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东京地检署检察官千草泰辅的家里,这时刚用完晚餐。
一吃过饭,检察官便躺下来休息,刚结婚时检察官的妻子还曾经因此说过他。
“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当时检察官这么说。“饭后将身体躺平,可以预防胃下垂。”
“可是很难看呀。”
“我又不会在别人家这样,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小时候我常被母亲骂,”检察官的妻子说。“说什么吃过饭就躺下来会变成牛。”
“但是我又没有变成牛。人变成牛这种奇迹,我可从来没有看过。”
“她的意思是说太没有教养了,所以不要那么做。”
“教养和健康根本是两码子事,那种说法没有说服力。”
检察官躺在地板上丝毫不肯退让,他的新婚妻子只有无奈地闭上嘴巴。于是,这个习惯到现在都没改。
“茶泡好了。”
“嗯。”检察官坐起来。“雨好像停了。”
“只是下了一下而已,不过倒是变凉快了。”
湿凉的空气从敞开的窗户流进屋里。院子里雨水冲洗过的树木,因为清风吹拂发出滴答的水声。
“好安静呀。”检察官才刚说完,玄关的门铃便响了。
“会是谁呢?”
检察官的妻子很快地拿了一张名片走回客厅,“有位先生找你,说是要跟你当面说明来意。”
检察官接过了名片。
艺苑社出版部部长坂口秋男
“噢……”检察官笑说。“这倒是稀客上门了。”
“你认识吗?”
“嗯,在中城他女儿的结婚典礼上见过面,新郎是这家艺苑社的职员。这位坂口以上司身分代表致词,说话很幽默,那天的致词也很成功。”
说得更正确一点,检察官和坂口秋男在那天并非第一次见面。
检察官在学生时代曾担任过S大学箭术社的干事,坂口秋男则是T大学箭术社的社长,两人在校际对抗赛时经常会碰面。然而,检察官并不是一直记得这一段往事,而是直到今年元月参加朋友女儿的婚礼时,才再度记起坂口秋男这个人来。
“新娘的名字是弓子,新郎是T大箭术社的成员,这个结合真是令人惊喜。身为前箭术社社长的我,衷心为学弟能一箭命中美丽的弓子小姐的芳心而高兴。同时也祝福这对新人的夫妻生活能箭无虚发,确实发挥一箭中的的绝技,明年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他一语双关的致词刚说完,检察官便想起来:“原来是T大的坂口呀。”
那一天喜宴结束后,检察官主动跑去找坂口说话。
“我是S大的千草。”
“唉呀!”对方大喊一声。“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偏偏就是想不起来。”
“那时真的是被你整得好惨……”
“彼此彼此。”对方笑道。“不过,我们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怎么样,一起去喝一杯吧?”
“好呀,为我们遥远的青春干杯。”
“好,就交给我吧。”棒槌学堂·出品
坂口走在前面带路。他们去了日本桥一带的酒吧,连喝了两三间,每一间好像都是坂口常去的店。总之那天两人都喝醉了,因为酒而醉,也因为回忆而醉。言谈之中,青春时期的画面不时飞跃而出。
“找一天我们再聚聚吧。”道别时,坂口提议。
“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来。”检察官递出名片说。“下一次换我请客。”
但是坂口并没有打电话给他,也许是因为出版社很忙吧。但是说到忙碌,检察官的工作也不惶多让。结果这件事就一直搁着,坂口秋男的事也逐渐从检察官的脑海中淡忘。
就在即将遗忘之际,坂口打电话来了,那是大约一个星期前。
“哟,”检察官对着话筒里的人笑着说。“怎么了?我还欠你一场好醉呢。”
坂口语气明朗地表示,自那天之后工作突然变得十分忙碌,直到手边企划的文学全集告一段落,这才想再跟检察官见个面。
那一夜,两人在银座的一家小酒吧碰面,坂口热切地谈论出版业的现况、文坛的轶闻趣事,检察官完全处于听众的角色。对检察官来说,出版业、文学是个未知的世界,至今从未接触过。但是坂口对工作所投注的热情,却让检察官听得心醉。那一夜告别时,两人相约下次再见。
“帮我准备威士忌拿到客厅来。”检察官一边起身一边交代妻子说。“今天的客人是个豪爽的酒伴。”
2
“这么晚了,突然来打扰……”坂口低声说,僵直的脸颊上浮现硬挤出来的笑容。他肩膀低垂,跟一个星期前相比,憔悴得简直判若两人。
“出了什么事吗?”两人面对面一坐定,检察官便开口问道。
“看你一副很疲倦的样子……”
“千草兄。”对方的口吻显得很性急。“才见了两、三次面,我也很不愿意这样拜托你,可是我没有什么警方的人脉,所以只能请你帮忙。”
“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住在世田谷的等等力町,你认识世田谷警署的署长吗?”
“认识,我曾经负责过那个辖区的一些案件。你找署长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你帮我引介。”
“这样吗……”检察官说完,点了一根烟。
这样的对话通常会有潜在的危险。在他还没卸下公务人员的身分之前,不论是谈话还是行动,都必须和他人保持一段距离。如果越过,就很容易让对方和自己产生危险。
坂口秋男打听世田谷警署署长的目的是什么?
“来,先喝一杯再说吧。”
检察官将妻子送上来的威士忌杯放在坂口面前,但对方却无意伸手接过。
“千草兄。”他说。“我现在实在没心情喝酒。”
“你被卷进了什么事件吗?”
“不是的。”他摇摇头,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注视着检察官的眼睛说。“事实上是我太太失踪了。”
“嫂夫人吗?”检察官探出身体问。“什么时候的事?”
“四天前,就是上个星期六。我确定下午两点之前她都在家,之后就不见人影,没有留言也没有任何联络,就这样子消失无踪了。”
听坂口这么一说,已确知他要求引介世田谷警署署长的目的;但是知道目的后反而让检察官的心情更沉重。
坂口是不是误会如果带着检察官的介绍信过去,世田谷警署就会给他特殊待遇呢?
当然只要申请协寻,警方就会进行必要手续,在制式表单上填写失踪者的长相、服装、特征等内容,必要时附上照片分发给辖区内的警署。有时看情形还会进行全国性搜寻。
但是所谓的“看情形”指的是跟重大案件相关的失踪搜索,性质完全不同。
检察官不知道看过多少张丢在文件箱里变色发黄的失踪人口协寻单;他还看过累积成册又厚又重的报案单,就随便丢在刑警的桌上。这也难怪,对刑警们来说,现实中出现流血、尸体的案件才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就算坂口秋男拿着检察官的介绍信到世田谷警署去,应该也得不到任何特别待遇。
可是看着坐在眼前这个男人沉痛的神情,检察官还是心软了。
“关于失踪的原因,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他回答。“就这次而言,我完全没有概念……”
“就这次而言?你是说嫂夫人以前也离家出走过吗?”
坂口的嘴角扭曲了。
他的表情肯定了检察官的询问。
3
“今年三月……”沉默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后,坂口终于开口。“她曾经离家出走过一次。从傍晚时就不见人影,直到天亮才回家,也不算是外宿,而是一整晚在街上走着。”
“整晚在街上走着?这是嫂夫人自己说的吗?”
“是的,不过我倒是毫不怀疑,因为这是有原因的。去年十一月,我们的孩子因为车祸过世了。说是车祸,其实是肇事逃逸,到现在都还没有抓到凶手。我们只有这个孩子而已。我太太离家出走那一天,刚好和孩子出事时同样是二十一日……”
车祸发生在去年十一月。
那一天,坂口的妻子带着儿子浩一去丈夫公司的营业部长菊川大作的府上拜访。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不过就是女眷之间的来往,她们一个月里会互相拜访个一、两次。
菊川家位于杉并区的下高井户,由于主人家里并没有小孩,对没有玩伴的浩一而言,这次的拜访十分无趣。
等到两人告辞走到门口,突然变得活力十足的小男孩摆脱了母亲的手,从小巷子冲向大马路。
“危险呀,小浩!”母亲在后面小跑步地追赶着,车祸就在那一瞬间发生了。一部发出刺耳排气管声、疾驶而来的机车,撞上了浩一弱小的身体。
当穿着白色手织毛衣的浩一被撞飞起来,掠过坂口妻子的视野时,她昏倒了。
因此,她并没有看到机车在几十公尺前方稍微减速,车上戴着红色安全帽的男人转头瞄了一眼后又扬长而去的身影。
目击到这一幕的是路过现场的一名大学生,他立刻抱起倒在地上的浩一往附近的医院跑去;而听见尖叫声后冲出来的小酒馆老板则背着昏倒的母亲,送往跟浩一相同的医院。
由于大学生熟悉医院的位置,因而浩一的伤势获得迅速处理,但是两个小时后,他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坂口接到紧急通知赶过来时,妻子正因注射了镇定剂而沉睡着。
因为事情发生在傍晚,街上飘起小雨,路上没什么行人,车祸的目击者只有那名大学生,但他也不确定有看到戴红色安全帽的男人。
虽然杉并警署将这个案件当成恶意的肇事逃逸来调查,但是最后还是没能找到凶手。不过,由于署内也有人认为是母亲的疏忽才造成车祸,使得警方失去了侦办的热情。
“我到现在还是对杉并署的处理方式很不满。”坂口声音颤抖地表示。“说什么肇事逃逸,这可是杀人呀。戴红色安全帽的男人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当时我太太每天都跑到车祸现场去,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终于,二十一日那天晚上……”
坂口回到家是傍晚六点左右,没看见妻子的身影。正好那一天是二十一日,他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他等了一个小时,人还没有回来,心中更不安了,但他还是又继续等了一个小时。
最后,他实在是等不下去了,便冲到附近的派出所去,请求派出所联络杉并署的警方到车祸现场找人。
“可是……”坂口说。“最终那一晚我太太并没回家。我整个晚上不敢合眼,直到天快亮时,玄关门口传来东西碰撞的声音,出门一看,才发现她倒在地上。她因为太过疲惫,话都说不出来。我将她抱进房间后,问她是怎么回事……”
她只是轻声地道歉说对不起,便立刻陷入沉睡,一直睡到了傍晚,才好不容易恢复了体力,在坂口的询问下说明那一夜的行踪。
一如坂口所猜测的,她又去了杉并的车祸现场,一整晚都站在那里,想找出那个戴红色安全帽的男人。
她一边注视着车祸现场,一边和浩一的灵魂说话。
——告诉妈妈,杀死小浩的人在哪里?
当时,她的耳畔似乎听见了浩一的说话声。
——妈妈,在那里。
——妈妈,更前面那里才对。
当她在那个说话声的引导下举步向前时,便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况,究竟走到了哪里,她自己也不清楚。等到回过神来,人已经倒在自己家的玄关门口。
“千草兄。”坂口说完后,对着检察官说。“这就是我太太唯一一次离家出走的真相,原因很清楚,可是这一次的情形我却完全没有头绪。儿子去世,妻子又失踪……这个负担对我来说太沉重了……”
“我了解。”检察官低下了头。
4
在坂口秋男任职的艺苑社,员工之间成立了许多社团,有桌球、摄影、麻将、滑雪等集合同好的社团组织,其中有个社团名为“乌鸦白鹭会”。
乌鸦白鹭指的是黑白棋子。换言之,这是个围棋同好会。今年四月,新进来一名叫藤卷的年轻员工,他在学生时代便参加过业余选手权赛,也曾获得棋院颁发的初段证书。
这个围棋社,就以藤卷为中心成立了。由于成员中不乏第一次摸到棋子的人,大部分社员的棋技也不怎么高明,所以便戏谑地将社团取名为“乌鸦白鹭会”,坂口也是热心参与会务的成员之一。
这种关乎输赢的活动,只要学会了就让人入迷,大家一有空便想找人对弈。员工休息室里,一连好几天下棋声不断。有的成员甚至买了便宜的棋盘,开始研究起棋谱,坂口秋男也在藤卷的鼓吹下买了整套的棋具。
坂口订购的棋盘和棋子,在上个星期的十六日送到艺苑社,是藤卷熟稔的古董店老板亲自送来的。
“糟糕!”当时坂口说。“我本来想请你送到家里的。”
“府上在哪里呢?”
“世田谷的等等力町。”
一听到是等等力町,古董店老板面有难色。对于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家来说,的确是太勉强了,何况他的店远在日本桥。
“好吧,我自己想办法处理。”
棋盘厚四寸八分,脚高三寸八分,是榧木制的高级品。沉甸甸的棋石据说用的是北海道十胜产的黑曜石,总之是一套很有份量的棋具。
坂口自己有车,但每天搭电车通勤。因为妻子担心先生要应酬喝酒,不肯让他开车。
于是,他前往收发室。棒槌学堂·出品
“小牧。”坂口呼唤了在收发室里的少年。“不好意思,又有事要麻烦你了。你可以帮我把这东西送到家里吗?”
牧民雄是收发室雇用的少年,去年国中刚毕业,和父亲两人一起住在世田谷奥泽町的公寓。坂口和小牧两人搭的电车路线相同,只差一站,因而坂口过去也常麻烦他做些私事,然后给个大约五百圆的酬劳,他似乎也当成是跑腿的外快。
那一天是星期六,下午坂口到休息室探了探,已经有几名员工围着棋盘在对奕了,藤卷也在其中。
坂口在众人的邀约声中,也坐下来拿起了棋子。一旦开始下起来便沉迷在比赛中,根本不记得牧民雄是什么时候离开公司的。他和藤卷对奕了三局,虽说是新手下棋,不用花太多时间思考,但是最后一局下完时窗外已是夜幕低垂。
“一起去吃个饭吧?”坂口邀约。
“好呀。”
除了藤卷之外,另一名叫浅田的同事也跟着一起去,两人都是在外租房子的单身汉。
吃完饭后自然就是小酌一番,三个人在公司附近的酒吧坐到九点过后。
“怎么样,要不要到我家去?”坂口醉眼朦胧地看着两人问道。“今天送来了很高级的棋盘,我们用那个来下一盘吧?”
“第一次开盘,是吗?”藤卷笑着说。
“是呀,真想听听用那个棋盘下棋的声音。到我家来吧!”
“那就去打扰了。反正回到公寓也不会有老婆等我……”
“好,那就决定了。”
“不会被嫂夫人骂吧?”
“你胡说什么,我家那口子早就训练有素了。反正明天是星期天,你们两个就睡在我家吧。”
“你说呢,浅田?”
“既然这样子,当然不能临阵脱逃啰。”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酒吧。
他们到达世田谷的坂口家,已经是十点过后了。坂口按了玄关的门铃,却无人回应,也没人出来应门。家里灯光熄了,显得静悄悄的。
“会不会不在家呢?”
“嗯,真奇怪。”
坂口推了一下门,门居然开了。
“真是太不小心了,你们先进来再说吧。”
坂口率先进入屋里,打开电灯。送来的棋盘就放在客厅里,上面放着两个棋盒。
“果然是不在家。”
“好像是吧。”
一阵不安掠过坂口心头,酒醉的血管中仿佛注入冰冷的液体。
“没关系,我太太有时候会回横滨的娘家。大概是聊得太高兴便住下来了吧,真是随便的家伙!”
已然喝醉的藤卷和浅田似乎毫不怀疑坂口这番说词。
“喂,我们来好好下一局吧!”
看见藤卷取出棋盘和浅田开始对奕,坂口便走上二楼。
衣柜的抽屉开着,平常应该是锁上的才对。打开的抽屉里放着一本存折,坂口对那本绿色的存折还有印象。几个月前,车站附近新开了一家T银行的分行,在业者的推销下,坂口也在那里开了户,平常的存取就由他太太处理。
坂口翻开存折,发现一笔三十万的现金被提走。这么一大笔钱,应该不会没说一声就领走的。
(她究竟领走这三十万要做什么?)
提款日期是前一天的十五日。
这项发现更加深了他心中的不安。
从二楼下来时,藤卷和浅田正厮杀得如火如茶。
“我太太果然是去了横滨,二楼有她留的字条。”
“是吗?”两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坂口说的话。
坂口反而因为自己提到了字条,突然灵机一动绕到厨房,厨房有个专门用来记事情的小黑板。
(也许上面有写些什么。)
他打开电灯,看着小黑板,上面没有他期待的留言。可是他的视线却被记在小黑板中央的奇妙数字所吸引,那是用粉笔大大地写下的三个0。
5
“慢点。”检察官举起手打断对方的话。“小黑板上写的零,是数字的0吗?”
“是的。”
“不是随手乱画的东西?”
“不,应该不是。三个0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就在黑板的正中央。不过那个应该没什么意义吧?重点是,我太太没有告诉我就提走了三十万现金。”
“没找到钱吗?”
“没有,只能说是我太太带走了。换句话说,这次的离家出走和上次不一样,不是临时起意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犹豫要不要报警。这不是单纯的失踪,而是有计划的。总之,我认为她是因为某种目的而离家的。因为不能让藤卷和浅田知道,所以我将电话带到二楼……”
“带电话上楼?那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坂口开口说明。
坂口家为了让每个房间都能通话,房里都设有电话插座,也就是所谓的“插孔式电话”,只要多花一千圆的安装费就能装设。
坂口打电话到妻子在横滨的娘家,在贸易公司上班的大哥夫妇和女佣三人住在那里。
“我太太有没有在府上叨扰?”坂口问道。
对方回答今天没来,于是坂口说明了情况。
他们在电话中商量了一番,但当时还不能断定是失踪,便决定再多等一天。
由于同事可能会住在他们家,于是坂口拜托大哥让佣人阿德嫂明天早上过来家里帮忙,因为过去也曾经请阿德嫂来家里帮忙大扫除,他们便答应了。
联络过后,坂口回到了客厅。他已经没有心情下棋了,但还是得装出平静的样子,他不希望让出版社知道这件事。
他拿出威士忌,三个人开始畅饮,夏天的黎明总是来得很快。
“该睡了吧。”当坂口这么提议时,窗外的天际已经开始发白了。
三人一起躺在榻榻米上,很快地便呼呼入睡。直到搭电车从横滨赶来的阿德嫂发出声响,才吵醒了三人。对于睡眠不足的他们来说,早晨的阳光似乎太刺眼了。
妻子的大哥担心妹妹的安危,也在中午前赶了过来,两人主要讨论的重点还是那三十万。带着钱出走固然令人不安,但同时也让他们产生她可能投宿在某处的猜测。大哥的意见是,目前还是先别把事情闹大比较好。
等大哥回去后,阿德嫂留了下来。坂口请阿德嫂看家,自己则前往住在神田的介绍人家里商量。他们夫妇的意见也一样,介绍人的太太甚至说反正又不是小孩子,她应该马上就会回家的。
最后,对方还露骨地质问他们夫妇之间的生活,才结束了这一次造访。
就这样,坂口空等了两天。
“第三天,也就是昨天,我在上班途中想到了一个跟我太太联络的方法……”
“联络的方法……”
“请看看这个。”坂口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折得很小的报纸。
“这是昨天的晚报,这是今天的早报。”
检察官看着坂口指的位置,那是一则奇妙的广告。
【附图1】
“这就是……”检察官抬起眼睛问坂口。“你联络嫂夫人的方式吗?”
“是的。”
“那么,这个比才是……?”
“是我太太。”
“是嫂夫人吗?”
“我是在八年前结婚的。”坂口说。“订婚之后,我常约我太太去听音乐会,她也很喜欢音乐。那时,我曾收到一封信,寄件人只署名‘比才’。打开信封,我立刻知道是她写来的。我太太的名字是美世,美丽的美、世界的世。信里,她在美世的署名旁标上Bizet,也就是比才【注】,很像是喜欢音乐的她会想到的。说来不好意思,我被她的用心所感动,也决定想一个别名。我的名字是秋男,日文的秋也可以读作shu,英文的男人是man,合起来的发音就是舒曼(Schumann)。这是我们青春时期无伤大雅的小游戏,从此我们书信往来时的署名就都用比才和舒曼……”
【注】:日文的“美世”,可读做bise,发音和比才很像。
“原来如此。”检察官点点头。原来这个男人也有如此浪漫的回忆呀。检察官的妻子在他们结婚之后,曾有段时间喊他“泰辅”。检察官不喜欢,便半腼腆半命令地说:“夫妻又不是朋友,喊声老公就好了”。当时检察官的妻子还故意装傻地说了一句:“泰辅,最爱你了”【注】,然后一溜烟地跑开了。青春,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注】:日文的“泰辅”(TAISUKE)和“最喜欢、最爱”(DAISUKI)的发音很像。
“坂口兄。”检察官说。“这篇广告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嫂夫人并没有任何的联络,我建议你还是向世田谷警署申请协寻失踪人口比较好。”
“现在吗?”
“没错。你说嫂夫人带着三十万,可是并不能保证‘钱在她手上’呀。”
“我也是直到今天……”坂口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才想到这一点。”
“署长那边我会打电话过去的。”
“那就麻烦你了。”坂口客气地低头致意,脸上的表情比来的时候放心多了。或许是检察官的态度让他几近崩溃的心得到了支撑。
检察官的妻子送客人到门口,回到客厅后惊讶地说:“哎呀,怎么一口都没喝呢?”
“嗯,德国出生的舒曼,应该喜欢啤酒胜过威士忌吧。”
“什么舒曼?”棒槌学堂·出品
“没什么。”检察官笑着说。“家里不是有《儿时情景》的唱片吗?”
“你要听吗?”
“好久没听古典音乐了。”检察官拿起威士忌杯说。
6
阳光一照射,昨夜下过雨的湿泥地便立刻晒干了,白色的道路飘散着看不见的热气,加上不断冒出来的汗水,使得内衣和衬衫都湿透了。
那天早上,千草检察官一到办公室后便呼唤事务官上前。
“今天只有下午的一场开庭吧?”
“是的,下午两点开始。今天终于要宣判了。”
“我打算在论告中求刑两年。就单纯的恐吓罪而言已经是最重的刑罚了。只是求完刑后,我却感到法律的空虚。”
“为什么?”事务官问。
“那个男人快三十岁了,而且有六次前科,所有的罪名都是恐吓。两年刑期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休假而已,一出监狱肯定又会再犯。法律固然能将犯人送进监牢,却也必须让犯人出狱。他也宣称会继续犯案,我身为检察官却只能反复尝到这种空虚感……”
“检察官难道不相信刑罚的教育价值吗?”
“对某种人而言,”检察官一边点烟一边说明,“刑罚这东西根本就毫无意义。我指的不是那些病态的犯罪者;而是有些正常人基于个人的信念进行某项罪行时,他其实并不害怕刑罚。当然对于没有意思继续犯罪的人来说,就没有教育的必要,这时候刑罚反而变成了单纯的复仇……”
话说到一半,桌上的电话响了。
事务官接完电话后说:“是世田谷警署打来的,那里的侦查主任要找您。”
“我知道了。”
检察官接过话筒,电话那头传来粗厚的声音说:“千草检察官吗?”
“我是。”
“坂口秋男今天早上到本署报案了。”
“是申请协寻坂口美世的下落吗?”
“是的,他提出了正式的申请。他说他是检察官的朋友……”
“太好了,我本来想先打电话拜托你们的。不管怎么说,当事人手上有三十万的现金,这一点要多加注意才行。”
“关于这一点……”主任很快地说明。“我们刑警去调查过T银行的分行了。坂口美世是在十五日上午将钱提出,那家分行刚开幕不久,上门的客户不多,所以柜台的服务小姐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的态度有什么异状吗?”
“这一点也问了。柜台小姐在交钱时还说如果之后用不着了,欢迎再存入银行,结果美世高兴地笑着说自己要出去旅行,搞不好这些钱还不够用呢。”
“旅行?”检察官不自觉地放大音量。“目的地是哪里?”
“不知道。总之有三十万的话,就算去香港或新加坡都没问题吧。”
“新加坡?”
“没有啦,我只是打个比方。总之,这个太太真令人伤脑筋呀。”
“那么,就麻烦你们了。”
放回话筒时,检察官的额头满是汗水。
“您朋友发生了什么事吗?”
对于山岸事务官的询问,检察官简要地说明坂口美世的失踪经过。
听完之后,事务官说:“那倒是很令人担心呀。”
检察官看到他眼中浮现了好奇的神色,便问道:“你觉得比才会回来吗?”
“这个嘛……”事务官侧着头说。“不知道耶,不过那个坂口美世如果跟比才作品中的《阿莱城姑娘》一样的话……”
“那就不会回来了吗?”
“应该不会回来了吧。那位姑娘可是个有情夫的多情女子呀。”事务官说完,不禁为自己的发言笑了。
检察官也被逗笑了,但是一时之间,心头闪过一个小小的疑惑。
美世的失踪该不会跟男人有关吧?
而且,说不定坂口其实也知道?
这样的疑惑丝毫没有根据,但就是因为没有根据,这个疑惑反而在检察官的想像中开始生根发芽。
7
下午的开庭结束后,千草检察官回到办公室,一个正在跟事务官聊天的男人就笑着对他说:“好热啊。”
汗水从男人肥胖的脸颊流向粗壮的脖子,原来是侦查一科的刑警野本利三郎。
“来旁听吗?”检察官坐下来,拿起事务官端上来的冰水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
“判决跟你的求刑一样嘛。”
“毕竟有六次前科呀。”
“那家伙已经是第三次进我们的监狱了。”
“我看第四次还是要麻烦你了。”
“多谢啦,那么不可爱的犯人还真是少见。”
“有犯人是可爱的吗?”
“当然有啰,当中有的还想让他当我的女婿呢。”
“这种话可不能对你女儿说。”
“说了她也不会吓到。我女儿是老么,今年才六岁。”
“对了。”检察官说。“你来这边是找女婿吗?”
“当然不是,我有事来请教你。”
“是吗?”
“千草先生玩过射箭对不对?”
“是啊,学生时代我是箭术社的干事。那又怎么了?”
“学校读哪里?”
“S大。”
“年龄呢?”
“喂!”检察官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说。“你是在侦讯我吗?”
刑警毫不在乎地继续说:“反正千草先生的年纪不说我也知道,再来我想问……”
“什么?”
“T大也有箭术社吗?”
“有啊。”棒槌学堂·出品
“那么你认识当时T大箭术社的社长坂口秋男吗?”
“你说什么?”一时之间检察官睁大了眼睛。“坂口秋男怎么了?”
“他太太四天前行踪不明……”
“你……”检察官惊讶地看着刑警肥胖的身体说。“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怎么知道?那么千草先生也知道啰?”
“回答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报纸上有寻人启事。比才归来吧。舒曼在等待。这个广告还真是做作啊。”
检察官脸上流露出近乎困惑的表情。
“那个广告的意思,”检察官说。“照理说只有坂口和他太太才看得懂。舒曼是坂口,比才是他太太,这件事应该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才对。”
“可是我就是知道呀。”
检察官抑制住内心的焦躁质问:“所以,我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一个少年说的。”
“少年……?谁?”
“牧民雄,跟坂口同一家出版社,在收发室工作的十七岁少年。”
检察官说:“这件事你还是从头到尾跟我说清楚吧。”
“当然,这就是我来的目的呀。”
野本从口袋掏出回声牌香烟叼在嘴上。
野本刑警住在世田谷玉川尾山町,他都搭乘国铁和东急田园都市线到总厅上班。
今天早上,野本刑警跟平常一样站在田园都市线的九品佛站等电车。
等车的人群中,一名少年走过来对他低头行礼,然后说:“请问您是野本同学的爸爸吗?”
“您是刑警,对吧?”少年再一次确认般地看着他。
野本露出暧昧的笑容说:“你是……?”
“我是盛夫的同学。”
“那么,你是N国中的……”
“是的,我叫做牧民雄,不过我只在那个学校读过一年而已。”
“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少年的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
“刑警先生不是来过学校教学观摩吗?体育课的时候,您曾经示范吊单杠给我们看……”
“噢……”野本这才想了起来。一想起来,他脸部的血液顿时往上冲。
那是前年的某个星期日,学校为了配合忙碌的家长,特别将父亲观摩日订在那一天。
“我是母亲,这次换你去看看盛夫上课的情形了。要知道生下这个孩子,可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他就这样被太太赶出门,在难得的星期日去了学校。
打一开始他就对英文、数学课敬而远之,还好还有体育课,所以他选择在体育课的时候到学校去。
校园里,学生们集合在单杠前面,这堂课教的是曲臂悬垂和上踢的技巧。
可能是都市小孩手臂都没什么力气,几乎所有学生都是一脸痛苦地挂在那里,像只软趴趴的毛虫一样又是扭腰又是乱踢。
(真是没用的家伙!)
看到这一幕,野本刑警不禁燃起了一股热血。
他一语不发地从家长之中走出来,一把抓住没人用的单杠,嘴里喊着一、二、三、四,做出了漂亮的悬垂运动。十六、十七……他一边汗流如雨一边继续做着,终于做到了第二十八下。
学生们开始鼓掌叫好,其他家长则配合野本帮忙计算,二九、三十……。野本咬着牙继续做,数到第三十五下时,他终于力气用尽,一屁股摔在沙地上。
四周响起一阵大笑。
——那是盛夫同学的爸爸呀?
——听说是侦查一科的刑警。
——是大队长吗?
——不是,只是小刑警而已。
野本的脸红透了,完全没发现盛夫一脸快要哭出来似地瞪着自己。
盛夫从学校回来之后,有好一段时间不肯跟他说话。他太太也横眉竖目地骂他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如今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冒冷汗。
“你就是当时的刑警先生吧?”少年这么问了,野本也只能难为情地承认。“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也没办法。”
“所以呢?”检察官边笑边问。“那个少年就跟你提起坂口妻子失踪的事了?”
“没错。”
“可是坂口昨天才来过我家,他应该还没跟任何人提起那件事才对。”
“少年说他是看报纸的广告知道的。”
“这就奇怪了。”检察官说。“他怎么会知道比才和舒曼的意义呢?”
“那个少年以前去过坂口家好几次,”刑警说明。“跟他太太好像很熟。有一次谈到了音乐,他太太提到自己年轻时谈恋爱曾有过这样的事,少年便因此记住了,昨天一看到报纸广告就立刻想起来。”
“嗯……”检察官盘起了手臂思索。
牧民雄知道坂口美世失踪的事。
他那一天将棋盘送到了坂口家。
而且这个少年还知道野本利三郎是侦查一科的刑警,并且叫住了他。
“野本,”检察官说。“牧民雄应该有什么事想跟你说。如果只是上司的太太失踪的事,是没有必要告诉刑警的。”
“当然,牧民雄还说了很重要的讯息。”
“他为什么不跟他上司,也就是太太失踪的坂口秋男说呢?”
“自然是有他的理由,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少年。”刑警眯着眼睛回想。
8
牧民雄在当天下午两点左右,拿着受托的棋盘来到等等力町的坂口家。
坂口的太太美世到玄关来迎接他。
“哎呀,怎么叫你送这么重的东西来呢。老是这么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美世一看到在大太阳底下走来的牧民雄脸上汗如雨下,便说:“你流了好多汗。我去弄点凉的给你喝,你先进来休息一下。”
牧民雄客气地拒绝了,打算就此回去,却还是拗不过美世的热情邀约。其实每次都是这样。
紧接着厨房的是一个四坪大的房间,平常兼作餐厅和客厅使用。牧民雄每次都是坐在那里和美世聊个二、三十分钟,这是他不为人知的一大乐趣。
美世拥有母亲般的温柔和超越自己母亲的美丽,吸引着少年的心。美世只要一动,身上便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她一靠近少年说话,温暖的气息总是让少年脸红心跳。
这个房间的东边和南边各有一扇大窗子,在这个远离马路的住宅区里,阳光透过茂密的树丛射了进来,使美世的脸颊散发着透明的嫩绿色光芒。
“我答应。”
“那我们勾勾手指。”
美世白皙的手指缠在少年晒得黝黑的粗糙手指上,少年浑身起了一阵甜美的颤抖。
“这个是谢谢你送这么重的东西过来。”美世说完,递出了一千圆的钞票。
“不用了。”少年不肯接受。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少年逃跑般地往玄关走去。
少年一边心想那个男人还在厨房里吗,一边心跳加速地想着刚刚手指交缠的情景。
星期一到出版社上班时,部长叫他过去。
“谢谢你帮我送棋盘回家。”坂口道完谢后问道。“我太太有说什么吗?”
“没有。”少年回答。
“她有没有要出门的样子?”
“我没有注意。”
“你没有到家里休息一下吗?”
“有,部长夫人还请我喝冷饮。”
“你们聊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
“是吗?”坂口想了一下后说。“好,没事了,谢谢你。”便开始忙着翻阅文件。
牧民雄暗自对自己坚守和美世之间的约定而骄傲。
傍晚他回到公寓看见晚报的那则广告时大吃一惊。以前听美世提过的舒曼,竟然在等待比才的归来!
部长夫人不见了吗?
这跟那一天在厨房出现的男人有关系吗?
部长什么都不知道,正一无所知地等着太太回来。可是我和部长夫人勾过手指发过誓,不能违背她的期待。
星期二,早报上又出现了新的广告。看着广告上的文字,牧民雄觉得胸口很难受。
他想说,却又不能说。
少年很迷惑,也许部长夫人出了什么事。没错,那个男人在部长夫人失踪的这件事上肯定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得跟谁说一说才行,我一定要说出来。我只答应部长夫人“不能告诉部长”,如果跟部长以外的人说,应该就不算违背约定吧。
我要跟谁说呢?少年的眼睛这时捕捉到一个矮胖、看起来人很好的刑警……
“换句话说,”野本刑警很高兴地说。“那个少年在挣扎着要不要将事情说出来时,刚好看见了我。想到我就是教学观摩日时的刑警先生,那个玩单杠的叔叔,心想跟那个刑警说的话就错不了……”
“少年有这么说吗?”检察官故意坏心眼地追问。
“他当然没说,但有说跟没说还不是一样。总之就是我人缘好!”
“牧民雄住在哪里?”
“世田谷奥泽町。他和父亲住在一个叫做新光庄的公寓里,是三年前来到东京的,他的父亲在银座一带的大楼当警卫。我听牧民雄提起坂口曾经是T大学的箭术社社长,所以才过来问看看千草先生认不认识他。没想到这世界还真小呀!”
检察官边听边点头,表情越来越严肃。
“山岸。”检察官呼唤事务官。“拿火车时刻表过来给我!”
“您要出去吗?”
“不是,我要调查坂口美世的行动。美世在上星期的十五日去T银行分行提钱时,跟柜台服务人员说要出去旅行,再加上小牧少年听见美世对进来厨房的男人说,不管是第三、第四都不行。我想,这个第三、第四应该是指特急或急行列车的名称吧。所以,你马上帮我查一下所有叫‘第三××’的列车开车时间。”
“第四呢?”
“应该不需要。男人预约的一定是‘第三××’的列车,所以美世才会说不管是第三、第四都不行。这就像当对方提到白色时,我们会回答管你白色黑色;对方说热的话,我们习惯回答管你是热是冷,对方说过的话通常都会放在前面重复。”
趁着事务官在调查时刻表的同时,检察官也打电话到艺苑社去。
“我找坂口部长……什么,没来上班?原因呢?生病吗?谢谢。”
检察官改拨坂口名片上印的住家电话号码。
“坂口兄吗?我是地检署的千草,听说你生病了……”
“没有……”对方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检察官仔细地听着。“我只是觉得头很重。关于那件事,我早上已经跟世田谷警署报案了。”
“对方已经通知我了。对了,待会儿侦查一科的野本刑警会到府上找你。”
他身边的刑警吓了一跳。
“有什么事呢?”
“想借一张嫂夫人的照片。”
“我知道了。”棒槌学堂·出品
“坂口兄。”检察官调整了一下呼吸后说。“我们目前掌握到一些事实。嫂夫人失踪当天有一个男人到你们家去过,你知道是谁吗?”
“是吗?”坂口降低了声调。“果然……”
“果然?你知道这件事?”
“不,我只是想像,或者说是猜测。”
“你想会是谁?”
“一定要说吗?”
“事关嫂夫人的安危,还是请你说出来吧。”
“是一个叫津田晃一的男人。”
“记下来!”检察官赶紧命令刑警。“麻烦你再说一次……”
“津田晃一,晃是日字下面一个光,一就是数字的一。”
“津田晃一,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昭和文科大学的学生。”
“地址呢?”
“中野,好像是住在一间叫做亚南庄的公寓。亚细亚的南方,亚南庄。”
“你为什么会认为是他呢?”
“我儿子出车祸时,就是他抱着小孩到医院去的。当时需要大量输血,津田还亲自输血给他……”
“所以他应该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学生啰?”
“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我太太也很感谢他,还到他住的地方拜访。后来,这个男人竟然说他好像看过那个肇事逃逸的凶手……”
“嗯……他也是这样跟警方作证的吗?”
“不,他是在很久之后才这么说的。因为他是唯一的目击者,我太太自然相信他。他自称是学生,平常在酒吧打工当酒保;但我看酒保才是他的本业,学生是业余的。听说,东京都里的酒吧他全都跑遍了。”
“然后呢?”检察官催促他说下去。
“他说,那个戴红色安全帽的男人跟某家酒吧的酒保长得很像,可是他不记得酒吧的名字……”
“他有说明红色安全帽男人的长相特征吗?”
“没有,他只是不断地说很像、好像看过之类的,还说如果能到他以前打工的酒吧走一走,或许能想出来。我太太听信他的话,还赞助过一、两次费用让他到处喝酒。”
“这根本就是恶意的诈欺嘛。”
“我也这么想,所以告诉我太太不可以再接近那个男人,但是我太太似乎并不死心,那男人还趁我不在时来找过我太太一、两次……”
“所以说,你猜想嫂夫人失踪当天,津田可能来过家里?”
“是的。那男人可能是藉口说发现了那个戴红色安全帽的男人,想从我太太那里骗走三十万……这是我的猜测。但是,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猜测伤害到别人,所以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提起这件事。”
“我懂,这一点我们会去调查的。待会儿刑警过去时,请你多多关照。”
检察官放回话筒后马上交代:“野本,麻烦你立刻去坂口家借美世的照片,地址是世田谷的玉川等等力町××号,然后顺便到中野区的亚南庄公寓看看,调查津田晃一十六日的不在场证明和目前的生活状况。”
“唉,我来的真不是时候。”
“你说那是什么话!”检察官生气地斥责着。连一旁的山岸事务官都不禁倒抽一口气,可见检察官的语气有多强烈。
“你忘了身为刑警的职责了吗?!”
野本利三郎肥胖的身躯顿时像是被针穿过般地僵住了,他就那样僵立着回答:“对不起,我立刻就去。”
看着野本刑警迈出步伐的背影,检察官叫住他:“八五郎!【注】”
【注】:钱形平次与八五郎,野村胡堂所著《钱形平次捕物控》时代推理小说中的捕快搭档。
检察官用温暖的目光注视着回过头的刑警,说:“回来后,我们去喝一杯吧。”
野本刑警僵硬的脸颊立刻缓和了下来。
他的嘴唇颤抖着,却以一种玩笑的口吻回答:“那还用说吗,钱形老大。”
9
野本刑警出去时,检察官的桌上已经放着山岸事务官整理好的“第三××列车一览表”。
第三出汤<东京—修善寺>下午一点十五分
第三天城<东京—伊东>下午二点整
第三纪伊国<白滨—天王寺>无关
第三阿尔卑斯<新宿—松本>早上十点二十分
第三佐渡<上野—新泻>下午一点整
第三信州<上野—长野>下午四点五十分
第三十和田<上野—青森>晚上九点十分
第三磐梯<上野—会津若松>晚上十一点四十分
第三松岛<上野—仙台>下午四点整
“根据这张表可知,”检察官说。“那个男人想要用来带走坂口美世的列车只有一班!”
“哪一班?”
“第三信州。”检察官说得很肯定。
事务官问:“为什么您这么肯定呢?”
“那个男人在坂口家厨房里跟美世交谈时,牧民雄心想该告辞了而看了一下手表,当时刚过两点四十分。然后,美世就回答男人说‘只剩下两个小时了不是吗’。两点四十分再加上两小时,因此那班列车的开车时间应该是在下午四点四十分前后,所以符合的就只有第三信州了。”
说完后,检察官打电话给世田谷警署的侦查主任。
“我推测坂口美世失踪当天搭乘下午四点五十分从上野发车的急行列车‘第三信州’,很可能有一名姓名年龄不详的男人同行。请紧急联络该列车经过的地区,也就是埼玉、群马、长野各县警总部,并且保护该案主。据判断她有可能遭到绑架,希望能特别留意。”
傍晚,野本刑警拖着疲累的脚步来到检察官办公室。
“照片借来了。”他将两张3×5的照片丢在桌上,“可是津田晃一不在。据说他几乎都不睡在那里,老是到不同的女人家过夜,我们的线索还不够掌握那家伙的行踪。”
“他十六日的不在场证明呢?”
“哪有什么不在场证明。”野本苦笑着。“亚南庄的管理人说,他最近根本没看到过那个家伙。”
“房间里面呢?”
“我进去看过了,一本书都没有。倒是置物柜里塞满了裸女照和色情杂志,还有就是衣橱里挂着好几十条领带。”
“辛苦你了,总之我们去喝一杯吧。”检察官站了起来。
野本跟在他后面走着。
“这样,今天的工作总算结束了。”刑警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九点过后,检察官回到了住处。虽然和野本刑警喝酒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每次他都觉得吃不消。
野本一概不喝洋酒或是啤酒,独衷日本酒,而且不坐下来对酌就觉得酒味尽失。
一旦酒酣耳热,他就会将粗壮的手臂缠住检察官的脖子,然后满嘴酒臭味地唱起难听的小调,歌词也千篇一律。
男人就要让男人欣赏
马齿徒增是没有魅力的
检察官百岁,我九十九
我们要一起活到白发苍苍
这家伙的个性还真是不错,检察官边想边觉得好笑。微风拂过他酒醉的双颊,沿着树篱小道走着,只觉空气中充满了夜晚的味道。
“好累啊。”
大门一打开,检察官便丢下公事包。“好累啊”这句话,已成了他这十年来的口头禅,就像平常人打招呼说“我回来了”是一样的。
“你回来了呀。”检察官妻子拿起公事包说。“坂口先生来过两次电话,好像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是吗。”他脱下皮鞋。
难道在卸下检察官这个职业之前,我都没有安歇的时候吗?
他走到电话前面,拨给坂口。
“啊,千草兄!”对方的声音显得异常激动。
“有什么事吗?”棒槌学堂·出品
“发现重要的线索了!我刚刚上二楼打开我太太的衣橱,想看看她带了什么衣服出门。结果看到一条白色桌巾揉成一团塞在里面,我随手将它拉开……”对方说到这里便停住了。
“喂?那条桌巾怎么了?”
“桌巾正中央画着三个0,而且已经变色了,好像是用血画的。桌巾也好像被沾着血的手指拿过,上面有血迹;衣橱门板内侧也有一些血手印。千草兄,我该怎么办……”
“我马上过去,你千万不要乱碰任何东西。”检察官急切地交代完后挂上了电话。
检察官在电话旁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便立刻要太太拿衣服来。
“我要出去一下。”
“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去哪里?”
检察官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空中,嘴里喃喃地说着:“三个红色的0……红色安全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