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言长舒一口气,笑着迎了上去:“苏姑姑,你怎么来了?可是这兰陵宫的糕点做得不好,太后叫你来兴师问罪了?”
苏姑姑吩咐宫女将一盘桂花酥放在桌上,笑道:“锦妃娘娘这下可说对了,太后说这偌大的兰陵宫连盘糕点都弄不好,准是那些奴才糊弄您。这不,叫奴婢送过来一盘桂花酥,让锦妃娘娘尝尝。”
拂弦此时已经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下也赶紧接话:“苏姑姑,这点心是哪个宫送过去的?太后可尝过没有?”
苏姑姑不动声色,仍旧是笑吟吟的:“这是澄瑞宫送去的,太后心疼锦妃身子,还没舍得尝呢,就先给锦妃娘娘送过来了。”
拂弦上前去接过那盘桂花酥,说道:“主子刚用过些点心了,待到晚些时候拂弦在拿给她吧。”
苏姑姑一把扯住拂弦的手腕,不怒自威:“拂弦,咱们来时太后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吧?”
拂弦当即一怔,无奈地望着锦言,因为急怒,脸涨得通红。
苏姑姑松开她的手,将她扯在身后,笑着对锦言说道:“锦妃娘娘,太后叫奴婢看着您吃几口再回去交差,否则岂不辜负了太后的一片心意……”
锦言轻轻“哦”了一声,慢慢走近那盘桂花酥。她衣袖里还藏着一块从妆匣里拿出来的桂花酥,如果她偷天换日,苏姑姑应该看不出的,可是,如果不顺水推舟栽赃给素语,素语纵火灭闻家满门之仇,又该如何报?
锦言伸手,取过一块桂花酥,缓缓递向口中,宽大的衣袖下,谁也不曾看出她的手在颤抖。苏姑姑看着锦言吃下去,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满意离去。
拂弦掩面而泣,眼角滚下串串热泪,见锦言没有紧蹙,便扑了上来,喊道:“主子,主子,您这是何苦呢?”
锦言的小腹间渐渐传来隐痛,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拂弦扶着她卧在床上,大喊道:“来人啊!去传太医,去请皇上……”
锦言揪着被角,几欲撕裂,小腹间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她咬着下唇,已是感觉到猩热血气,那撕心裂肺的痛排山倒海而来,令她慢慢失去意识,脑海里还不断浮现出苏渔阳为自己针灸驱痛,拂弦握着自己的手痛哭流涕,依稀还有皇上咬牙切齿的恨意。
锦言腹中龙嗣终于没了,一时后宫妃嫔各自窃喜。锦言卧在兰陵宫终日病恹恹的,拂弦小心翼翼地伺候,不敢再提起当日过往。皇上每日必来看她,悔恨之意无以复加。锦言曾经在深夜听过他噩梦缠身时的呓语:“别吃那桂花酥,别吃……”
锦言拥被而坐,一脸苦笑,他终究是九五之尊,权势巅峰上的天子,他怎么会不清楚个中缘由?只不过他有他的立场,他有他的筹谋,所以牺牲掉了锦言腹中的孩子,也只有在睡梦中才肯吐露出悔恨愧疚之意吧?
“拂弦,澄瑞宫如何了?”
拂弦一怔,见锦言情绪稳定,这才将憋了好久的话一一道来:“主子当日昏迷过去以后,太后即刻命人去搜澄瑞宫,果然从皇后那里搜出一包加在桂花酥里的秘药。皇后已被软禁起来了,而兰舟从兰陵宫回去的路上就被乱杖打死了……”
锦言冷笑,素语当日也是料到太后会借刀杀人,所以才命兰舟偷偷将一盘桂花酥送过来。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吃下她送过来的、没有毒的桂花酥,那样她便不致背上行凶的罪名,而自己也不会失去腹中的孩子。
拂弦迟疑着,欲言又止,见锦言只是冷笑,不敢问出声来。
锦言知道自己昏迷后,拂弦看见妆匣里的桂花酥,一定也清楚了个中缘由,于是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有吃兰舟送来的桂花酥吧?那么我问你,如果我当真吃下了没毒的桂花酥,你以为太后还会容我活到今天吗?太后扶持我,表面上是对我另眼相看,不过就想我做她手里的傀儡,如果她知道我与素语达成了默契,那么今日这兰陵宫上下早已横尸满地了。”
拂弦惊惧得瞪大了双眼,颤声说道:“主子,拂弦本来还以为您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惜以腹中孩儿赌皇后娘娘的命,现在看来拂弦还是想得太简单了!这后宫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地方?难道这后宫杀孽太重,连神灵都不愿意眷顾了吗?”
锦言拉过她的手,一字一板地道:“拂弦,不要怕,神灵既然不肯眷顾,咱们就靠自己!安安稳稳地、踏踏实实地活下去,既然要斗,咱们也能豁出命去斗,终会将那些欺侮过我们的人踩在脚下……”
永宁宫。
“太后,如今皇后被软禁,那锦妃终日不踏出兰陵宫半步,像是蔫了一样。不管怎么说,这后宫又安稳下来了,还是牢牢控在太后手上。”
“苏辣子,你将她看得太简单了,那日各宫送来的糕点无不精致玲珑、花样百出,唯独兰陵宫送来了不像样的点心,她是怕哀家会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她!她城府深得很啊……”太后眯着眼,眼底一道寒光突现。
“那可如何是好?她既然不是泛泛之辈,太后还是趁早除去才好。”苏姑姑绞着手里的帕子急道。
“急什么?这后宫怎么也要有点动静才好,这个锦言倒真称了哀家的心思,否则直到扶持琴儿坐上皇后宝座之前,哀家没有对手岂不是太闷了?唉,她倒叫哀家想起了自己的从前……”太后陷入沉思之中,也不知那段烟尘岁月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一晃已经几十年了。
又这般过了几日,天渐渐转寒了,兰陵宫内因为锦言体弱,早早用上了暖炉。
“主子,听说皇上昨儿个去永宁宫,向太后提起要册封您为锦贵妃的事,太后也没有拦着,还说您身子弱,叫皇上多体恤您呢。”拂弦给锦言梳着发,低声说道。
“锦贵妃?”锦言在口中默默咀嚼着这几个字,不觉一阵苦涩,说道,“拂弦,当日我进宫之时,谁又能想到我一路走来竟成了贵妃?当日的丽贵人、赵荣华、温妃和灵妃……都已经不在了,惠婕妤永居冷宫,我也算是见证了那么多人的生生死死……”
“主子,您宽心些,只要皇上对您恩宠有加就够了。现在后宫之中,谁不艳羡皇上对您的好?”拂弦不以为意地说道。
“好?何谓好?他真的对我好吗?”锦言在心里默念,终于没有将话说出来。
十日后,锦言被册封为锦贵妃,仍居兰陵宫内,一时风光无两。
皇上也铁了心要宠着她,除了每日去永宁宫向太后请安,间或去瑶仙殿瞧瞧修贤公主,便只来这兰陵宫。可是,锦言却渐渐有些不安起来,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只不过感觉到皇上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迷离与散乱。
“拂弦,我叫你暗地里去各宫,将太后当日赏赐给众妃嫔的佛珠粒索要过来,事情办得如何了?”锦言端坐在妆台前,铜镜里的人越发消瘦了,尖尖的下巴令人看来怜惜不已。
“主子封为贵妃,各宫娘娘都来送礼,拂弦借着回礼的名义,去各宫软硬兼施地都给要回来了,就连瑶妃娘娘那么难缠的人物,拂弦都变着法从她手里要了来,可是唯独还有一颗,拂弦没敢去要呢。”
“是谁?”
“琴贵妃……”
“哦,是她?我竟忘了宫里还有一个她……”锦言的目光越过窗棂,久久望着外面,见落叶打着旋飞舞着,竟是一地的苍凉。当日那串佛珠被太后打散,赏赐给了众妃嫔,锦言已经几乎收集齐全,唯独少了琴贵妃手里那一颗,听说绿意也已经暴毙了,想必就是那琴贵妃的手段吧?
“主子,她是太后的亲侄女,恐怕拂弦出面压制不住她,不过她性子弱,想必成不了事。”
“拂弦,越是这样的人越像是深海蛟龙,太后老谋深算固然可怕,可是像琴贵妃这样深藏不露的人,才最是可怕!不急,等我慢慢和她玩,她有她的太后姑母做靠山,我身后不还有皇上在吗?”
“主子,还有一件事……”拂弦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拂弦听了您的吩咐,怕太后暗地里对皇后娘娘下杀手,于是在澄瑞宫安插了眼线。可是那人却回报,皇后娘娘已经病重,终日靠着药石续命……”
锦言心下一凛,顿时面色如纸。拂弦在一旁局促不安地站着,只听见锦言阴沉地道:“拂弦,你去,将消息散布出去,就说皇后娘娘是天煞星转世,再存于世,恐对江山社稷不利……”
拂弦怔了怔,终于领命而去,身后是无声叹息。
皇上对于这种坊间传闻不置可否,拖了几个月之后,还是架不住太后的几番施压,终于做了决断。
殇未朝,庆延十二年。
兰陵宫内,春意盎然,一派祥和景象,只有鱼贯而行的宫女身上流露出不安与惊恐来。
兰陵宫是锦贵妃之居处,陈设雅致奢靡,处处透出圣上眷宠。锦贵妃翘着兰花指,等着宫女拂弦给她用凤仙花涂染指甲。锦贵妃轻言细语:“这凤仙花里加些许明矾,捣成汁液,涂在指甲上便是不一样,灵动的红,像是染了胭脂一般。”
拂弦给锦贵妃涂满十个指甲,用冰存许久的桑叶把指甲包了起来,慢慢试探说道:“娘娘,澄瑞宫里的那一位,这回只怕再也躲不过了,听说皇上已经赐了白绫鸩酒。”拂弦又端详锦贵妃几眼,说道:“您好歹去看一看吧,她总归是娘娘的亲姐姐,将死之人也需有人相送一程……”
“本宫不会去的,三年之期已到,她早该走了,两个对彼此恨之入骨的人相见,只怕会徒添悲愤,还是让她安心去吧。”锦贵妃把包在指甲上的桑叶摘了下来,拂弦一片片从青石地上捡起,知道锦贵妃早已乱了心扉,连这桑叶需包裹指甲一夜的惯例也忘记了。
“娘娘,拂弦只怕您将来会后悔……”
“住嘴!本宫后悔什么?本宫后悔没有亲手杀了她,这后宫已经死了三任皇后,她不过是那第四个而已,无妨,皇上一定会厚葬她,她在地下也喜欢这般的排场。”锦贵妃说话间有些激动,声音比往日少了一分镇定。
“娘娘,皇后被赐死,后宫不能一日无主,整个后宫谁也越不过您的荣宠去,如今只怕太后会下懿旨擢升您为皇后,那娘娘恐怕也会落到这个下场,可如何是好?”拂弦是兰陵宫的大宫女,行事一向稳重,这会子也紧张起来。
“四个皇后都死了,那是她们愚笨,本宫如果坐上那巅峰之位,定当铲除永宁宫那老妖孽,叫她化成白骨任人践踏!”锦贵妃说话间,眼睛眯起,神色凌厉。
“娘娘,拂弦听说,王爷要纳正妃了,他给您送来一封书信。”拂弦将书信递给锦贵妃,便垂手站在一旁。
锦贵妃看着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字迹,轻笑一声,旋即把书信扔进了未熄的暖笼里。
拂弦叹息:“娘娘,这好歹是王爷的一片痴情,您何苦……”
“拂弦,枉你待在我身边两年,还看不透吗?南宫君悦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南宫君悦,他已经变了,对我的情意不过是与皇上抗衡的筹码,这封信,不看也罢。”锦贵妃站起身来,身上珠翠璀璨,神韵动人。
澄瑞宫内,已是荒芜一片。
皇后披散着一头长发,身穿白衣,坐在榻上,眼睛明亮却格外血红,嘶叫着:“闻锦言,你竟然不敢来看我?难道是怕我做了厉鬼也不饶你吗?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我看你还能得意几天!我会在奈何桥上等你……”如厉鬼一般的声音在皇宫内回荡,令人不寒而栗。
皇后绝望地号叫几声,用瘦骨嶙峋的手抓起酒杯一饮而尽,不久便没了声息。
宫里又恢复了平静,讽刺的是,宫人们一面有条不紊地操办着旧皇后的葬礼,一面准备着新皇后的册封仪式,脸上的表情或喜或悲。
小秦子尖厉的嗓音从殿外传来:“娘娘,皇后娘娘薨了,临走前不断诅咒娘娘……”
锦贵妃闻言转过身,许久才低声道:“这是她的劫数,怨不得我。”
青春渐把年华抛,朱颜改平添惆怅意,负了银屏锦瑟,徒留一笔风流账。宫闱深处,多少权谋利欲,多少帝王霸业兴起之地,而她只不过是想要存活下去罢了。
临窗风渐凉,吹三千青丝,锦言紧了紧肩上的披风,斜倚在窗棂前,眼光越过满园春色,落在宫墙外,那天色湛蓝,像是隔绝了庸尘俗世,将希冀放在如絮云端,落得淡然满怀。原来人生就是这样的一场局,布局之人远远站在一侧运筹帷幄,殊不知她早已落入局中,落入了宿命之局。
将记忆碾做尘泥,连同落红一起埋葬,从此流淌的韶光中,有一段花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