲到马路上,朝着计程车,不顾一切地跑去。这时,女子背后有辆红色轿车急驶而来。
    “危险!”
    就在仪助大叫的那一瞬间,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白色的洋装在空中翻舞。驾驶猛踩煞车,“嘎——”刺耳的煞车声响起,车子碾过因猛烈撞击倒地的女子身体后,才停了下来。
    “阿里!出车祸了!”
    仪助向店内喊了一声后,往马路跑去。他一边闪躲飞驰而过的车辆,一边跑向倒卧在路中间的女子。
    “喂!你没事吧?振作一点!”他蹲下身喊道。
    女子的头好像撞到了区隔人行道与车道的水泥石墩,丰盈的秀发中汩汩地渗出鲜血。
    “这样下去不行,怎么办?”
    他迅速脱下运动背心,卷成一团按住女子的头部,同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起侧卧在地的女子,将她的头押向自己的腹部。卷成一球的运动背心,转眼间已被血染红。
    他对着女子苍白的脸庞大喊:“喂!振作点!我马上叫救护车,听到没?喂?”
    这时,女子的双唇微微动了一下。
    “什么?你说什么?”
    “段内(Dannai)[注]…死……”
    [注:日文里,段内(Dannai)和旦那(Danna,意为老公、丈夫)的发音十分近似,文中江理子是想告诉别人段内已经死了,但仪助误听成老爷死了。]
    “什么?老爷(Danna)死了?是你丈夫吗?”
    “不……杀人的是……”
    “喂!讲清楚!你杀了你丈夫吗?”
    “妈妈……对不起……不行……那个人……”
    已经近似呓语一般了。女子虽然拼了命地想说什么,但她的头只能无力地倒进仪助的臂弯,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请问……”
    仪助头顶上方有声音响起,他回头一看,一个金发年轻人站在那儿。他约莫二十三、四岁,脸色发白,握着行动电话的手在发抖。
    “原来是你撞到她的?”
    “对……对不起,我……我想叫救护车,可是不知道这条街叫什么名字……”
    “这里是西麻布一丁目,那栋大楼叫Heights麻布,你就说在Heights麻布前面,听清楚了吗?啊!也要打一一〇,那里面好像也发生了命案,救护车和警察都要!快点!”
    仪助交代完后再次用力摇晃怀中的女子。
    “喂!振作点!救护车马上就来了。撑下去!听到没?喂!”
    虽然女子的身体在仪助的臂弯里不住地晃动,但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在此期间,仪助周遭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路人大多停下脚步,屏住气息地望着悲惨的事故现场。
    仪助意识到周遭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赤裸的腹部,还有白色的宽松七分裤,全被女子头部渗出的血染成了红色,这更加激起他的悲愤和英雄气慨。
    他紧紧抱住女子的身体,大声喊道:“喂!大家看好那个金发的混蛋,不要让他跑了!可恶!救护车到底在做什么?”
    ——告知救护车到来的警笛声,渐渐从远方传来。
    2
    这一天对麻布西署而言,可真是不幸的一天。
    因为同一时间内,署内接到了交通事故和杀人命案两个案子;而且,交通事故的伤者还有可能是命案的关系人,署内杀气腾腾。
    当天很不巧的是周日的夜晚,车祸和命案又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为了因应突发状况,非当天值班的刑警不用说,就连交通警察和鉴识人员都从家中被紧急召来,署长和副署长也都返回工作岗位。
    不过,最棘手的还不是交通事故的处理问题。
    首先,交通事故的女伤者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在救护车上断气了,死亡原因是脑部挫伤及左后脑大量出血,医生连急救都不用做,只能宣布死亡。
    死者的身份立刻得到确认,因为在她的随身手提袋里找到了她的名片。
    大林克人税务师事务所
    税务师田代江理子
    名片上没有住址。警方打电话到大林税务师事务所,由于是假日,无法取得联系。于是,警方又去电大林克人家中,告知田代江理子车祸身亡的消息,并请大林出面确认死者身份。同时,肇事的年轻男子也被带回麻布西署办理拘留羁押的手续,并在当晚进行第一次的侦讯。
    交通事故的部分,一连串的处理全按照规定进行,如果对此程序逐一详述,未免太过繁琐,也不符本书的宗旨。
    现在问题就出在死者临终前的一番话。但是,听到这些话的人只有七十五岁的老先生,国松仪助一人而已。
    女子在断气前断断续续说的一些话,一个情绪激动的老人家,是否真能听得真确呢?看似单纯的事故,之所以越深入调查,越令人匪夷所思,其实就是源自于这些话。
    在车祸伤者被抬上救护车之后,负责侦办的刑警才匆忙赶到案发现场Heights麻布。办案人员之所以迟到,是因为召集休假在家或外出执勤的成员,花了一点时间。
    所属辖区的麻布西署派出了刑事课侦查一科的科长秋宫龙太警部补,以及其属下的三名刑警,一行人赶到Heights麻布时已经是晚间十点半了。几乎是同一时间,鉴识科的三名人员也出现在现场。另外,在几分钟前,一辆巡逻车也来了,那是正在附近巡逻的警车,是警视厅的一一〇勤务指挥中心接获民众报案,才紧急派它赶往现场。
    勤务中心发出的无线电通讯可以直接联络警署及正在辖区巡逻的警车,当时它所发出的指令如下:
    “西麻布一丁目的大楼‘Heights麻布’前有交通事故发生。伤者是一名女性,伤势似乎很严重。此外,该大楼内也接获通报有命案发生。交通事故的伤者似乎与命案有关,详细情况不明,请员警立刻前住了解。”
    指令的内容略嫌冷漠,也不够具体,但这也是情非得已的。由于打一一〇报案的是肇事者本人,他当时已经六神无主、惊慌失措,而在他身旁的国松仪助又不停地大呼小叫,因此报案的内容根本就语无伦次,勤务中心的接线生还能听出个大概,已经算相当不容易了。
    最先抵达现场的巡逻车内坐了两位员警,他们首先走向位在一楼左侧的管理室。
    “有人打一一〇报警说这栋大楼内有命案发生,是哪一户?”
    面对警官的询问,六十岁上下、头发半白的老人一脸茫然地答道:
    “命案?没这回事啊。再说,今天是周日夜晚,很多人都出去了,大楼里安静得很,如果有什么骚动的话,我一定马上会知道的……”
    “唔,可是我们接获报案也是事实呀……,不管怎样,侦办的刑警就快到了,他们一定会要求搜查大楼内部的,到时就麻烦你陪我们走一趟。”
    话虽如此,从员警的表情,却看不到置身于命案现场的紧张和戒备。大楼内鸦雀无声,正如管理员所言,不像有命案发生的样子。这么说来,警局接获的一一〇报案,是恶作剧电话吗?
    这时,警官的背后有人出声问道:“请问……”
    回头一看,一个老人站在那儿,是国松仪助。
    他看着车祸受伤的女子被送上救护车后,跑回自己家里将沾满血迹的上半身擦拭干净,脱掉宽松的七分裤。当他换好白衬衫、长裤,整理完仪容时,巡逻车的警笛声传来,并停在Heights麻布前面。
    “噢,来啦!刚才那女的告诉我的话,我必须讲给警官听,我去一趟。”
    “老伴,你还是别去惹麻烦了。这种事交给警方处理不就好了?”
    “混帐东西!这可是我们市民的义务哪!”
    他不理会老婆的阻止,跑进Heights麻布的大楼里。
    “请问有什么事吗?”员警向仪助问道。
    “是的,我就住在对街,叫做国松仪助。不瞒你说,刚刚发生的车祸,我是第一个看到的。”
    “哦,然后呢……?”
    “肇事者是一个金发的年轻小伙子。我立刻跑上前去,逮住了那个混帐。那家伙身上有行动电话,我要他赶紧叫救护车。”
    “喔,是这样呀!可是,国松先生,我们接获线报说,这栋大楼里面还发生了命案,而且车祸的伤者跟命案有关,这也是你看到的吗?”
    “没有,我没看到。那女的头部流血倒在马路上。我当时想帮她急救,所以把她抱起来。就在那时,那女的……”
    仪助话讲到一半,麻布西署的秋宫警部补带着三名刑警跑进了大楼。
    一名员警快速迎上前去敬礼。
    “现场在哪里?”警部补问道。
    “是,我们刚才询问过管理员,他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他是说没发现有命案吗?”
    “是,似乎是这样。不过,现在管理室里来了一位姓国松的老先生。这个人目击了车祸发生的经过,还看护倒卧在地的女伤者。他当时好像从女子口中听到些什么。”
    “好,那就先见一见那位老人家吧。大家跟我来!”
    这时,一名刑警身上的无线对讲机响了。他听对方说了一会儿后,回复道:
    “了解。我们才刚抵达Heights麻布,现在正要开始调查。”
    通话结束后,他向警部补报告:“长官,那女的在救护车上死了,医院方面已经宣告死亡。死者名叫田代江理子,职业是税务师,这些是刚刚从刑事课长那儿得来的消息。”
    “这样呀?反正我们是来处理命案的,先听听那位老先生怎么说吧。”
    于是一群人往管理室走去。
    望着他们走来的国松仪助说道:“不好意思,管理员先生,可不可以给我一杯水?”
    为了应付接下来的侦讯,他得润一润干渴的喉咙才行。
    3
    国松仪助从以前就是个浪曲[注]迷,他特别欣赏春日井梅莺,总是一边听着《南部坂雪的别离》或是《赤城摇篮曲》的卡带,一边出声唱和。随兴哼唱一曲,正是他心情大好的表征。
    [注:浪曲:以三味线伴奏的一人吟唱艺术,内容多为歌咏战争故事及人情义理。]
    就因为如此,他说话也带着几分古早味,还外加浪曲的情境描述,让刑警在焦急之余,还得忍受他的“热情演出”。
    这时,晚到的几名刑警和鉴识人员也都出现了。管理室外一下子聚集了许多人。在此情况下,仪助的声调当然就益发激昂了起来。
    “等一下!”警部补打断了仪助的话,“你跑到那女的身旁的时候,她当时意识还很清楚吗?”
    “我哪知道她意识清不清楚,反正她已奄奄一息。不过,那女的在逐渐失去意识的当下,拼命要告诉我一些话,这个绝对不会错。”
    “就是那时她告诉你说老爷死了。”
    “我听到的是这样。”
    “她是说死了?还是快要死了?”
    “我记不得了,那时候我听得也不是很清楚。她好像不是说老爷死了,而是老爷要死了。”
    “哦?”
    秋宫警部补转向杵在一旁的管理员。
    “这栋大楼里,有住着一位被称为老爷的人吗?”
    “这个嘛,虽然我是管理员,也不方便打探住户的私事……”
    “刚刚本署曾和我们联系,说女伤者在送往医院途中死在救护车上了,职业还是税务师呢。一个女人会喊对方老爷,通常是靠他吃饭,或是彼此有不寻常的关系……也就是说,她的身份有可能是情妇或小老婆什么的。不过,她都已经做到税务师了,就算是男朋友,称呼对方为老爷也太奇怪了。”
    “国松先生,”管理员对仪助说,“那个女的确实是说老爷吗?其实住户里面,有一位姓段内的人呢。”
    警部补马上抓住这句话,“老爷和段内吗?这两个字很容易弄混。国松先生,怎么样?请再仔细回想一下,那女的是不是说段内先生死了?”
    “要我再仔细回想也实在……毕竟是那种情况。那女的倒在马路上,我一口气冲上前去,就看到血从她头部溢出。我只拼命抱着她喊:没事吧?振作点!她好像要说些什么似地微微抖着嘴唇。车祸刚发生时,周遭还有其他车辆来来往往,她已经奄奄一息了,声音很微弱……”
    “所以,你听到的是老爷?”
    “是呀。所以我才会问说:是你丈夫吗?那女的很清楚地回答不是。之后她接着说,杀人的是……”
    仪助停顿了一下,如果是浪曲的话,这时该轮到乐师的三味线间奏了。
    “她说杀人的是她吗?”
    “不,话讲到这里就中断了。我对她喊着:说清楚啊!是你杀了人吗?但她没有再回答了。之后她就好像呓语般喃喃念着:妈妈,对不起,不行……那个人……。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话就是她临终的遗言。”
    “唔,这样啊。”
    问完话的警部补,对管理员说道:“那个段内先生,‘段内’是他的姓吗?”
    “是的。因为是很少见的姓,所以我不会弄错。段是段落的段,内是内阁的内。”
    “段内先生住在哪一户呢?”
    “在二楼,”管理员一面说道,一面翻开桌上的住户名册,“二〇三室。这里的二楼到四楼都是单身的住户。”
    “可以从管理室打电话给他吗?”
    “可以,我们有装内线电话。”
    “请立刻联络二〇三室。”
    管理员立刻拿起内线电话的听筒,按了二〇三,可是……
    “电话没有人接。”他说道。
    “那么,请让我们查看一下那个房间吧,现在没有搜索令,不过我们会视情况来决定是否需要申请。就请管理员陪我们走一趟,请您准备好钥匙。”
    警部补说完后,向国松仪助说道:“有劳您了。国松先生的证词,对我们而言很有帮助,谢谢。往后可能还需要跟您请教一些事情,今天就到此为止,您可以先回去了。”
    然后他转身对着相关的侦查人员说道:“大伙儿,走吧。”
    4
    Heights麻布的地下室是停车场,车子驶进地下室后,可以搭乘电梯通往各个楼层。这意味着如果搭电梯直接到地下室,从车辆的出入口进出,即可在不经过正门玄关的情况下出入这栋大楼。
    大楼前也有可以停放五、六部车的空间,是专供访客用的。
    大楼的正门入口是一扇左右开关的自动门,进门后的右侧并列着两排信箱,中间的楼梯两侧设有两部电梯。它和高级公寓不同,访客可以自由进出。管理员负责的工作是大楼的保全,向住户催收迟缴的租金、收取包裹,以及保管需要签收的邮件包裹等等,但对于人员的出入完全不予管制。
    以秋宫警部补为首,一行人从中间的楼梯上去。因为管理员说:“二楼的话,走楼梯会比较快。”
    走道和楼梯都是水泥砌的,装饰用的瓷砖贴成菱形图案。一群人发出叩叩的鞋声走上三楼,来到二〇三室前。
    一名刑警敲门道:“段内先生!段内先生!”
    房内没人回应,刑警又敲了敲门。
    “段内先生,请开门!段内先生!”
    还是没有回应。
    “动手吧。”
    警部补接过管理员手中的钥匙。准备进行搜证的人员都带上了白手套。
    门打开了。房门口是窄小的置鞋空间,旁边的鞋柜上面整齐地摆着给客人用的拖鞋。
    正前方是嵌着玻璃的拉门。玻璃刻有凹凸花纹,所以看不到里面。不过,从室内流泻而出的灯光将入口处照得通明。
    “段内先生!”
    警部补又喊了一声,伸手将拉门拉开。门滑顺地打开了,房内开着冷气,冷空气迎面袭来。
    刑警一同进入屋内。这里应该是客厅吧,五坪左右的空间,铺着木头地板的房内中央摆着一组四件式沙发,没有半个人影。
    左边墙壁有一扇铝门。
    “这里面是?”
    管理员回复警部补的问题:“是厕所兼浴室。”
    他一面说一面打开门。贴满白色瓷砖的狭小空间里,整齐美观地配置着浴缸、马桶以及洗脸台。
    客厅的正前方有一扇大窗,因为开冷气,窗户紧闭,窗前垂挂着白色蕾丝窗帘。那扇窗的左侧墙壁有一扇半开的门。
    “那扇门是?”
    “是,隔壁还有一间房……,是三坪左右的西式房间,大家通常都当成卧室。”
    一名刑警快步趋前将半开的门打开,就在同时,他口中轻轻发出了一声叫喊。
    “科长,有一个男的倒卧在床上,好像死了。”
    刑警们一起往里面移动。
    最先踏进房内的是秋宫警部补。
    尸体全裸,修长的身躯俯卧在床上。右手从床沿垂下,左手则压在胸部下方,呈弯曲状态。头部向右扭曲,可以看到男子半边的脸。他的脸肿胀发紫,呈现瘀青状态,颈部有一圈淡紫色,像是绳索的勒痕。一看就知道是被勒住颈部,窒息而死的。
    “管理员,”警部补开口问道,“请你仔细看一下这张脸,你认得他吗?”
    “是……是的,这个人就是段内先生。”管理员声音发抖地点头说道。
    床头柜上放了一盏小台灯。白色灯罩透射出的灯光,照亮了床的周围和死者的面貌,应该不会看错才对。
    “好,我知道了。大家都到外面去吧,先让鉴识小组工作。”
    在刑警碰触尸体或现场前,要先拍下发现当时的景况,这是进行搜证的常识。
    警部补一边看着鉴识小组备好相机、闪光灯,一边叫唤小队长:“石野!巡逻车的巡警回去了吗?”
    “没有,我让他们在大楼入口待命。我跟他们说除了住户以外,任何人都不准进入,尤其是那些看见警车停在门口便拼命想挖新闻的媒体,全部都要挡在门外。”
    “这样啊,那就好。不过,那两个人选不知道发生命案了吧?请你知会他们一声。”
    小队长跑了出去。
    警部补环顾四周,对刑警们说道:“你们彻底搜查客厅和浴室,看凶手可有留下线索,一根头发都不能错过!”
    说完这些话后,他进入了应该是第一现场的卧室。
    “鉴识人员,可以移动尸体了吗?”
    “没问题了。已经拍完照了,现在要开始采集指纹。”
    “是吗?那么,可否把尸体抬起来一点,我想检查外伤。”
    鉴识人员将死者的头部转正,双手伸到尸体脖子下方。
    “科长,有了,在这里!”
    他指向尸体的后脑勺。死者从右耳侧边到颈部的皮肤已变成紫色,而且还呈现肿胀的现象。
    “这里,后脑右侧部分有被表面光滑的棒状钝器殴打过的痕迹。”
    “没有出血迹象呢。”
    “嗯,不过被害人在这一击之下昏厥,或因为这一击而失去抵抗能力,凶手便趁这时迅速将他勒毙。从勒痕来看,凶手应该是使用比手帕或领带更细的绳状物。”
    “那么凶手用的凶器……”警部补环视周遭,“就是用来殴打被害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另一位鉴识人员递上手中的毛球刷,说道:“会不会是这个?它掉在床下,拿着顺手,重量也够,用这个木头的部分使劲敲下去,可以造成相当程度的伤害。”
    房间角落有一个衣橱,刷子原本应该挂在对开橱门的把手上。握柄前端有个小孔,一条细绳穿过小孔做成小吊环。现在它却掉在床下,确实有些不寻常。
    床的侧边有一个通常在女性卧室才会出现的梳妆台,前面放了一张小椅子。椅背上披着一件白色POLO衫,脱下来的牛仔裤就随手搁在软垫上。深蓝色牛仔裤下,露出半截红色条纹的男用内裤。
    “好花的内裤……鉴识员,这个很奇怪耶。”
    “啊?”
    “这些脱掉的衣物,应该是被害人的吧?”
    “应该是吧,因为死者光着身子。”
    “如果真是死者的衣物,不会有点奇怪吗?他走进这间卧房,先脱下POLO衫挂在椅背上,接着脱下牛仔裤放在椅子的软垫上,最后才是内裤。也就是说,内裤一定是放在牛仔裤上面才对。可是这条鲜艳的内裤却压在牛仔裤下面,顺序不对。”
    “这个男的可能是在床上脱掉牛仔裤和内裤的啊。当时大概很匆忙,所以他爬上床时,顺手将掉在一旁的牛仔裤、内裤捡起来丢在椅子上。因为这样,内裤才会压在牛仔裤下面。”
    “嗯,如果是这样就说得通。话说回来,他到底在赶什么?干嘛要脱得这么急呢?”
    “这个嘛,科长,”另一位听到两人谈话的鉴识人员说,“因为他急着办事啊。”
    “办事?这话怎么说?”
    “就是说当时床上已经躺着一个全裸的女人,女的在床上呼唤:你在干嘛?快来呀。男的蓄势待发,好,我马上来!立刻脱掉身上的衣物。这样当然会匆忙。”
    “三流的色情小说里是会有这一幕啦……,问题是并没有裸女存在的迹象啊。”
    “有啊,就是这个。”鉴识人员将手上的浅棕色布料递向警部补。
    “这是什么?”
    “女用内裤。”
    鉴识人员将卷成一团的布料打开。的确是女性内裤,还有蕾丝花边。
    “唔,这东西是在哪里找到的?”
    “床脚那边不是有一团夏天的薄毯吗?我把它摊开来,就发现它皱巴巴地卷在里面。我想这女的不单脱了内裤,还连全身衣物都脱光了。所以,当然是一个全裸的女人躺在这儿喽。”
    “这样的话,”另一个鉴识人员一边贼贼地笑,一边插嘴说道,“那个女的没穿内裤就逃走啦?”
    “是啊,应该是没穿内裤就跑出去了。她在穿衣服时一定到处找过,因为卷在毯子里所以没发现,而且也没时间慢慢找,毕竟才刚杀了人。”
    “鉴识员,”警部补说道,“你是说那女的就是凶手?”
    “应该没错。男的全身赤裸,猴急地躺到女人身边,这是最没防备的时候。床底下还有未点燃的烟和打火机,也许男的正趴着想抽根烟,女的看准时机,用预先藏好的毛球刷从背后朝男的头部用力一击,男的立刻失去抵抗能力,于是女的骑到男人身上,快速用绳索套住他的脖子,用力勒紧……大概就这么回事吧。”
    “嗯,这也有可能。不过,鉴识员,这内裤未免也太大了吧?好像比我的还要大件。”
    “对了,近来内裤都会标示尺寸……”
    鉴识人员将内裤放在床上摊开,重新查验了一次。
    “有了。写着奈儿比,这是公司或商品的名称吧?下面标示着LL。”
    “LL?那不是特大号吗?难道会是个挺着大肚子的肥婆?”
    “男用内裤也一样,不过,尺寸的标示不是依据腰围,而是根据臀围来订。腰围可以用松紧带调节,臀围就不行。近来女性为了瘦身煞费苦心,对体态非常注重,由于布料多少都有弹性,若是年轻女孩应该穿M的就够了。这内裤的尺寸是LL,代表那女的很胖,还有个多肉肥大的屁股。”
    “死者的死亡时间多久?大致的估算就行了。”
    “尸体尚未僵硬,大概是一个小时前死亡的吧。应该才刚死不久。”
    “这么说,行凶的时间是十点左右?话说回来,这个精瘦的男子怎么会找个胖女人当对象呢?”
    “说不定正因为自己是个瘦子,才会被胖女人吸引。”
    “没错,科长。”另一名鉴识人员也在一旁帮腔,“像我家那个瘦得跟皮包骨一样,所以我一直很向往身材丰满的胖妹。那种身体对男人来说,才是名副其实的肉垫。”
    虽然在死者面前谈论这个似乎不太尊重,但各个鉴识人员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警部补脸上也随着浮起淡淡的笑容。
    其实,此时大家的谈话(事后回想起来)已经触及了事件的核心,却让这低声窃笑给打断了。
    “科长!”小队长从隔壁客厅探出头来,“我们这边已经搜查完毕……”
    “有什么发现吗?”
    “是,有两、三点可疑的地方。”
    “很好,我们马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