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 宗
原文 陆贽在翰林,为上所亲信,居艰难中,虽有宰相,大小之事上必与贽谋之,故当时谓之“内相”。然贽数直谏,忤上意,卢杞虽贬官,上心庇之。贽极言杞奸邪致乱,上虽貌从,心颇不悦,故刘从一、姜公辅皆自下僚登用,贽恩遇虽隆,未得为相。
直解 史臣记陆贽为翰林学士,日侍左右,为德宗所亲信。德宗在艰难危急之中,全仗陆贽谋划,虽有刘从一等为宰相,及遇军国大小事务,德宗必与陆贽商议。盖当时中书、门下两省,有宰相佐理万机,而陆贽以学士入直禁中,参预密勿,其任与宰相等,故当时称之为“内相”。虽是这等信用,然陆贽以道事君,不肯阿谀,遇事有不可,每每直言匡谏,致忤上意。卢杞为宰相专事容悦,为主上所喜,后虽因李怀光上表迫胁,不得已贬其官,然德宗心里还庇护他。陆贽极言卢杞奸邪不忠,酿成祸乱,德宗外面虽勉强依从,心颇不悦,道他说得不是。故刘从一以吏部郎中,姜公辅以翰林学士,皆自下僚登用为宰相,陆贽恩眷礼遇虽隆于二人,而未得为相,以其直谏忤旨故也。夫德宗在艰难之中,事事倚仗陆贽,非不知其忠,但以其直言违拂而惮之,遂忘其忠。见中外人心淘淘,皆为卢杞乱政,亦岂不知其佞,但以其甘言承顺而悦之,遂不觉其佞耳。可见任贤勿二,去邪勿疑,信非圣人不能也。要之直臣之事君,譬如药石,一时虽觉苦口,终赖之以保身;佞臣之事君,譬如美味,一时虽觉爽口,终因之以致病。所以古之帝王舍己从人,虚心任下,不拒逆耳之言,不罪拂意之谏,正为此耳。若德宗者,真可为明戒也。
原文 李晟家百口及神策军士家属皆在长安,朱泚善遇之。军中有言及家者,晟泣曰:“天子何在,敢言家乎!”泚使晟亲近以家书遗晟,曰:“公家无恙。”晟怒曰:“尔敢为贼为间!”立斩之。军士未授春衣,盛夏犹衣裘褐,终无叛志。浑瑊帅诸军屯奉天,与李晟东西相应,以逼长安。
直解 这一段是记李晟为国排难,不顾其家的说话。初,朱泚既据长安,河北行营节度使李晟闻车驾播越,急引神策军从河北入援奉天。那时晟家属百口及神策军士家属都在长安城中,朱泚欲以计诱之,乃以金帛存恤其家,待之甚厚。然晟一心为国,绝不以家为念,军中有言及家者,晟即涕泣而告之说:“我辈受朝廷厚恩,就使国家无事,犹当公而忘私,今天子在何处,尚敢言其家乎!”泚尝使晟吏王无忌婿持家书诣晟营,谓晟说:“公家俱平安无事。”晟大怒说:“今万乘蒙尘,我为臣子恨不能一举灭贼,以雪国愤,敢顾其家,汝乃与贼为反间乎!”立命军中斩之。是时军势孤危,钱粮欠缺,军士未得春衣,盛夏犹披裘褐。晟能与下同苦,以忠义感发其心,所以士皆奋激,终无叛志。晟既矢心破贼,屯军东渭桥,而浑瑊又帅诸军西屯奉天,两军为掎角,东西相应,以逼长安,于是军威稍振,始有恢复京师之望矣。按是时,朱泚、李怀光连兵,声势甚盛,车驾再迁,人情扰扰。晟以孤军处二强寇之间,内无资粮,外无救援,而人心益奋,气不少衰,卒成恢复之业者,徒以一念忠义有以激之也。向使晟有一毫私家之念,人谁不解体乎!若晟者可以为纯臣矣。
原文 上欲为唐安公主造塔,厚葬之,姜公辅表谏。上使谓陆贽曰:“唐安造塔,其费甚微,非宰相所宜论。公辅正欲指朕过失,自求名耳。相负如此,当如何处之?”贽上奏,以为:“公辅任居宰相,遇事论谏,不当罪之。”上意犹怒,罢公辅为左庶子。
直解 德宗南幸梁州,长女唐安公主病没,德宗欲造塔厚葬之。宰相姜公辅以车驾蒙尘,兵食不给,乃糜费钱粮以事无用,因上表论谏。德宗怒其忤旨,遣使问陆贽说:“唐安造塔,其费不多,似无关系,非宰相所宜论谏。公辅乃上表陈奏,岂真为国家惜费,不过欲指朕之过失,显得他直言无隐,以自求名耳。朕拔擢公辅,倚为腹心,乃负恩如此,必不可容。卿谓当如何处置?”德宗此意,盖欲加之以罪也。陆贽乃上奏,以为:“公辅任居宰相,凡国家政事,不论大小,都是他的责任。所以遇事论谏,不敢曲隐,似宜优容,不当深罪也。”德宗闻此言,虽勉强曲从,而怒犹未解,竟罢公辅为左庶子。夫宰相辅佐人主,以绳愆纾谬为职,只当论理之是非,不当计事之大小。况造塔之役,一则崇尚异端,违圣王之典训;一则虚费财力,竭百姓之脂膏。真所谓作无益以害有益者。其事虽微,而关系则甚大,为公辅者岂得无言。德宗不能嘉纳,乃以指过求名恨之。夫人臣事君,惟恐不能将顺其美,岂忍指君之过以求名?惟是暗惑之主,讳其过行,故深忌而不欲闻耳。公辅之守正不阿、陆贽之惓惓开导,皆可以为后世法。
原文 贽上奏,其略曰:“以一人之听览而欲穷宇宙之变态,以一人之防虑而欲胜亿兆之奸欺,役智弥精,失道弥远。项籍纳秦降卒二十万,虑其怀诈复叛,一举而尽坑之,其于防虑,亦已甚矣。汉高豁达大度,天下之士至者,纳用不疑,其于备虑,可谓疏矣。然而项氏以灭,刘氏以昌,蓄疑之与推诚,其效固不同也。秦皇严肃雄猜,而荆轲奋其阴计;光武宽容博厚,而马援输其款诚。岂不以虚怀待人,人亦思附;任数御物,物终不亲。”
直解 陆贽见德宗欲追寻贼党,防虑太深,故因其问及,上疏谏之。其大略说:“今车驾蒙尘,人心未定,凡有涉险远来者,正宜开诚优纳,不复猜疑,方是君人之道。若欲以一人之聪明而穷宇宙间之变态,以一人之防范而胜亿兆人之奸欺,则其势必不可穷,其力必不可胜。用智愈精,失道愈大,甚非所以收拾人心也。臣请以往事喻之:昔楚霸王项籍与汉高祖共起兵灭秦,项籍是个多疑的人,未到关中纳了秦卒二十万,恐其怀诈复叛,乃于新安城南一举而尽坑之,其防患如此之密。汉高祖是个明爽远量的人,凡天下士来归者,皆纳用之而不疑,其备虑如此之疏。然而项籍卒败于乌江,汉高祖卒代秦而有天下,这是何故?盖项氏蓄疑而不能任人,人亦以疑应之,安得不灭;高祖推诚而善任人,人亦以诚应之,安得不昌,其效自不同也。又有秦始皇为人严肃雄猜,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宜人之不敢犯矣。然燕太子使荆轲假说献燕图籍,直到秦庭行刺,秦皇几不能免。汉光武为人宽容博厚,无所猜防,宜人之易欺矣。然隗嚣使马援来谒光武,觇其动静,援见光武度量恢弘,即知帝王有真,倾心献其诚款。若此者,岂不以光武开虚心以待人,故人皆愿为依附,秦皇任术数以御物,故物终不敢相亲,亦自然之效也。夫观高祖、光武之所以兴,秦皇、项籍之所以亡,则陛下今日惟当推诚虚纳以收人心,何可过为防虑,蹈秦项之覆辙哉!”按陆贽此言,非特救德宗之失,实万世人君之要道也。盖四海至广,人君以一身临之,非宽弘不能容物,非诚实不能感人。况虚怀者亦未尝不察天下之隐,推诚者亦未尝不烛天下之奸,正不必屑屑猜防,而后可以得天下之情伪也。古之帝王所以范围一世者,皆不出此,不独汉高、光武为然。君天下者可以知所务矣。
原文 又曰:“陛下智出庶物,有轻待人臣之心;思周万机,有独驭区寓之意;谋吞众略,有过慎之防;明照群情,有先事之察;严束百辟,有任刑致理之规;威制四方,有以力胜残之志。繇是才能者怨于不任,忠荩者忧于见疑,著勋业者惧于不容,怀反侧者迫于及讨,驯致离叛,构成祸灾。愿陛下以覆车之辙为戒,宗社无疆之休。”
直解 区寓,犹言海宇。陆贽又奏说:“蓄疑、推诚之效,往古既有明鉴矣。若乃陛下以至圣之德,固宜坐致太平,而乱犹未弭,化犹未洽者,盖亦有故焉。良以陛下睿智首出于庶物,便以为人莫己若,而有轻待人臣之心;思虑周及于万机,便以为无恃于人,而有独御海宇之意;谋可以兼包众略,往往虑及于意外,而有过慎之防;明可以照烛群情,往往视及于未形,而有先事之察;以严厉绳束群臣,即谓任刑可以致治,而不思尚德;以威武制服四方,即谓用力可以胜残,而不肯施惠。繇是有才能者以上之不任而怨心生,怀忠荩者以上之见疑而忧心生,建功业而震主者即恐其不容,怀反侧而狐疑者又迫于见讨,上下相疑,衅端日长,以致中外离叛,构成祸灾,原其所以,皆一念猜忌之心为之也。陛下若能追咎以往之失,开诚布惠,以消群疑,譬如前面的车已覆了,后面的车不复蹈其辙迹。如此,则人心回向,而大难可平,实宗社无疆之休也。”盖德宗以聪察太过,致失人心,故陆贽以此为言。
原文 上谓陆贽曰:“浑瑊、李晟诸军当议规划,令其进取。”贽以为:“贤君选将,委任责成,故能有功。”乃上奏,其略曰:“锋镝交于原野,而决策于九重之中,机会变于斯须,而定计于千里之外,用舍相碍,否臧皆凶。上有掣肘之机,下无死绥之志。”又曰:“君上之权,特异臣下,惟不自用,乃能用人。”
直解 掣肘是牵挽其手臂,不得自如的意思。绥是战车上所执的索。死绥,是死战而不退的意思。德宗以浑瑊、李晟统领重兵将向长安,乃与陆贽说:“浑瑊、李晟两人统兵在外,若不设个方略与他,恐一时进止难定。今当议其规划,遣使宣谕,着他遵奉行事,庶免临期有误。”贽以为:“国之安危,系于一将,惟恐不得其人。既得其人,便当委任责成,方可成功。若一一从中制之,则将权轻而不得展布,责其成功难矣。”乃上奏,其大略说:“兵势无常,不可遥度,惟在为将者,因时制宜,临敌决胜而已。今锋镝之变,远在原野,而欲决策于九重之中;机会之乘,变在顷刻,而欲定计于千里之外。则一用一舍,动相阻碍,或否或臧,皆蹈凶危。且上挠下柄有掣肘难运之机,则下苦中制,无效死勿去之志,败军之祸,往往坐此,关系非细故也。”又说:“君上之权,与臣下迥别。臣下为人所用,君上主于用人,惟推诚任下、不好自用者,人乃乐为我用。若阃外之事,屑屑焉欲以一身专之,则不惟事多窒碍,亦失君上之权,恐非所以奔走天下之士也。夫自古国家用兵,未有大将受制于内而能立功于外者。所以古之贤君专务择将,既得其人则假以便宜,重其事权,曰阃以外将军制之,是以人乐为用而功易成。后世文网日密,议论日多,使手足不得展布,何以责其成功?汉时冯唐谓文帝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亦是此意。”陆贽之言,将将者所宜深察也。
原文 庚寅,李晟大陈兵,谕以收复京城,遂引兵至通化门外。泚兵大至,晟纵兵击之,贼败走。再战,又破之。贼众大溃,姚令言帅余众西走,晟屯于含元殿前,令诸军曰:“晟赖将士之力,克清宫掖,长安士庶,久陷贼庭,若小有震惊,非吊民伐罪之意。”晟大将高明曜取贼妓,尚可孤军士擅取贼马,晟皆斩之,军中股慄。公私安堵,秋毫无犯。六月,晟遣掌书记于公异作露布上行在曰:“臣已肃清宫禁,祗谒寝园,钟虡不移,庙貌如故。”上泣下曰:“天生李晟,以为社稷,非为朕也。”
直解 通化门,是长安城门。股慄,是战惧之状。安堵,是安静不扰的意思。掌书记,是节度使幕下掌文书的官。露布,是报捷的表文,不用实封,露布于外,要使人都看见。虡,是悬钟的架。兴元元年,以李晟为副元帅进讨朱泚,屯兵长安城外。至五月庚寅日,李晟大陈兵马,传布号令要刻日收复京城,遂调集各路官军,进至通化门外。朱泚之兵前来迎敌,李晟纵兵击之,贼遂败走,官兵乘胜追至光泰门,与之再战,又大破之,贼众大溃。朱泚与其将姚令言帅率败残之兵,出长安西走。李晟遂屯兵于含元殿前,因传令诸军说:“晟赖众将士之力,收复京城,扫清宫掖,想这长安士庶久陷贼庭,幸得复圣朝,人人有乐生之望,若官军不知敛戢,稍有震惊,便非朝廷吊民伐罪之意。”李晟以此戒谕将士,使之遵守。适其部下大将高明曜取贼兵中妓女,商州节度使尚可孤军士擅取贼马,李晟便都拿来斩首示众。于是军中畏其威令,莫不战慄。官府民居安堵如故,秋毫无犯。远坊居民有经一宿方知官军入城者,其纪律严正如此。六月中,李晟命掌书记官于公异作露布表文,报捷于行在,中间叙说:“臣已扫荡贼氛,肃清宫禁,敬谒祖宗陵寝,宗庙之中钟虡不移,列圣庙貌犹如旧日。”这几句话是铺张恢复之功,以慰安朝廷的意思。德宗正在梁州,见了这露布,且喜且悲,因泣下说:“天生李晟,乃是为再造我唐家社稷,非为朕也。”繇是德宗驾还长安,天下遂定也。按德宗初以朱泚之乱幸奉天,继以怀光之叛幸梁、洋,山东河北群盗纵横,车驾间关险阻,命令不通,国之不亡者如线耳。一旦剪灭逆寇,克复神京,李晟之功可谓大矣。德宗徒知奖赏之于有事之时,而不能保全之于无事之日,卒之罹谗畏咎,几于不免,岂劝劳作忠之道哉!
原文 时连年旱、蝗,度支资粮匮竭,言事者多请赦李怀光。李晟上言:“赦李怀光有五不可。”马燧自行营入朝,奏称:“怀光凶逆尤甚,赦之无以令天下,愿更得一月粮,必为陛下平之。”上许之。八月,燧帅诸军至河西,河中军士自相惊乱,怀光不知所为,乃缢而死。燧自辞行至河中平,凡二十七日。
直解 河西,即今陕西朝邑县。河中,是李怀光屯兵的地方,即今山西蒲州。德宗虽已克复长安,而李怀光反于河西,尚须征讨。那时连年旱、蝗,财赋无所出,度支钱粮缺乏,不足以供军需。于是言事者多请下诏赦李怀光,许其自新,庶可息兵省费。李晟上疏,言:“怀光罪恶滔天,法所必讨,且赦之有五不可:一、恐乘我不备,忽惊同州;二、恐赦怀光必以晋、绛等地还之,令浑瑊无所往;三、恐起吐蕃诸夷窥觎之心;四、恐朔方将士应叙奉天旧功,赏不满望;五、恐罢诸道兵赏典不行,又生怨讟。”疏中究极利害,言之甚详。会河东行营副元帅马燧亦自太原入京,并面奏:“怀光凶逆尤甚,此而可赦,则威灵益屈,何以令天下。且其势已垂亡,臣愿更得一月粮,必为陛下平之,不足虑也。”德宗乃许之。八月,燧帅诸军至河西县。是时河中饥荒,又大将杀戮殆尽,军无统纪,一见燧军至,即自相惊乱,望风而降。怀光计无所出,乃自缢而死。河中于是悉平。自燧辞朝至河中平,凡二十七日,果不出一月之外也。按德宗奉天之围赖怀光而解,不为无功。使是时待之以恩礼,御之有道,则不惟保全功臣,亦岂贻忧宗社。奈何惑于卢杞之奸,使其咫尺不得见天子,而怨望日深,嫌疑日积,所以酿成叛逆之谋,有自来矣。至此虽幸荡平,而天下已受其毒。小人之害人国家,可畏也哉!
原文 乃上奏,其略曰:“福不可以屡徼,幸不可以常觊,臣姑以生祸为忧,未敢以获福为贺。”又曰:“曩讨之而愈叛,今释之而毕来。曩以百万之师而力殚,今以咫尺之诏而化洽。是则圣主之敷理道,服暴人,任德而不任兵,明矣。”上乃诏:“诸道与淮西连接者,宜各守封疆,非彼侵轶,不须进讨。李希烈若降,当待以不死,自余将士百姓,一无所问。”
直解 徼,是求。觊,是望。淮西,即今河南汝宁府地方。轶,是冲突的意思。贞元元年,李怀光既平,那时还有贼臣李希烈占据淮西,未归王化。陆贽恐有希旨生事之人,请乘胜讨之者,将使各镇自疑,激成他变,乃上疏论奏。其大略说:“方今朱泚、怀光相继诛灭,中外人心孰不称贺,殊不知战胜乃社稷大福,只可偶一得之,不可屡屡徼求。用兵本有大幸,只是适然而遇,不可常常觊望。若繇此不已,别生事端,使蓄疑负罪之人,不信朝廷诏令,兵连祸结,其害方深。臣且以生祸为忧,未敢以获福为贺。”又说:“往时河、朔、青、齐同谋拒命,朝廷曾征讨数年,愈不能屈。及降奉天赦文,一释其罪,即皆去其伪号,纳款归降。往时以百万之兵,力尽而不能服,今日以咫尺之诏,化行而不敢外,可见圣王之敷布治道,怀服暴人,唯当以德为先,而不当以兵为尚,明矣。今大难既平,正群凶观望之时,只当乘此施惠以安其心。彼淮西穷寇,可不讨而定矣,何用纷纷多事为哉!”此奏既上,德宗即从其言,乃诏诸道节度使与淮西地方境界连接者,都只各守封疆,彼如不敢侵犯,不须进讨。李希烈若能悔罪求降,朝廷当以不死待之,其部将士百姓并系胁从,皆当一体赦宥,无所追问。德宗能用陆贽之言,果然各镇藩臣安心向化,李希烈孤立无与,兵势日蹙,遂为其部下所杀,而淮西亦平矣。大抵人君治天下,有威有惠。当王纲委靡,所以整肃之者,利用威;及国势强盛,所以绥怀之者,利用惠。如天道春生秋杀,各随其时,相济而非相戾也。陆贽之言,可谓深识时务者也。
原文 关中仓廪竭,禁军或自脱巾呼于道,曰:“拘吾于军而不给粮,吾罪人也?”上忧之甚,会韩滉运米三万斛至陕,李泌即奏之。上喜,遽至东宫,谓太子曰:“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时禁中不酿,命于坊市取酒为乐。又遣中使谕神策六军,军士皆呼万岁。时比岁饥馑,兵民率皆瘦黑,至是麦始熟,市有醉人,当时以为嘉瑞。人乍饱食,死者复五之一,数月,人肤色乃复故。
直解 唐都关中,其军饷皆仰给东南之粟。德宗当兵荒之后,漕运不继,仓廪匮竭,禁军不得粮食,或自脱去巾帽,呼叫于道路说:“朝廷拘佥我每于军中,而不给粮食,恰似犯罪的人一般。”其势几欲为乱,德宗闻之,甚为忧惧。适江淮转运使韩滉运米三万斛至陕,李泌急奏知德宗,以宽其忧。德宗乃大喜,即亲至东宫与太子说:“韩滉已运米至陕,军士得粮,可无他变,吾父子今日才得生矣。”时禁中乏米,不曾造酒,乃取坊市上酒入宫中,饮之为乐。又遣中使传谕神策六军,使知米至,以安其心。军士亦大喜,皆呼万岁。先是连年饥馑,兵民饥饿日久,无不瘦黑者,至是麦始熟,稍可充饥,市中间有醉酒的人,当时便比之为祥瑞,盖叹其希有而幸其仅见也。然人久馁之余,乍得饱食反为所伤,死者复五分之一。至数月后,人肌肤颜色才得复旧,盖当时疲弊之状如此。记曰:“国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德宗之时,其窘乏至朝不及夕,观其父子相慰之言,其情亦可悲矣。而天下以醉人为祥瑞,则闾阎困穷之状,又可想见,亦安在其为国乎!后世人君于仓廪盈溢之时,常念军无储饷,于宫闱宴乐之际,常思市无醉人,则所以约己裕民者,自不容己,国何患其不足哉!
原文 以李泌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泌与李晟、马燧、柳浑俱入见,上谓泌曰:“自今凡军旅粮储事,卿主之;吏、礼委延赏;刑法委浑。”泌曰:“不可。陛下不以臣不才,使待罪宰相。宰相之职不可分也,非如给事则有吏过、兵过,舍人则有六押。至于宰相,天下之事咸共平章。若各有所主,是乃有司,非宰相也。”上笑曰:“朕适失辞,卿言是也。”
直解 吏过、兵过、六押,是各官职掌的事务,唐时吏部兵部拟选文武官员,皆过门下省审驳,用给事中二员分管,叫做吏过、兵过。中书省又有舍人六员,佐宰相判案,分押六曹之事,叫做六押。贞元三年中,以陕虢观察使李泌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此时功臣李晟为中书令,马燧为侍中,又有张延赏、柳浑同平章事,都是一时宰相。德宗欲以宰相分判六曹,一日,李泌与李晟、马燧、柳浑俱入朝见,德宗谓李泌说:“自今以后,凡军旅粮储之事,卿宜专管,吏、礼二部事务委张延赏专管,刑名法律委柳浑专管,庶各有分职,得以尽心料理,不至异同。”李泌对说:“不可。陛下不以臣为不才,使之待罪宰相。宰相之职不可分也,不比门下省给事中则有吏过、兵过,以分掌文武之选;中书舍人则有六押,以分掌六曹之事。至于宰相,辅佐人主责任重大,天下事务无大无小都要同心商量,共成化理,若各有专管乃是有司之职,非宰相之体也。”李泌此言甚知大体,德宗亦悟,乃笑说:“朕适才失言,卿言是也。”于是宰相分判六曹之举,遂不果行矣。考之周官,坐而论道,谓之三公;作而行之,谓之六卿。故汉文帝问钱谷决狱之数,陈平以为各有主者。乃论宰相之职,在上佐天子理阴阳,外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其职。李泌之言,盖出于此。可见人主之职在于任宰相,宰相之职在于任庶官,庶官皆得其人,则政事无不理,而相道得矣。为君相者皆不可不知。
原文 上复问泌以复府兵之法。泌请:“铸农器,给牛、种,分赐缘边军镇,募戍卒,耕荒田而种之。关中土沃而久荒,所收必厚。戍卒因屯田致富,则安于其土,不复思归。旧制,戍卒三年而代,及其将满,下令有愿留者,即以所开田为永业。家人愿来者,本贯给长牒续食而遣之。不过数番,则戍卒皆土著,乃悉以府兵之法理之,是变关中之疲弊为富强也。”上喜曰:“如此,天下无复事矣。”
直解 长牒,是官文书,即今之长单。续食,是路上的口粮。土著,是土居的人。唐初府兵之制,兵皆土著,无事则散耕于野,更番上京,以备宿卫;有事征发,则命一卫将统之以行,事毕则各散归农。将不得握兵,而士不失常业,其法本善。但其徭役日烦,剥削日甚,以此府兵渐弱,多至逃亡。开元间,张说乃请募壮士充宿卫,号为骑。及李林甫又奏诸军皆募人为之,于是府兵之法荡然无存,下陵上替之患实坐此矣。德宗曾与李泌论及府兵,慨然有修复之志,至此,复问泌以复之之法。泌以为欲复府兵,必须土著,欲存土著,必须屯田。乃请:“多铸农器,并给耕牛、谷种,分赐沿边军镇,召募戍卒,开垦荒田而种之。夫关中土厚易生,又久荒之余地力未竭,诚及时屯种则收获必多,立可致富。戍卒因屯田而致富,则安于其土,不复有归志矣。旧制,戍卒三年一更代,今宜及其满时,下令有愿留者,即以所开田与为永业,其宗族有愿来者,又令原籍官司给长单,所过郡县给口粮以至戍所。夫有田以为常业,有宗族以为依附,则皆视戍所为乐土,谁肯去之,不过数番,戍卒皆土著矣。既为土著,则人有固志,法可举行,然后效国初之制,一一以府兵之法治之,是使关中之疲弊一变而为富强也。欲复府兵,舍此岂有他法哉!”德宗乃喜曰:“天下只因废了府兵,所以至今多事。果如卿言,则国无养兵之费,将无握兵之虞,而关中又得居重之意,天下无复事矣。”按唐制,惟府兵为近古,盖太宗亲定天下精思熟计而制之,后虽不能无弊,只宜酌量时势补其偏而救其失,奈何举其法而尽废之,使市人纳贿充数,不能受甲,甚且召之不至,而祸乱从此炽矣。德宗虽喜泌言,而终不能复,亦其积习之势然也。后世欲为守成之令主,则无务为一切目前之功,而轻变祖宗之法哉!
原文 十二月庚戌,上畋于新虚,当作店字。入民赵光奇家,问:“百姓乐乎?”对曰:“不乐。”上曰:“今岁颇稔,何为不乐?”对曰:“诏令不信,前云两税之外悉无他徭,今非税而诛求者殆过于税。后又云和籴,而实强取之,曾不识一钱。始云所籴粟麦纳于道次,今则遣致京西行营,动数百里,车摧牛毙,破产不能支。愁苦如此,何乐之有!每有诏书优恤,徒空文耳!恐圣主深居九重,皆未知之也!”上命复其家。
直解 贞元三年十二月庚戌日,德宗偶出畋猎,至长安城外新店地方,至百姓赵光奇家内,问光奇说:“如今百姓每安乐不安乐?”光奇对说:“不乐。”德宗说:“今年各处丰稔,想民间衣食不乏,何为不乐?”光奇对说:“闾阎之间,赋役轻省,百姓才得乐生。今朝廷诏令不信于民,差赋繁重,百姓如何得安乐!且如前日诏书中一款说,自秋夏两税之外,再无别项差徭,今非两税正额,而分外诛求者比之两税其数反多。又一款说,今年丰收,令各处行和籴之法,收买民间粟麦,及至和籴时被官吏人等作弊,只是强取于民,不曾有一文钱到手。起初说,所籴粟麦都只随便纳于沿途仓次,今又着自备车牛解送京西行营,动辄数百里,车摧牛毙,将产业破尽不能支持,愁苦无聊至于如此,纵稍有收成,亦不得实用,何乐之有!每次降下诏书,开载优恤条件,有司全不奉行,不过成一空文而已,百姓何繇得沾实惠!恐圣主深居九重之中,此等情弊皆不得知之也。”德宗闻光奇之言,为之感动,命将光奇本家徭役尽为除免,以示体恤之意。按光奇之言,说尽民间疾苦,自古人主苟知百姓穷苦未有不念者。惟是苛刻有司不肯仰体德意,将朝廷诏令视为虚文,故有名为蠲免,而实照旧征收,名为赈贷而实不见一钱者。所以君忧劳于上,而民不怀,民愁怨于下,而上不知,以至人心离叛,法令不行,而土崩瓦解之势成矣。愿治之主,于此宜留意焉。
原文 四年,上从容与泌论即位以来宰相,曰:“卢杞忠清强介,人言杞奸邪,朕殊不觉其然。”泌曰:“人言杞奸邪而陛下独不觉其奸邪,此乃杞之所以为奸邪也。倘陛下觉之,岂有建中之乱乎!”上曰:“建中之乱,术士豫请城奉天,此盖天命,非杞所能致也。”泌曰:“天命,他人皆可以言之,惟君相不可言。盖君相所以造命也。若言命,则礼乐刑政皆无所用矣。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此商之所以亡也。”
直解 贞元四年,李泌自陈衰老,请更除一宰相,协理机务。德宗难其人,未行简命,因从容与泌评论即位以来所用的宰相,说:“卢杞为人,本是忠清强介之士,人却说他奸邪,以朕观之,但见其才行可用,殊不觉其奸邪,卿以为何如?”泌对说:“人臣之奸邪使人主得而觉之,其奸犹未甚也。今天下皆言杞奸邪,而陛下独不觉其然,这是他才足以饰诈,智足以欺人,以致于误国殃民,而陛下不觉其为奸。倘陛下觉之,则必更置贤相,思患预防,岂有建中年间播越奉天之乱乎?”德宗说:“建中之乱,三年前术士桑道茂预知朕有离宫之厄,说奉天有天子气,请建城以备之,此盖天命已定,非杞所能致也。”泌对说:“天命二字,在他人皆可言之,独人君与宰相不可言。盖人君主治于上,宰相辅治于下,操纵阖辟,惟其所为威福予夺,皆自上出,是乃所以造天下之命者也。若凡事只委之于天命,则凡礼乐刑政之属,出于人所经划以为治天下之具者,一切可以不用矣,岂有是理哉!昔纣为不道,其臣祖伊告以民心弃绝之故,纣曰:‘民虽欲亡我,我之生独不有命在天乎!’卒不听,竟以此亡其国,可见人君必不可言命。陛下正宜以此为戒,不可复蹈亡国之辙也。”按建中之乱,三尺童子皆知卢杞致之,而德宗竟不悟。至于事定之后犹委之于天命,非独德宗之昏迷甚也,亦繇杞之有邪,其才辨足以惑人主之听闻,其弥缝足以蔽人主之观视,居之似忠清,行之似强介,使人主一堕其术中,即终其身而不觉,此其所以可恨也。然则亲贤讲学,虚心观理以培养其鉴别之原者,岂非明主之要务哉!
原文 八年三月,以尚书左丞赵憬、兵部侍郎陆贽并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陆贽请令台省长官各举其属。未几,或言于上曰:“诸司所举皆有情故,或受货赂,不得实才。”上密谕贽:“自今除改,卿宜自择,勿任诸司。”贽上奏,其略曰:“今之宰相则往日台省长官,今日台省长官乃将来之宰相,但是职名暂异,固非行举顿殊。岂有为长官之时则不能举一二属吏,居宰相之位则可择千百具僚。物议悠悠,其惑斯甚。”
直解 台省长官,即今部院之长。贞元八年四月,以尚书左丞赵憬、兵部侍郎陆贽并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陆贽建议,以人才众多,恐所知有限,请令台省长官各择属官贤能者举荐于朝,以待擢用,德宗已允其请。未几,有人言于德宗说:“诸司长官所举属吏,皆有情出,或受其货贿而荐之,往往不得真才。”德宗因密谕陆贽说:“自今除改官员,卿宜自加选择,不必委任诸司。”陆贽上奏,其大略说:“本朝以台省长官简拜宰相。今日之宰相,原是往日台省长官;今日台省长官,乃是将来之宰相。但是职名暂异,固非所行所举顿有不同。岂有为长官之时,不能知一二属吏之贤否而举用之,及至居宰臣之位,即能尽知千百具僚之贤否而选择之乎!今乃以诸司所举皆为不称,而欲专任宰相,则进言者之过也。物议悠悠,各生异见,其惑乱人心愈甚矣,可不察哉!”按陆贽之言,虽出于至公,然宰相职在用人,若非专任,则有不得行其职者。故必以考课之务,责之铨曹;以举荐之方,责之僚长。而为相者,虚心以察之,秉公以用之,则庶几各尽其职,而人才未有不得,天下未有不理者矣。用人者其知之。
原文 十年,上性猜忌,不委任臣下,官无大小必自选而用之。宰相进拟,少所称可。及群臣有一谴责,终身不复收用。陆贽上奏谏,其略曰:“以一言称惬为能而不核虚实,以一事违忤为咎而不考忠邪,是以职司之内无成功,君臣之际无定分。”上不听。
直解 史臣记德宗为人性多猜疑忌刻,惟恐臣下欺之,不肯倾心委任。凡官员迁除,不问大小,必自择其当意者而用之。宰相有所推举,少有称意许可者。至于群臣稍有过失,一被贬黜,则终身不复收用。以此人才淹滞,上下交疑。陆贽乃上奏谏之,其大略说:“人主进用一人,当论其平生,而不可取其一言之偶合;黜远一人,当谅其心术,而不宜责其一事之偶差。今一言称旨便以为能而任用之,曾不核其虚实;一事违忤便以为咎而摈弃之,曾不考其忠邪。则彼见用者,付任必至于逾涯,而职司之鳏旷日多,安得有成功。见黜者,罪责必至于过当,而君臣之嫌怨日深,安得有定分。其于理乱之故关系不小,不可不慎也。”德宗竟不能听。夫人君耳目有限,聪明易蔽,若非简任宰相,付以进退人才之责,而欲自选而用之,则不惟真才遗佚,且争进称惬之言以希宠用,而幸进之门开矣。至于以罪见黜者,亦当论其所犯何如。若果怙终故犯,罪固难赦。若出于过误及有功罪相准者,亦宜湔涤瑕垢,许令自新。若概从摈弃,则悔过者无繇自补,而用人之途隘矣。德宗只因性多猜忌,所以犯此二病,终身不悛,而国亦几于不保。后世人君宜痛鉴之。
原文 九月,裴延龄奏:“左藏库司多有失落,近因检阅,使置簿书,乃于粪土之中得银十三万两,其疋段杂货百万有余,此皆已弃之物,即是羡余,悉应移入杂库,以供别敕支用。”延龄每奏对,恣为诡谲,皆众所不敢言,亦未尝闻者,延龄虚之不疑。群臣畏延龄有宠,莫敢言。
直解 这一段是记户部侍郎裴延龄欺君罔上的事。贞元十年九月,裴延龄因德宗好聚私财,欲迎合上意,乃奏说:“左藏财货库司册籍不明,年月渐深,多有混失,近因逐项检阅,各置簿书以便查清,乃于粪土之中得银十三万两,又有疋段杂货百万有余。此皆历朝遗失之物,委弃已久,原非正数,即是羡余,尽应移大内库,以供朝廷别敕支用。”这是延龄欺罔德宗,其实库中无此物,不过那移正数,虚张名目以惑上耳。延龄每奏对,必恣为诡谲之辞,凡可以饰诈希宠者,无所不至。有众人所不敢言,及世所未尝闻者,延龄皆肆然为之,略无忌惮。是时在朝之臣,明知其欺,只因德宗宠信延龄,恐以言取祸,竟莫敢抗言其非者。按唐自丧乱以来,府库久竭,兼之朱泚尽发帑藏以恣兵费,安得复有羡余。延龄明欺其主而不畏,德宗明受其欺而不问。陆贽他日劾奏延龄,谓其“愚弄朝廷,有同儿戏”。夫人主一为贪欲所蔽,遂被小人愚弄,一至于此,可不戒哉!
原文 十一月,陆贽上书极陈延龄奸诈,数其罪恶,其略曰:“延龄以聚敛为长策,以诡妄为嘉谋,以掊克敛怨为匪躬,以靖谮服谗为尽节,可谓尧代之共工,鲁邦之少卯也。迹其奸蠹,日长月滋,移东就西,便为深绩,取此适彼,遂号羡余。愚弄朝廷,有同儿戏。”又曰:“昔赵高指鹿为马,臣谓鹿之与马物类犹同,岂若延龄掩有为无,指无为有。”书奏,上不悦,待延龄益厚。
直解 共工,是尧时的奸臣。尧说他静言庸违,象恭滔天,遂放之于幽州。少卯,是春秋时鲁国的奸臣。孔子说他有五大恶,为人之奸雄,遂诛之于两观。赵高,是秦二世时的奸臣,指鹿为马以欺二世,卒至亡秦。贞元十年十一月,陆贽因裴延龄屡肆欺罔,德宗不能察,群臣不敢言,乃上疏极论延龄奸诈之状,历数他平日的罪恶。其大略说:“延龄在户部本无一善可取,但以聚敛百姓为经国之长策,以诡诈妄诞为事主之嘉谋,以掊克财货、丛积天下之怨于一己,为忘身徇国,以搜发阴私、献谮行谗于君侧,为尽节事君。其文诈饰非,欺君误国,近世罕有。可谓尧时之共工,鲁邦之少正卯,流之诛之,不足以尽其辜也。陛下不加显戮,反为容掩,所以他志意愈放,险诈愈深,据其奸蠹,日长月滋。如事迹本无所见,只将东边的移过西边,便做他的功绩;钱粮原无余剩,乃把这一项抵做那一项,便说是国家羡余。以此愚弄朝廷,如同儿戏,其欺罔不臣如此。”又说:“昔赵高欺罔秦二世,指鹿为马,自古言人臣奸诈者,皆以赵高为最。然以臣观之,鹿与马都是畜类,形质虽是不同,实在尚有其物,岂如延龄悦空为奸,将有的掩之以为无,无的指之以为有,以此欺蔽聪明全无影响,其奸诈尤甚于高哉!”陆贽此奏可谓切直,奈何德宗惑于延龄之奸,反嗔怪贽言,而待延龄益厚。夫君子事君惟恐顺君之欲,而小人事君惟恐不投君之欲。故君子之言虽有明验而不用,小人之奸虽至败露而不悟。延龄之事德宗,知其欲聚财货,便言左藏有羡余十余万;知其欲构大木,便言同州有美材数千;知其欲闻外事,便攻发人阴私,日兴谗谤,投间抵隙,若穿窬然,幸其一中则牢不可破,宜贽言之不能入也。故人主贵正心寡欲,使臣下无可窥之端,则佞人自远,正人自进,而太平不难致矣。
原文 陆贽以上知待之厚,事有不可,常力争之。所亲或规其太锐,贽曰:“吾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他无所恤。”裴延龄日短贽于上。赵憬之入相也,贽实引之,既而有憾于贽,密以贽所讥弹延龄事告延龄,故延龄益得以为计,上繇是信延龄而不直贽。贽与憬约至上前极论延龄奸邪,上怒形于色,憬默而无言。贽罢为太子宾客。
直解 德宗在奉天时,事无大小,皆咨谋于陆贽,后又简命为相,眷倚甚隆。贽感德宗知遇之厚,矢心图报,凡德宗所行事稍有不当,即力谏之无所避讳。其亲友或劝贽稍自隐默,不宜直强如此。答说:“吾受朝廷之恩,若雷同不言,岂不负了天子。读圣贤之书,若忍默苟容,岂不负了所学。吾所为正言不阿者,期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以尽吾责而已,他如死生荣辱,原非所恤也。”是时,裴延龄因贽指陈他罪恶,心甚恨之,日在德宗前言贽之短。又赵憬之入相,本繇贽所引用,其后因事恨贽,反将贽所讥弹延龄的事密告延龄,使延龄得以预为弥缝,多方营解,故德宗反信延龄而不以贽言为是矣。方贽未上本时,与憬约至德宗前极论延龄奸邪,期共斥之,憬已许诺。及至上前,见德宗嗔怪陆贽,怒形于色,憬即默然无言,竟背其约,所以贽势益孤,而德宗之猜疑益甚,遂罢贽相为太子宾客。按陆贽事德宗,前后论谏数十百篇,讥陈时病,切中事情,可谓不遗余力。德宗在危难时则能听之,及祸乱已平,宠信谗邪,逐之若弃梗。贽诚不负德宗,德宗负贽矣。然则任贤勿二,去邪勿疑,固愿治者所当时时加意也。
原文 初,上以奉天窘乏,故还宫以来,尤专意聚敛。藩镇多以进奉市恩,皆云“税外方圆”,亦云“用度羡余”,其实或割留常赋,或增敛百姓,或减刻吏禄,或贩鬻蔬果,往往私自入,所进才什一二。李兼在江西有月进,韦皋在西川有日进。其后常州刺史裴肃以进奉迁浙东观察使,刺史进奉自肃始。及刘赞卒,判官严绶掌留务,竭府库以进奉,征为刑部员外郎,幕僚进奉自绶始。
直解 凡物折则成方,转则成圆,税外方圆,犹言常税之外,别自转折以致财货也。西川,即今四川。刺史,是州官,即今知府。浙东,是浙江之东。观察使,是各道掌巡察安抚的官。观察使之下置有判官,以其在幕中从事,故谓之幕僚。初,德宗在奉天城中,资粮匮竭,至采芜根而食之,极其窘急,故还宫以来,一意以聚敛为事,比前尤甚。各处藩镇揣知德宗之意,多进奉财货,希图恩宠,皆说是“税外方圆”,又说是“用度羡余”,巧立名色以欺朝廷。其实或将正赋割留,或将小民增敛,或将官吏俸禄减刻,或将地产蔬果贩卖,往往挟朝廷之名,百般掊聚,以实私囊,所进奉者什分中才一二分而已。是时李兼在江西逐月有进,韦皋在西川逐日有进,德宗皆累加褒宠,所以效尤愈众,习以成风。其后常州刺史裴肃以进奉骤升浙东观察使,州刺史职卑乃亦进奉,则自裴肃始。及宣歙观察使刘赞卒,判官严绶署掌留务,倾府库所有以进,遂召入为刑部员外郎。幕僚之职益卑乃进奉,则自严绶始。按奉天之乱,本以人心离叛,纪纲陵夷所致。德宗念此时之艰难,则当深思其故,薄税敛以安人心,惜名器以振纪纲,庶几培元气而存国体。奈何益专聚敛,使天下皆剥民脂膏以希恩泽,与税间架、陌钱何异?且又不问其所从来,而概以要职酬之,比之授散试官抑又甚矣!迷而不复,一至于此,国之不亡,岂非幸乎!
原文 十九年,初,翰林待诏王伾善书,山阴王叔文善棋,俱出入东宫,娱侍太子。叔文谲诡多计,与王伾相依附。叔文因为太子言某可为相,某可为将,幸异日用之。密结翰林学士韦执谊、陆淳、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等,定为死友。
直解 山阴,即今浙江山阴县。死友,是朋友交结之厚,以死相许的意思。贞元十九年,初,德宗在位久,顺宗为太子在东宫,有等小人乘时构党,密图权幸。时翰林待诏王伾善书写,山阴王叔文善弈棋,两人各以技艺得出入东宫,侍奉太子,以为娱悦。叔文为人谲诡多计,与王伾交结,相为依附。叔文尝乘间与太子评论朝臣,某人可为宰相,某人可为大将,希后日太子用之,以植己党。又密结翰林学士韦执谊,及当时朝士有名而求速进者左司郎中陆淳、左拾遗吕温、进士及第李景俭、司封郎中韩晔、户部郎中韩泰、侍御史陈谏、监察御史柳宗元、刘禹锡等,定为死友,日与游处,纵迹诡秘,莫有知其端者。大抵小人欲窃天下之柄,必自托于知名之士,相与固结以为羽翼。伾及叔文德宗昏耄,太子柔懦,阴植党类,规权遂私,而一时倖进之士,皆挠节从之,互相推奖,日夜汲汲,如狂卒之收利权,揽兵柄,肆行于顺宗之朝,若无人然。非宪宗监国,相继贬黜,其祸将不知其所终矣。用人者其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