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元年。周公居冢宰,以王年幼,恐天下叛,乃摄政代王当国,南面负扆以朝诸侯。成王将冠,周公命史雍颂曰:“近于民,远于佞,近于义,啬于时,任贤使能,朝于祖以见诸侯。”管叔、蔡叔、霍叔流言曰:“公将不利于孺子。”奄君谓武庚请举事,武庚从之,与管叔、蔡叔等同反。周公乃作《大诰》,奉王命以讨之,曰:“天降威,知我国有疵。”
直解 负,是背。扆,是屏风上画,为斧形。啬,是爱惜的意思。孺子,指成王说。奄君,是奄国之君。《大诰》是《周书》篇名。疵,是瑕衅。成王即位之元年,周公位冢宰,总百官。以周家初定天下,而武王新丧,成王年幼,恐天下人心未服,或至离叛,且念己为王室至亲,又受武王付托,不得不把天下安危任在一身。乃权且摄行政事,代王当国,南面背着御屏,辅佐成王临朝,以见诸侯而裁决庶务焉。及至成王将行冠礼,周公命太史之官名雍者,作颂以戒于王,说道:“王今君临天下,既冠为成人矣。一日二日万机,凡事固须兢兢业业以图之。然尤当近于民,而爱养百姓,视如赤子。远于佞,而屏斥谗邪,勿使害治。近于义,而言动政事,务求合理。啬于时,而爱惜农功,无妨耕作。凡贤而有德者则任之在位,能而有才者则使之在职。王能如此,则君道之大,庶几克尽,而天命祖业亦可常保矣,王其念哉!”成王冠礼既成,周公乃奉之朝于祖庙,接见诸侯。那时管叔、蔡叔、霍叔三人心怀忌嫉,意谓我与周公同是弟兄,彼如何得居中专政,我三人却在外监殷,遂生怨望,造为流言,说道:“周公欺成王年幼,将谋篡夺之事。”用此以鼓惑朝廷,动摇周公,使不得安于其位。当时有奄君者,正是纣子武庚之党,遂嗾武庚说:“武王既崩,今王年尚幼,周公见疑,此正殷家复兴之时也。机不可失,请举兵以图大事。”武庚本纣之遗孽,素怀不轨之心,听得奄君这等引诱,即从其说,与管叔、蔡叔同为叛乱。此王法之所必诛者,周公乃作《大诰》,晓谕众诸侯臣民,奉王命兴兵以征讨之,说道:“今武庚不靖,敢肆叛逆,虽是天降威于殷,使其有速亡之祸,然亦繇武庚知我国有三叔疵隙,流言动众,民心因之不安,故乘机生变,不可不举兵往正其罪,以安天下也。”观史臣所记,可见周公居摄,惟欲抚安国家,成就君德,其鞠躬尽瘁如此。乃有至亲如三叔者,倡乱以危社稷,使成王不察而信之,则周公不得安其位,而周之王业将倾矣。所赖成王虽在幼冲之年,然能深鉴周公之忠,而不为所惑,洞烛三叔武庚之诈,而天讨必行,所能定人心于反侧之际,奠国祚于泰山之安也。其为周家守成之令主,宜哉!
原文 二年,周公居东,讨武庚、管叔诛之,放蔡叔于郭邻,降霍叔为庶人,遂定奄,及淮夷,东土以宁。方流言之初,成王亦疑周公,及开金縢,见请代武王之事,乃感泣迎周公归。既诛武庚,乃封微子以代殷后,国号宋,用殷之礼乐,于周为客而不臣。
直解 先是周公遭流言之变,不知这言语起于何人,退居东都以避之。至此二年,始知兴造流言,罪繇二叔,乃奉王命,讨武庚、管叔诛之,安置蔡叔于郭邻地方,革去霍叔的封爵,降为庶人,因东定奄国,南伐淮夷,诸为恶者皆已正法,然后人心始定,东土始宁。方流言初起之时,虽成王亦疑周公有不利于王室之心。及开金縢柜中,见册文上有周公请以身代武王的说话,王乃感悟,知周公之忠,执书而泣,亲自出郊迎周公归国。周公既诛纣子武庚,又以成汤之祀不可遂绝,乃封纣之庶兄微子启以代殷后,使奉其祭祀,建国号曰宋,使他仍用殷之礼乐,如用辂尚白之类,以存一王之法,于周为客而不臣。盖以其为先王之后,故以宾礼待之,而不以臣礼屈之也。夫周公以成王之叔父,有大功于国家,其心忠于王室,岂待开金縢而后知?设若此时王心不悟,流言得行,则周之社稷,岂不危哉!以是知成王虽贤,尚不及汉昭帝能辨之早也。
原文 五年,王与其弟叔虞削桐叶为珪,戏曰:“吾以此封若。”史佚命择日,王曰:“吾与之戏耳。”史佚曰:“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遂封叔虞于尧之故墟,曰唐侯。
直解 成王即位之五年,偶一日与他少弟叔虞在宫苑中闲游,将桐树叶剪削做诸侯所执的珪,戏与叔虞说:“我把这珪封你为侯。”这是成王兄弟友爱戏耍的说话。那时有臣史佚在旁,就请命官择日行册封礼。成王说:“我只与他相戏尔,岂真欲封之耶?”史佚对说:“天子口中无戏言,一言既出,史官就纪在书册上,行之于政事之间,有大礼以成之,有大乐以歌之,如何戏得?今王之言既出,则亦因而封之以践其言可也。”成王遂封叔虞于唐尧之旧都,号他为唐侯。成王自此一言不敢轻易,一事不敢苟且,竟成周家令主,固是史佚匡救之功,而王亦可谓善于从谏矣。
原文 六年,周公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乐曰《勺》,言能勺先祖之道也。又作乐曰《武》,以象武王伐纣之武功。
直解 明堂,是朝会诸侯以出政令之所,以其向明而治,故叫做明堂。成王之六年,适当诸侯来朝之年,周公辅佐成王以朝见诸侯于明堂,自九州万国之君,以至九夷八蛮之长,内外尊卑,皆各有定位。此时功成治定,礼乐可兴,乃制为一代之礼,作为一代之乐,用之于朝廷邦国,以昭太平。又定为丈尺斗斛等器的规式,颁之于诸侯,以立民信。于是礼乐备,制度同,天下之人皆大悦服,无有不尊其政令者矣。其所作的乐,名叫做《勺》,言成王能斟酌先王之治道,而合乎时宜也。又作乐,名叫做《武》,以形容武王伐纣之武功。今《周颂》之诗所载《酌》、《武》二篇,即其乐歌也。当此之时,礼备乐和,民安国泰,周家虽新造之邦,成王虽幼冲之主,而天下帖然安之,诸侯宗周,维持至于数百年而不废,周公辅相之功大矣。
原文 交趾南有越裳氏,重译而献,曰:“道路悠远,山川阻深,恐一使不通,故重三译而来朝。”周公曰:“德泽不加,君子不飨其质;政令不施,君子不臣其人。”译曰:“吾受命吾国之黄耇曰,天之无烈风淫雨,海不扬波,三年矣。意者中国有圣人乎?盍往朝之。”周公归之于王,称先王灵神,致荐于宫庙。使者迷其归路,周公赐以车五乘,皆为向南之制。越裳使者载之,繇扶南、林邑海际期年而至其国。故指南车常为先导,示有以服远人而正四方。
直解 交趾,是今安南地方。越裳、扶南、林邑,都是海中蛮夷国名。译,是通各国语言的。质,是朝见的礼物。黄耇,是黄发的老人。车,是有障蔽的车子。成王继文武之后,又有周公为之辅相,当是时,中国治安,四夷宾服。交趾之南,有越裳氏,从来与中国不相通,至是乃忽然遣使重译来献方物,说道:“自我国到此,道路悠远,山川阻深,经过许多地方,只一个译使,恐不能通,故重用三译而来朝,方才得达。”周公辞他说:“吾闻君子德泽所不到的地方,不受其贡献;政教所不及的人民,不责其臣服:何劳使者远来。”译使对说:“吾受教于国中的老者说,如今天无疾风苦雨,海水不起波涛,已三年矣。想是中国有圣人为主,所以风调雨顺,海晏波恬如此。我远方也赖其余庇,何不往朝之。”于是周公以太平之功,归之于成王,又称先王灵神,将所献方物,祭告宗庙,见得这远人宾服,皆是宗庙神灵,天子明圣之所感召,人臣无所与其功也。及使者辞归,迷失了向来的道路,周公以其国在南方,乃赐他车五辆,车上各安一个木人,运以机巧,车虽回转不定,而木人之手尝指南方,叫做指南车。越裳使者乘此车,随所指而行,繇扶南、林邑二国海边,行了一年,方至其国。因此天子大驾前面,尝设个指南车,以为引导,盖本越裳氏之故,示有以服远人而正四方也。夫圣人在位,宇宙太和,周家虽谢质却贡,而中国既安,四夷自至。汉世通西南夷,发兵护使者赍金帛,诱之使来,威之使服,而竟不可得。繇是观之,服四夷者,在德不在力,明矣。
原文 七年。初武王作邑于镐京,谓之宗周,是为西都。将营成周,居于洛邑而未果。至是成王欲如武王之志,定鼎于郏鄏,卜曰,传世三十,历年七百。
直解 鼎,是夏禹以来有天下者相传的九鼎。郏鄏,地名,在今河南府。成王即位之七年,定鼎于洛邑。初时武王承先世之旧封,自丰迁镐,作邑于镐京,叫做宗周,以其为天下所宗也。镐京在西方,是为西都。其后有天下,又以洛邑居四方正中,可为朝会诸侯之所,叫做成周。以周道成于此也。将营成周,东居于洛邑,而武王遂终,有志未就,至是成王欲成武王之志,乃定所迁九鼎于郏鄏地方,郏鄏即洛邑也。询谋既同,乃卜之于龟,其卜兆之辞,说居此地后来当传世三十,历年七百。然其后传三十七君,历八百余年,乃过于所卜。盖周家深仁厚泽,历世相继,固结人心,以保天命,有非数之所能拘也。然周家营洛,居易无固,旦夕兢兢,若天命之不克保,而享国最久。秦据关中之固,金城千里,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而二世以亡。繇是观之,绵国祚者,在德不在险,明矣。
原文 是年二月,使召公先相宅。三月,周公至洛,兴工营筑,谓之王城,是为东都。方千七百二十丈,郛方十七里。南系于洛水,北因于郏山,以为天下之所凑。制为郊甸,方六百里,因西土为千里,分为百县,县为四都,都有鄙。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也。”周公又营成周。成王居洛邑,迁殷顽民于成周,复还归西都。成王长能听政,十二月,周公归政于成王。成王临朝,周公北面就臣位。
直解 郛,是外城。顽民,是梗化未服者。成王即位之七年,二月,欲继武王居洛之志,使召公先往相度其所居之地。相度既定,至三月,周公到洛邑,兴工营筑,所筑之城名为王城,表其为天子之居,非他城比也。那时镐京在西,故以洛为东都。王城之广,方一千七百二十丈,其外城方十七里,南面联着洛水,北首依着郏山,其形胜如此,乃天下所凑聚之处。就此制为郊甸,其地方六百里,接连西土岐周之地,通共为千里,遵古王畿千里之制也。内分为百县,每县分为四都,每都之中,又各有鄙,随地广狭,以为鄙之多寡,而不限以一定之数。其营建洛邑之意,盖以此地居天下正中,四方诸侯朝贡者,道里适均,皆不至远涉,乃武王之本意也。这洛邑在瀍水之西,周公又于瀍水之东,营造一城,通名成周。奉成王居于洛邑,以莅中国,抚四方,而迁徙殷家所遗之顽民,编管于成周,使近而易制也。二城既毕,周公复还归于西都。是时成王年纪渐长,阅历既熟,能主断天下的政务了。十二月,周公乃将朝政归于成王,成王临朝,亲决庶政,周公辞了摄政之任,而北面就人臣之位焉。盖至是而武王付托之重,成王倚毗之隆,皆可以报称而无歉矣。天下后世,莫不仰武成知人之哲,而美周公笃棐之忠,宜哉!
原文 初虞夏商之世,币、金有三品,或黄、或白、或赤,或钱、或布、或刀、或龟贝。至是太公望乃立九府圜法,钱圜函方,轻重以铢。布帛广二尺二寸为幅,长四丈为匹。故货,宝于金,利于刀,流于泉,布于布,束于帛。
直解 币,是财货的总名。龟、贝,俱宝货。龟可占卜,故以其壳为宝。贝,是海虫之有文理者。九府,是太府、玉府、内府、外府、泉府、天府、职内、职金、职币之九府,皆收藏财货的库藏。圜法,是均匀通融之法。十黍重为一铢。刀与布是人间常通用的。古时称钱为泉,以其形如泉字,又以其通行不滞,如水泉之流也。比先虞、夏、商之时,通行的货币,在金类便有三等。上等是黄金,中等是白金,下等是赤金。金之外又有钱、有布、有刀、有龟、有贝,这几样财宝,通行天下,民皆便之。及周而法制大备,则以商通货,以贾易物。其时太公望乃设立九府,收贮财货而各有职掌之官,为均匀通融之术,使上不病国,下不病民。钱之形圆,而其孔则方,分量轻重,以铢起算。布帛宽二尺二寸为幅,长四丈为匹。周家理财之制,大概如此。然亦各有取义,盖金为天地间的宝气,故货宝于金。刀能断物,其用最利,故货利于刀。泉流而不竭,故货流于泉。布则无所不遍,故布于布。帛可以束,故束于帛。当时之制为钱币,不徒有圆融之法,又多取流通之义如此。无非欲导利于民,散财于下,而后世乃专之以为己私,敛而不散,非先王设法命名之意矣。
原文 周公留辅成王,召公奭不说,周公作书告之,以明本意。
直解 夷,是召公的名。成王幼时,周公恐天下有变,既摄行天子之事。及至成王稍长,周公乃归政成王,退就臣位。然犹以王业初定,人心未安,不忍遽去,留而辅相之。其时召公奭为周太保,自以盛满难居,不乐在位,意欲告老而归。周公乃作书一篇以留召公,名曰《君奭》,中间反覆言大臣当辅君德以延天命,固人臣不可求去。其后召公既相成王,又相康王,盖有悟于周公之言矣。
原文 王尝问于史佚曰:“何德而民亲其上?”对曰:“使之以时,而敬顺之,忠而爱之,布令信而不食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王曰:“惧哉!”对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臣,不善则仇也。夏殷之民,仇桀纣而臣汤武,若之何其不惧也。”在位三十七年崩,太子钊立。
直解 食言,是行的与说的相背,如言出于口,而反吞之一般,故叫做食言。成王尝问其臣史佚说:“人君修何德,而后能使天下之民亲爱其主。”史佚对说:“人君要民亲己,在先自尽其所以亲民者而已。如知民事之不可缓,则使之以时,凡有兴作,无妨农功。知民情之不可拂,则敬顺所欲,而好恶利病,不违其愿。知民生之不可伤,则至诚保爱,而生养安全,无不尽心。知民心之不可欺,则颁布政令,务着实举行,而不爽其言。虽尊居兆庶之上,惟恐民心易失,天命难保,夙夜忧勤惕厉,就如临不测之渊,恐致失坠,行薄冰之上,恐致倾陷的一般。诚能如是,则上无失政,下皆得所,而天下之民,自然亲爱之如父母矣。”成王深有味于史佚之言,说道:“崇高之位,人但见其可乐,如汝所言,可惧也哉!”史佚对说:“天地之间,四海之内,人虽至众,而好仁恶暴,心无不同。人君若抚驭得其道而善,则心悦诚服而臣之。若抚驭失其道而不善,则众叛亲离而仇之,何常之有?昔桀为暴虐,而成汤宽仁,则夏之民即仇桀而归成汤。纣为无道,而武王有德,则商之民即仇纣而归武王,民心之叛服,天命之去留,只在仁与暴之间而已,若之何其可以不惧哉!”成王敬纳其言,常佩服之。在位三十七年而崩,太子钊立,是为康王。夫成王之时,周公既陈《无逸》之篇,史佚又进渊水之戒,是以王自幼冲为君,以至享国之久,惓惓敬天勤民之念,夙夜不怠,以致天下太平,民和睦而颂声作,故诗人美之,说:“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于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后世称守成令主,必曰成王焉,岂无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