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穿过花园,带着书和笔记本去咖啡店。仰起头感觉太阳的光点在眼皮上的跳跃。嗅闻一杯热咖啡扑出浓烈芳香让生活呈现出的有序。
步行。保持耳目和心专注。言行简单。用纸笔手写日记。
M最近迷恋上气功、穴位、中医等课题,热衷与我讨论保健和养生。我对这个话题并不关心,但没有当面与他争辩。肉身是一具皮囊,我不愿把时间过多用在精心维持和取悦。运动、化妆、美容、娱乐、按摩、购物……诸如此类,它们在一个大目标下仍是琐碎而不足道。生活中有更重要的事,而时间总是不足够。
对我来说,饮食洁净,工作及时,过一种质朴而丰富的生活,即是所愿。睡前醒来,在床上安静读完几十页书。一边听音乐,一边烹煮食物。暴雨午后煮水喝茶。在电脑前坐下来,写字和工作,保持八个小时。结束后上一个半小时的瑜伽课。清扫,整理。旅行,看戏。逛书店,在超市买新鲜食物。与朋友在咖啡店相聚小叙。与少量人维系亲密而真诚的关系。用书写与更多的人发生内在联接。这便已足够。
世界貌似总在发生更重要的事,经济,政治,战争,变革,大时代……究其最终,与我们发生真实关系的,却不过是一些细微而个体的事:童年,父母家庭,伴侣和孩子,爱,性,付出,索取,欢愉,挫败,一封书信,一段回忆……关心人性幽微的小说,展示的即是个人存在感。这对个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2
问题没有想通,需要继续想。直到想清楚,形成结实骨架可以支撑余生。即便是深入骨骼的替换,也只是在一种寂静中发生。寂静地迁移、泅渡、填充、坚固。写作是一种长期的需索代价的自我解决。理清楚内心的脉络,一事一物,各自归纳安顿于它的位置。
倾诉最终会以沉默、祈祷、忏悔、救赎的方式,渡船过岸。
冬天,在家里放置佛手和梅花。前者有古意和拙朴,后者则疏朗和清雅,悦人心目,都可回味。花谢之后,干枝还可继续插在黑色陶罐里,摆放于墙角。人与花可心心相印。
有人带来远方山里寺庙摘下的新鲜橘子。经历火车一路迢迢,依旧皮色青翠,滋味清甜。这样的小礼物,能够让人心里好几日又暖又静。
3
“在面对大地的劳动生活中,总是会有正直的健康的东西。信仰使人认真,这在物品的制作上会得到反映。好作品的背后总是有道德和宗教的存在。清贫之德这样深奥的学问,可以通过这些物品很好地去领会。”
柳宗悦的《日本手工艺》开机印了六千册,想来读者是小众,也许局限在研究设计或民艺的人士之中。一本写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书,书中观点貌似倒退而又先进,即便出现在如今的艺术杂志,也一样清醒独到。
美是健康。健康是寻常,无事,一种淳朴和正当的状态。世上没有比平常更高深的境界。佛心即平常心,别无他物。按照传统方式制造出的器物是稳重的。
日常生活蕴涵着文化的根源,器物是最直接的载体。传统的力量给予一个国家的文化以固有的性质。对器物的观点,最终反映的是我们在生活中自处及相处的个性。
他说记录它们是“我们必须重新认识日本,必须通过具体的物品来关注日本的状态,这样,我们的正信才会苏醒”。把正信的检阅和恢复工作当作写作一本书的根基所在,这发心着实值得尊敬。
4
张爱玲给胡写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这封分手信,据说写在一个暴风雨夜里。一个女子的自重。她把一个已摔碎的万分喜爱过的容器碎片,默默挖开泥土埋了。再留恋也不足惜。就此诀别。
我对胡兰成并无异议。他的文字有一种境界,此处天地没有冷漠,没有分辨,没有警惕,残缺与丰盈融为一体,不分你我。也没有抱怨和责怪。只觉得春光恰好,人与事完好无损。花好月圆是一种境界。他游离人世范畴,而张爱玲扎根于世间。这段深刻而纠缠的关系,始终是她不原谅。
不原谅的关系,通常意味着曾带来难以撤销的满足。
世间还有谁会比他更懂得她的美。他说,读者于你,不过是人来人往看灯会,广大到漠然的相知。只有我想为你闻鸡起舞。说出过此般言语的人,当下一刻已然足够。有没有最终在一起,有没有共度余生,是否爱至生厌,是否离世前互谅……也都是无关的事了。
5
远处山影,公寓楼的屋顶,云团,暴雨。独自去广场地下超市买午后的蛋糕。看书,睡觉。疲倦。睡眠是一种安慰。
保持沉默以及佯装不知,这是退。退缩,一再退缩。让那个单纯、清晰、清洁的内核慢慢褪显出来。
每次告别,她都是说一声再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她说,也许你觉得这很无情,但我认为这是一种克制。我说,我现在更愿意站在原地目送他人,因觉得这样会让对方感觉安全并且长久。
6
最后一道工序。搜寻和删除打印稿里每一个觉得略有多余的字和词。这种洁癖没有来由,但我知道这是在让自己满意。删除多余,随时清空,去除累赘,保持简洁明晰。这种方式只是在训练我识别,什么对我来说是真正的重要。
在无边际的窗框里,在那面湖边,在飞鸟消失的淡云边上,我看着你微笑的侧影,看着你的美,脆弱,愉悦,和无力。我知道,属于你与我的一生,已然完尽。
所有的执着,贪恋,不甘,在于我们本来就不完美。守候数量有限的柴薪,观望火焰。你知道余烬冷清。你知道黑夜漫长。你知道孤影摇动。你知道时间在流动变迁。幻觉注定不能固定成形。不去擦拭它,它也在褪色。不去裁剪它,它也在破损。
他说,这所有的篇章都很美,但凑在一起却无法鲜明凸显。稠密的美大概令人觉得窒息,以及这种高强度的主观的情绪和意识,带给人阅读上的难度……我自然意识到这种种问题。自己写下的文字,每一行都能明白它的来源。但人的一生,需要某个任由一意孤行的阶段。
创作未尝不是一种作茧自缚,遵循执念的力量。与心中的这头兽嬉戏与搏击。不管正确与否,这是内在的激情。让它喷发是一种自由。
7
有些人在庸碌人世从不惧怕面对两件事:及时行乐。死亡。这种人有赌徒天性,有一种沦落和跳脱的美。他们有些出现在记忆中,有些成为书中一再出现的人物。
我对这种人物总是有某种兴趣。在另一个层面,他们所面对的是“被无明和执念所打败的羞耻心”。
8
一切在渐渐好转。这是直觉。
9
去年写《表演》,今年写《长亭》。爱里面若有单纯、热望、期待,意味它会同时联接失望、邪恶、冷酷。这即是处境。短篇小说自有其简洁复杂的天地,与长篇小说不同。
“他说,我非常疲惫。有时候,我在你这里一觉醒来以为已经有了一生这么长。我说,你现在已经醒了。但一生却还远未曾过去。”校订旧稿,如此回头重读十年前写的东西。需要修改的标点字词,不胜其多。为诸多表达的单薄和缺陷而不满,也为某种年轻而真诚的情感而触动。
早期旧作是写作者的负担。若生命力顽强,流动于世,它意味着你不被允许撤销成长的凭据。
一个写作者对自己的第一本书,总有矛盾心理。不想回头看望它,也无心把它拿出示人。别人偶尔提起心里有羞愧之意。一段百味杂陈的过往,如同并不值得赞颂的初恋。过程很肤浅,很多细节都已忘却,不是理所应当的那种深刻。但它是个印记。
很多第一次都不是完美或荣耀,但却是出发和实践的象征。
已校订到《清醒纪》。早期作品对词的过度和重复使用,是未经训练的任性和粗率。到后来,每个词清洁到不进不退,不再多余。这种文字的洁癖自觉是逐渐被确立起来的。后来基本已不存在可以被再删的词。阅读时,看到简洁的文体,都觉得是同好。
10
《梦溪笔谈》里面一则小故事。颍昌阳翟县的杜五郎,传说不出家宅篱门已三十年。有人去拜访,杜生对来客笑谈并非如此,因为十五年前,他曾在门外的桑树底下乘凉。不出门,不过觉得对时世无用,也无求于人,所以不再出门。以前靠给人择吉日和卖药谋生,后来有了田地,儿子能耕种,能靠田地吃饱饭之后,就不再去和干同业的乡里人争利。因为贫困的人只能以行医算卦养活自己。
问他平日里做些什么,说,空坐,问看不看书,说,二十年前有人送给他一本书,书里多次提到《净名经》,他并不知道那经文,只觉得对书里的议论十分喜爱。到了现在,那些议论也都忘了。书也不知道放了哪里。说着这些话的杜五郎,在隆冬穿着布袍草鞋。屋里只有一张床。唯独“气韵闲旷,言词精简”。
这故事读起来充满禅意。杜五郎是得道的人。
把书房所有书籍分类整理。所有旧的收藏多年的书,都是爱的。重复看的固定一小批,十年如一日。至今为止,买中华书局的书最多。希望他们以后有年度剩书处理计划,滞销的书低价出售。
睡前阅读时光,如同一段小小的祷告。
和E见面。他穿海魂衫、黑色毛衣和运动裤,人未变形,有一种男性气势。聪明,有想法。发表了一些观点。比如,现在这个年龄让自己尽兴和满意是最重要的。人与人之间需要以底线来互相撞击,测量范围。现在不需要敌对和斗争的力量,需要的是平衡,完善……诸如此类。
他是一个在思考的人。他也在逐渐成为一个现实的人(而这恰好衬托出一种旺盛而脆弱的理想主义)。期间他说手抖无法给我点烟,家族里有老年痴呆的遗传病。因此,“人与人之间不及时地好是不行的。”离开餐厅时,我看到他衣服穿得很少,外面寒风正烈。让他等在里面,自己出去帮他拦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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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一个体力活。身体需要跟进心和脑袋的运转,承载情感和理性的对峙。练习跑步和瑜伽十分必要。
在山上跟师父学习禅坐之后,早晚半小时渐渐在身体里形成一个沉着的系统。
把一小盒白檀香枝拆出来点了一根。封盒的白纸上写有慈照寺,觉得眼熟,是以前在小说提纲里起过的寺庙名。至今小说中所起过的地名、人名,偶尔会在现实中有对照,有时完全相同。奇异的遥遥呼应。仿佛很久之前我曾见过这些人、这些物、这些地方。
深夜清洗下午用过的茶具,想起“笙歌正浓时,便自拂衣长往,羡达人撒手悬崖”。一时忘记是在哪里读到这样美好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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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最后的改稿,这周将交出围困已久的长篇文字。休息时读《圆觉经》,心里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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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人相见,一起喝茶或喝杯咖啡,胜于在喧闹嘈杂的餐厅里吃饭。外食的材料和制作方法不能保证新鲜和安全。来家里吃饭是亲切的事情。粗茶淡饭是其次,见面饮酒倾谈才是关键。如果有好酒,好茶,好话题,足以弥补一切。吃什么是其次的。怎么吃却是重要的。
几次在寺庙里吃饭,印象颇深。有人来加汤加菜,这被供养的饭食不能挑拣而应心有感恩。身姿端正,全心全意,把碗里的食物吃完。保持安静,不说话。没有评价,也不过剩。在如此心境里面,它是甘甜饱足的。儿童应在寺庙里生活一小段时间,这样他们会学会如何吃饭,如何面对食物。
在一个成年女子的生活里,厨房的位置渐渐显得重要。少女时代,没有一个女孩会想在厨房里停留。最好吃饭也是匆促,放下饭碗即刻奔赴天涯海角。母亲自我从小到大,未曾要求我做饭和洗碗。因为不经训练,对厨房里的工作缺乏常识和技巧。成年后,很少煮食给男人吃。通常男人会做饭食给我吃。
一次阿姨来访,无意说起,小时候在乡下玩耍,那时我幼小,她是小女孩,没有玩具,淘气无知,从屋檐里捉了燕子下来,两个人一起玩耍。当场被别人斥责,因为农人都极为爱惜燕子。在南方流传的说法,女孩子只要玩耍过燕子,就不可能再做出好吃的饭食来。所以阿姨说她也不擅于做饭,吃男人做的饭。
把一块牛肩肉,用橄榄油、意大利香醋、蒜末、红糖、百里香、柠檬汁混合起来腌制。在冰箱里放置一个晚上,第二天中午拿出来煎制。在对食物的耐心处理之中,人学会对各种丰富外因元素的体会、实践、筛选和择取,对偶然性和必然性的排序及客观心态。对不可知的许可及等待。
现在慢慢喜欢上烹饪。收集菜谱。有时在厨房里劳作是愉快的事。把电台打开,听陈旧老歌,逐样摆弄。泡在大玻璃瓶里的水果酒,各种水果按照季节的顺序放进蒸馏酒里,慢慢颜色泡成了深红色,大概四个月之后可以品尝。一边做,一边清理。等待间歇,可以看着窗外的花园,让自己喝一杯。
结束工作或家事之后,走进厨房。有一个玻璃橱柜,专门盛放这些物品。各种茶杯,茶壶,泡茶工具,竹制品,杯碟盏碗。碗上绘有古朴简约的松针、花卉、云朵,白底青花。有旧朋好友或远方客人来,挑选若干取出来,清洗拭干,在上面放置坚果、水果、点心、花枝,泡上一壶清茶,桌边小叙。对着小杯小盘,眼目也是清明喜悦的。
从各式茶叶中挑选适合当下心情的一种,洗手,烧水,沏一小壶茶,端到餐桌上,坐在桌边眺望楼下花园。早晨,午后,黄昏,深夜。小花园的光线和场景总是在变化着,那些远处的高楼和天空中的云层。花园广场里有儿童聚集在滑滑板,响亮的笑声和叫声,在隐约处低低回旋。滑板轮子上的发光装置闪烁出彩光。天边有薄薄云层。有时空气里还有食物剩余的气味围绕。
这样的时刻于我,与内心深深联接,因此获得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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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街头。白发老妇穿天蓝色绸子连身裙,头发挽起发髻。涂鲜艳口红,手里拿一把折扇。让心满意,这很重要,超过现实存在的任何层面。欧洲女子是那种即便上了年龄仍保持恋爱心情的模式。愿意精心打扮自己,戴闪烁耳环,眉目舒展。
保持爱的敏感和活力,也许是身为女子在世间应该负担的一种责任。
一个女友,四十岁左右,挽松垮发髻,五官平淡,涂大红色指甲油和口红。烟酒无度,时间只用以享乐和虚度。笑起来眼角绽开无数密密细小纹路。逐渐年长起来的女人,某种秘而不宣的过往与眼神中的平静映衬,欲言又止的美有无限吸引。
认识的一些外籍女子,穿的衣服和使用的化妆品并不昂贵,但舍得把钱用在昂贵公寓、法国矿泉水以及高级香槟上。这是与某些中国女人截然不同的心态。后者会颠倒这顺序,省吃俭用磕磕碰碰,只为买一只奢侈的名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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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一个梦境,见到少年时候的恋人K。他与我分头睡觉,在床的那端哭泣,身体抖动,哭声十分压抑。醒来之后,心里有对彼此深深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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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已结束。勿留恋忘返,勿黯然神伤。真正的戏子四海为家,转头即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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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既已知道人生如戏,更应该尽力演出。搭起的舞台,过了一村便会沉入暗中。此刻我在台下仰望你,且把你装扮的艳美和哀伤,毫无节制毫不惜吝地交给我。如此,曲尽人散后,你仍会在我身心之中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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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爱沉溺便是苦海。一念清净,烈焰成池。”在火车夜行车厢里读到的一句话。
见师父,他说“感情的痛苦会伤及灵魂”。我想痛苦都有前因,后果则需接受、承担、偿还。应让前来需索的对方安心离去。这个前因是生命的重要任务之一,也可因此而完成自己。《春宴》的主题也在于此。
书中的这些人,他们在这个世间如同所有不能如愿的人,怀有永久的火焰一样的欲望。不可能把它试图割裂或者熄灭。在欲望中存活,在没有欲望中死亡。
在每个人的心中,存在着两个孩童。一个温柔,向善,天真,需求拥抱,倾向给予,朝向光的来源。一个敌意,警惕,顽劣,偏执,以黑暗和争斗为食。我们需要穷尽一生来驯服和看顾这两个孩子。他们有时平静共存,有时你死我活。其中任何一个死去,心都将失去活力。
对于带着任务来到世间的人来说,他要穿越的是被提前设定的磨难,一切障碍背后均有深意。此时,最应避免的是被周围的人群困扰,被他们的模式和言行制服。如果你试图跟其他人变得一样,其实是违背了自己的本性,也在对抗支持在身后的这股深意。人所能做的只是一意孤行。
生命不是用来展示于外界或他人,不是由这些来损毁或成就。对他人无需评判,也不必追随。每个人都在临及自身的深渊。彼此的道路各不相同,也无法仿效。人所存在的根本意义,是用来完尽自己的任务。它是一个人的事情。
因此。只需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并为这些选择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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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写完一本书,生活即呈现出短暂的停顿和空白。早上起来有时不知道一天要做什么,如何起头。但我警示自己一切正常,保持镇定,默默存活。如同走过被劈开的海水。旷野之中仰起头望见白日的云柱、夜色中的火柱。人应寻求指引,同时接受推动。
终结某事,即意味着它是完整、平衡、完尽、超越。
结束一切工作。下周启程去日本两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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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兽,一处活泉,一个孩童,一个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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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教授带我去隐藏在巷子里的餐馆。店门外建了一格一格水池,养着金鱼。来这里吃饭的人,顺便观赏金鱼,买金鱼。遵循微妙而准确的节奏,食物陆续递送过来。吃完一道撤走一道。菊花花瓣腌制之后品尝。切开的柚子盛放新鲜鱼片,淡黄色体积很小的橙,有浓烈芳香。南瓜、红薯、芋头、莲藕蒸熟而食,不加调料。
与季节性相应的一顿晚餐。清雅食物。日本酒带来的微醉。
在地铁站告别。他站在入口处,目送,轻轻挥手。进入地道转角,回头看顾,对方还伫立在那里,依旧在挥手。在日本这种方式很是常见。这样的礼仪在我的记忆里,在童年幼小时常有,在家门口,车站,路口……现在就很少见到。人与人之间似已失去一种清淡而婉约的珍重感。
小瓷器店铺。从各地搜集独特的器物:咖啡杯,碗,盘子,筷子,布料……摆放在木架上。店主是穿着布衬衣系围裙的中年男子。选了一只碗,一只杯子。瓷器上的花纹是鹿,樱花,山岚,树枝。一块染织布料,陈旧的颜色看起来素简。这也是店里最好的艺术家的作品。
他大概满意我做的选择,问我是否喜欢猫。我说喜欢,他便从里间抱出一只大猫,慵懒娇宠,是金吉拉,让我抚摸观赏。并在包装纸袋上用彩色蜡笔快速画出一张猫脸,即兴的举动。告别时拿出一包当地的特产小吃芋干,让我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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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东玉三郎的三场歌舞伎折子戏。鸠居堂的毛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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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不是走马观花的景点游。最好能够真正进入这个国家的日常生活。哪怕时间短暂,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和印证它的细节。在大街上走走,在小店铺里欣赏工艺品,在小餐馆里吃当地人做的菜。与手工艺人们交谈。与当地人接触。
很多时间花在博物馆和美术馆里。看到浮世绘和琳派难得一见的大型展览。
美术馆看客主力,大多是老人和家庭主妇。他们成群结队,风尘仆仆,有些特意从外城赶来。与中国的老人与主妇相比,他们的生活更拥有一种探索和发展的活力:看展览,看演出,学习茶道,学乐器和绘画,寻找风味餐馆聚会,到处旅行……这个社会能够真正享受闲适和充实人生的,是这些已经历过人生创建阶段和重要波折的人。孩子成年和独立之后,第二个人生开始。重新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在地铁里,见到背着小提琴赶去学习的人。坐在车厢中阅读书籍的人也有很多。
根津的小巷。家宅和小花园别有洞天。每一家面积看起来都不大,建筑有些年头。庭院角落摆满各种盆栽植物。一些没有顾客的小店,潦草摆放诸多收集的可爱之物。店主人只是默默在阅读、剪花或擦拭。与其说是工作或一种谋生方式,不如说是生活内容的一部分。是对待时间和事物的一种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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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店。楼梯狭窄。二楼房间摆满杂物。玻璃,瓷器,玩具,画框,首饰,碗,盘子,漆器,木偶,杂志,明信片,画册,音乐盒……见到童年时玩过但现在早已消失踪影的玩具。店主人相守一房间的旧物品,与它们一起变老。
浮世绘老画。四只描有四季花卉镶螺钿的漆器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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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天。坐地铁去涩谷西武百货,买棉袜、羊毛衫、书、樱花白茶、点心。表参道看能剧。表演和观众有长时间的停顿,如同逼近极限的寂静。日本的性格即在于此。不热衷于喧哗的盲从的烟火气。这种静和清冷,这种仪式化的生命审美方式。
结束后在一家餐厅吃饭,喝清酒幻露。聊天抽烟。坐地铁回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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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抵达京都。入住八席的房间,面对庭院,舒适古旧。榻榻米上的白色厚实被子暖和,辗转片刻即入睡。下起一场夜雨,纸屏风上的松竹枝叶倒影晃动。早上雨停,松针上满是水滴,拿出相机逐一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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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野元信的壁画。文具店买纸墨笔砚,抄经纸。吃鳗鱼饭。坐于庭院晒太阳。老牌京菓子店吃点心。南座剧院的歌舞伎演出。荞麦鸭面。月华香。许下心愿。溪水潺潺的竹林。夜空中的白云。
餐厅的菜单用毛笔手写,草书的洒落。纸张印有一朵朵飘坠的樱花,用了很久,纸页被磨得断了纹路。两张对页纸马上就要分开,仍没有更换。柜子下一叠一叠撂着粗朴器具,店员使用的姿态,看似搭配妥当又极为随性。这是时时刻刻都会一再提醒人享用的方式。如同绿柳蓝湖之中,搭配一座朱红木桥。
雨中登上清水寺对面的山林,遥望寺庙的木制高台。
鹤龟庭院空无一人。路边喝咖啡抽烟。中午吃鲭花鱼寿司。下午去一保堂茶铺,大雨,后停。吃茶点。在寺庙殿堂榻榻米上静坐良久,巨大的松柏盆景十分壮美。
到香店补买了喜欢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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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奈良有一种淡淡的乡愁式的牵挂,虽在此地只停留一日。
大雨滂沱中游览法隆寺。雨后初晴的午后,流连于旧巷子。窄长的青石路,杂乱交错的电线杆,墙角边秋菊花盆。整个深秋午后,空气里没有什么声音。我童年的故乡已被改造成商业气息沸腾的新城,奈良却停滞在一种旧日的意兴阑珊和波澜不惊之中。写给M的明信片,“时时一言难尽,尽处已是对岸。希望世事变迁令我们更为强壮并复返纯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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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无常的认识能使人不再惊怖。偶尔别人赠予一只水晶盘子,不小心跌碎,也不过扫一扫,把碎片埋入泥土。
如果已决定放弃,就无需再把问题剖开。如果尚有希望,且相信时间带来的结果。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一切都好,不必追究。让事情自己推动。这是事情本来的样子。等待自然地发生。
再次下了一场雪。走过荒凉花园里的厚厚积雪。
各自的悲哀都应只付诸自己。对别人来说,这些不重要也很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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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有时会呈现乏味的一面。每一个人都想证明自己不出错。每一个人也都同样地表里不一,自相矛盾。对他人各式言论和知见因此无需多言。让它们喧嚣之后各得归宿。
做个懂得适时缄默而保持笃实骨架的人,有其必要。
身心有时干燥得微微散发出一些清淡的芳香来。把老珠子戴手腕上,有一种安定感。
下午与M一起在阴冷天气中去新街口买古典音乐CD,他帮我挑选。他注意到我穿在身上的一件粗花呢大衣,猜出它来自一位同性倾向的设计师,风格偏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古典情结。他说,你要穿对衣服,这很重要。
他对我在东京购买的白色蕾丝长袜也很感兴趣。遗憾没有带相机可以拍下它。说它突破日常生活规则。我仍没有领会这个敏感的男子的意思。对他说起近况,说自从尝试打坐,已很少抽烟,喝烈酒。也几乎不爱吃肉食。这并非被强制,而是真实地感觉身体和心不再需要。
照例说了一些话题。说到及时行乐,M认为应把它理解成为一种实践的能力,在当下尽可能把内心意愿转换成强烈而明确的行动,而不论断它是苦还是乐,也许这两者都需要得到行动。实践来自时间一分一秒正在度过的方式。但我们还未来得及谈到相随的危险性和承担的问题。
他很瘦,从荷兰寻找大麻回来。五年之前他带我去一家巷子里的日本面馆吃面。我们都想再去,却发现面馆已拆。转道去了云南餐厅。之后去茶馆喝茶。深夜接近凌晨时分各自散去。夜空兀自落下茫茫一场飞雪。
我用旧棉纸包了一些干腊梅送给他。去年冬天,寺庙门口的腊梅树开花。庙里师父采集了一些,存在红色圆盒里当作礼物相送。回来后放进橱柜里一直没动。等到夏天,铁壶烧水,热水泡开一撮干燥的腊梅,汤色金黄色,有清香。三泡之后无色。虽是南方记忆里常见的花,却是第一次喝到它的滋味。
我说,你喉咙疼的时候可以喝它。他随手放在大衣口袋里。
雪花飞舞,我伸手在空中轻轻抓了几把,觉得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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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茫茫下了一夜。白日冰雪消融之后,一切暴露无遗。依旧是茫然的大地和空虚的城市。雪仿佛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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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与S吃饭。她内心如此热烈丰盛,却并未在世间找到可对应的人。人过中年,感情生活仍动荡不定。我看着她耳边一对珍珠与玳瑁镶嵌的美丽的耳环,觉得她每一缕发丝都在散发出荷尔蒙气息。女人天性就是为情爱而活。这是天性。我对她说,丝毫不用觉得软弱或者怀疑,就要这样走下去。
世上的感情,无非分为可完尽的和无法完尽的两种。原因各异,不用分析。可完尽的感情,以努力和果决相对,即便付出大的代价也把它承担起来。不可完尽的感情,且把它当作一个礼物,善待对方,尽量给予快乐。到此为止。
人的一生,能够得到身心统一有始有终可完尽的感情,机会稀少而珍贵。大部分人未曾得到过匹配的伴侣。不过是面对现实的一种分裂而机械的维持。两个人在一起却无法相容的孤独,有时远远强大于独自一人。
两个人的特质会互相激发或者压制,这意味着,在一些人面前,我们心中的火焰陷入沉睡。在另一些人面前,它会被激醒。有些人使我们感觉自己变得很差,无法接受。有些人使我们成为更好的自己,甚或产生一种突破。情爱是不熄灭的火焰,应交付给合适的可承担的人。
被烧灼仿佛是一种代价。人要经受住投入和用力的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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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时注意自己各种起心动念。一旦注意,才可能去溶解它。不要让心受限而成为铜墙铁壁。不自我折磨,也不伤害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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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澄澈的光,朴素的美。骨骼里负担长久的祷告。我们的约定真诚,它必会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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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前阅读开篇顶礼的第一段:愿自生大手印能庇护你,让所有稳定的和变动不居的事物,滚入一个状态中,以坚定的喜乐如闪电般的套索,让一百零八个结使都消失无踪。
读完整句,无来由泪落不止。
36
年末最后一个晚上如此度过:独自在家做简单晚饭,米饭,鱼子,水煮蔬菜。孤军奋战,为杂志赶一篇万字小说,写完三千,也许持续到深夜。明天第一个清晨,准备早起沐浴,步行去寺庙。
在山野中度过童年的人,与城中人比较,性格里会有其他形成。渐渐感觉到与母亲相似的个性,外表倔强,内心赤诚,宁折不弯,是不讨巧的脾气。所幸遇见良善的人多。偶尔回想前路,叛逆刚硬。
虽被折断多次,但也因此而走到更远的路。有终结才有开始。新年即将开始。洗手净心,祈福自省。
一些事情的出现应让自己能够变得更好,而不是糟糕。或者在变糟糕之后能够导向一种猛烈的调校。经历将会是一种实践和积累。沉淀之后,带来全新进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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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可以不必说出,也许不过是各自认为的真实。有些事情可以不要求分辨,也许不过是各自认为的合理。这世间哪有错过的人或者做错的事。凡是发生着的就是对的,它们精准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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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台湾编辑签下新小说的繁体字版本合同。在三里屯一家小餐厅里相处很久,看稿,讨论。告别时,他也许刚看完小说,有感而发,说,每一次写作的过程,其实是穿透一种痛苦。因为这般经历,在现实中也许你再无法天真地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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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夜交接时分,看到浑圆月亮,在旷野天边悬挂,清辉熠熠。为了多看它一些时候,特意步行更长时间。风很冷,人迹稀少。这样的时刻于我充满一种莫名而强烈的寓意。在花园中走了很久。
产生一种愿力,希望月光流至心里,彼此深深渗透和联接。
十年文集出版。“日影飞去,字入水中。”
文字原本属于人对自身生命的处理和完善。微小人类的言论不足道,由凡人创作的文字作品也多有缺漏不足。一个作者写下文字,最终不过与自己的生命相关。一再浸入重生的河,在残缺的镜中照见幻世的影。
这些故事和文字之中带罪的人,用造设铺陈来做清洗。表达、理解、哀悯、释放。这都是清洗。他们是海中的孤船,荒原里的野草。
工作结束之后想把作品搁置。面对自己现实中生命的问题,如同从一片潜藏许久的大海深处猛然跃起。火热阳光刺戳额头眉心眼皮下颚,身上水流泄空,心里空洞明亮。
生命中有一扇门始终没有打开。为此你尝试先打开了所有其他的门,最终还是返回到那扇紧闭的门前。务必要打开它。回来和解决都是迟早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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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管走自己的路……同时要允许别人走他们自己的路。”摘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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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始终迈开脚步移动,即便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信任行动胜于一切言论和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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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个小时以上的漫长飞机航行,适合读书。尤其适合阅读一本繁体竖排密密麻麻费解难懂的书。在一个有限的被停顿的时段里,人被迫专注。一些重要的书基本都是在飞机上读完。
买了一副新的耳环。绿色和蓝灰色的水晶及月光石镶嵌。
航行经过一片白茫茫冰雪覆盖的山岭。忘记了在身边沉睡过的人,梦中只见到麋鹿的犄角划过深绿灌木。你赠予我的宝石项链,一掉入湖水就化成了水滴。过去已去,未来还没有来。现在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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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轮,巴黎。世间的某些部分需要你的相信,某些部分不过只是一个游乐场。
在旅馆房间。清晨醒来撩开窗帘,听到叩击玻璃窗的分明雨声。光线很暗,不打开电视,有时在小圆桌边默默坐着。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但并没有离开自己。这种如影相随的孤单,在长久的自处和过滤中,逐渐成为一种安然。
一次小型的演讲。男孩特意坐火车来听我说话,众人之中起身说,我来看你,心情如同来看望恋爱中的一个女朋友,心跳得这样快。他应看到我已不是那个写《告别薇安》的二十四岁的年轻女子。他也许已无法继续阅读我的新作,比如《春宴》。但这份惺惺相惜的初心仍令我心暖。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于是微笑着,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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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宫殿建筑。幽微光线。她递过来一方手帕,说在附近店铺购买,来不及包装。小心折叠起来的棉布,上面绘有淡紫色铃兰,描着金线。这个年轻女孩,有一张白净的鹅蛋形脸庞。穿及踝长裙,漆黑发丝边佩戴一朵芍药花。她是我的读者。
甚为喜欢这方手帕。送心爱的人手帕是一种多么古典而柔情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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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斯廷小教堂。在封闭和阴暗之中,穹顶壁画在头顶展开。亚当与上帝手指相触的瞬间,脸上有儿童般的纯净无助。仿佛即刻将被破坏。如同一种暗示,生命从此刻开始处于追寻。
笔记摘自一位希腊教授演讲:一,有效运作需要内在的道德核心和结构。如果核心是有错误的,不管运作多么前进,就是深刻的危机,在摇篮里就会指向死亡。二,所有的危机都是道德危机。三,现代社会注重改善生活标准而不是改善生活质量。在时间进程里,人类道德的地平线狭窄了,把符合人性的生活可能性排除了。四,你也许会有一辆技术先进的跑车,但却没有一起坐车观赏风景的人,你实际处于悲惨境地。从现代生活系统角度看,你过得很幸福,但这个系统一开始的道德目标就是有错误的。五,每一个人都需要检查自己的目的,方式,做好个体的哲学工作,除非只想建立一种貌似完美的混乱。
从克里特岛到雅典有一段夜船的旅途,会写在小说里。坐夜船的记忆还停留在童年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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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想去一个地方,想过很久,有一天就带着自己走了。这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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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们会选择对某个人某件事服输,其实是向自己服输。人不可能一直试图战胜自己,这代价危险。有时你必须允许自己败给这个世界不可测的脆弱和威严,败给人性的复杂和深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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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里屯。寒风中这个瘦小的女子,说韩语,黑大衣,短裙,透明黑丝袜,一双细高跟黑鞋。黑色长发,大红色口红,抹了白粉的面容。裸露秀丽的小腿,脸色稳定。以前我觉得这样的女子缺乏理性,现在却觉得这美很是刚强。为了越过生活的庸俗,人所做出的牺牲值得。反之,厚厚裹起来害怕受冻的人,过于现实和安全。
美需要怪异和逆反。需要牺牲。
翻出《春宴》旧稿,试图再做若干小小修改。除了删除字词已再无工作可做。它被密密缝制成一条拼花被子,每一块花布各定其位。再次阅读,觉得它如同一条执拗而窄小的隧道,径直通往人心内里。完全不管不顾。这样封闭模式的写作,也就这样一次。若再写一本小说,根本已无心力近同。
它的写法和内容考验读者耐心,易起争议。开篇前奏缓慢,一半之后,大概从第七章开始进入正式旅途。最后一章是终点,但必须以之前的漫长前路做铺垫。这是任性之处。
在某种程度上,我接受它是一本会被浪费的作品。即它被接受的,也许是其表象最浅层的一面,而底下的深度无法被轻易掘起。浪沙越重,内在埋藏越深。快速论断使很多任性的作品获得在时空领域里被再次阐释的可能性。这使时间生发出空旷的意味。我甘愿它如此。
它的有力与它的缺陷和任性同等明显,也许是十年之后我依然能够拿起来重读的作品。《告别薇安》之类的旧作,不具备这样的力量。大部分旧作对我而言,均是一种练笔,一种准备。《春宴》是一次中途的完成。
小说的功能即是为读者提供一种生活和思考经验之外的新的可能性,外界吸收和接受与否,书要顺受坦然。对我来说,我对它的不完美和强壮都觉放心,由它独自开始漫长旅途并接受波澜。信任它如河流孤行,最终归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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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把小儿女情怀变成大的悲悯。
他说他觉得内心很孤独,找不到可以回去的家。他说,见到你本来是高兴的事情,但你是个混合体。走过泥泞的街道,坐下来喝一杯热茶。他在出租车上不知觉地入睡。日益老去的侧脸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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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是生活中最大的一个负面存在,那么必须要从根部开始铲除。把匕首吞下咽喉,把碎片埋入泥土。
经历黑暗与毒药的试炼,不逃避,吞食它,转化它。穿越最后一线生机。得胜使人加倍得到光明。通过它们如同通过悬崖边一线缝隙,以全部的专注和勇气。
恶与苦痛是修行,是从火焰中挣脱出来的清凉和后退。
不要试图去改变或影响任何对方。感情若充满猜测、试探、计较、自保、角斗、争辩及反复之心,会成为成人世界凉薄人情和经验偏见的综合体。
因此,我只有一个微小的理想。愿能够清澈而怜悯地爱着你。清澈,怜悯。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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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余生的速度,慢慢用手和笔,写下整沓稿纸的文字给你,留下拙实的字迹和记忆给你。纸会发黄,墨迹会损淡,但它是一个物证。
我并不惧怕你我化作了灰。只希望这灰烬的每一个颗粒都是被充分烧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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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有一天,这颗心会如海中滴水,失去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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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之间,若只以好奇和欲望来做动力,一旦占有或产生厌倦之心,关系就失去行进的动力。如同被嚼过的甘蔗渣滓,榨取完尽甜美可见的汁液,只能被丢弃。所以人常说,分手之后,相见不如怀念。
但我认为爱的喜悦,如同所有关系的源泉,应来自彼此思维的共振。来自它们的撞击、应和、交叠、推动。如果双方保持成长,思维能够开拓边界递进深度,那么不管关系是否终结,只要相见,依然可以彼此给予。这样便具备了永久的相爱的可能性。
爱是存在,是行动。它自身可以成为自己的源泉。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叶芝的诗句。觉得中文有时无法精确阐述英文独有的表达,如同英文有时也无法如实传递中文。这段话的涵义只能意会无法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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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会有多次搬家,变迁,整理,以至失去记忆中存在的许多照片。遗失的同时,也失去自身与岁月彼此对照的机会。
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三岁时的照片。只记得穿着小圆领灯心绒外套,胸口处有绣花,眼睛黑亮。也找不到祖父母年轻时拍过的一些照片,发黄的小黑白照片。它们曾被白纸密密地包起来塞在抽屉里。在特定的年代,很多照片不能示众,也被它们的家庭草率对待。照片里的年轻人,他们梳理的发型,穿的丝绸衣服,严肃的神情,是现在不能看到的。
富足的照片,显示出一个家庭内在的稳定和平衡及以此带来的价值观。奔波劳碌的家庭不会有很多照片,即使有也大多会失散或损坏。
还是有一部分被保留下来。上世纪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穿着丝绸旗袍绣花鞋的新嫁女子,戴着银项圈和虎头帽的男童,在杭州西湖边旅行的年轻夫妇,抱在怀里的头发上扎着大绸带结的满月女婴……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照片展示出人所演示的存在的一生,其间隐藏无数流离和变故。只有被凝固的某一格时光,银光闪闪,洁净无瑕疵。如同一声含蓄的叹息,隐藏在岁月机关交错的拐角处。
因为照片,我了解一个不再复返的时代。以及那个时代里曾经存在过的人的样子。
早年的照片是黑白的,小张,边缘分割成优雅的锯齿状,有照相馆的名字及拍摄时间。背后有题词,在亲友知己间互相赠送,是正式的信物。看起来拍得都很好,用光及灰度的层次,细腻和谐。那时照相馆用的是一种大型的完全手动的相机,摄影师基本上只拍一张,一次就过。对被拍者来说,这是很隆重的事情。需要穿上体面的衣服,把头发梳理得光滑,面容修饰干净,摆好姿势。
旧式的人在旧式照片里,脸上会发出一种光来。很少有人在拍照时笑,在不被暗示但全神贯注的时候,自然流露出天性。严肃有一种隐藏的力量,即便略带抑郁。从某种意义上说,曾经的那些村镇或小城照相馆里的摄影师,都可算是大师。拍和被拍的人内心郑重,端庄好看,气场有重量。
我常会对爱着的人提出要求,想看到他的家庭照片。看到他的母亲,父亲,姐姐,朋友,亲戚,全家福,因此获得进入一个陌生家庭核心的通道。进入他们的内部,获得这些人的细节和特征。年轻时人都这样美丽,皮肉光滑,眼眉清新。创伤、欲望、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一切最终使人老去。这是时间的威力。
当我看着这些与我的生命无关的人的照片,他们的存在。我感受到彼此深深相联的存在于世的一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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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春游。学校带领去奉化爬山,同学都跟着老师往前走,只有我迷了路。看到边上杜鹃花开得烂漫艳丽,想不明白为何不能去山野里看花,却要大伙一起人跟人排队爬石梯。掉队去山谷里漫游。独自一人,势单力薄。老师寻过来,严厉训斥。
一个人若注重自我的存在感大过于对集体的遵循,会成为一个边缘人。自主、远行、冒险、一意孤行,离开社会的主流。他需要付出某种孤立的代价。
二〇〇四年,抵达雅鲁藏布大峡谷和墨脱。我从不试图再回去墨脱。大雨,泥泞,高山,塌方,置于生死之中的麻木不仁。在路途中已知,有些地方,一生只能去一次。但那依旧是一生的事。二〇〇六年,出版《莲花》,为杂志拍摄第一次封面照片。在摄影师房间。衬衣,裙子,球鞋,长发,香烟,清水及耳环。那一年代表着生活的某处分界。
在拉萨的寺庙空地拍摄过的大丽花。那时是十月,不知为何,那花如此鲜艳。我热爱所有真情实感的花朵,如同热爱人之感性和激情。如同冲浪的人对剧烈浪头的等待和迎接。即便为之损伤。
《春宴》下厂,进入印刷期。这周做了第一次正式采访。是接受同一个人的第三次采访,她的问题一贯简洁贴近。
莲蓬,大丽花,绣球,马蹄莲,金色羊齿,日本折扇,团扇,丝绒披肩。第二个封面,距离〇六年黑白封面已过五年。工作从早上九点持续到晚上七点。宝丽来脆弱易变,无法复制,呈现出新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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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些状况下,必须转身放手,面对独自的茫茫黑夜。
如果这是必经道路,无需质疑为何需要如此。不管亮光在哪里,只管迈开脚步。置身于全然的黑暗之中,不再询问光的来源。只有持续的行走,才是划裂它的唯一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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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迷恋断壁残垣动荡中的城池。即便是一场幻术,也要各尽其责。
目送你一程。自此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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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完毕的旧躯壳,生发出一片绿意盈盈的森林。你说,继续等。微微打个瞌睡,人生就翻开了新一页。我仍旧等待。我在等待。这所有的发生其实最终是在验证这个。
既可以死去,也可以谦卑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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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家里阴凉处储存大缸云南普洱茶。喝了那个人顶好的茶之后,再喝其他便觉得有些粗糙。可见茶跟见识一样,一被拔高,容易心生惭愧。也像得到一个境遇高贵的爱人,即便相处有限期,也会记得他的光华,更觉此后世间窘迫的人为多。我对茶素来无瘾,也不追求。偶尔喝到好茶,只当是邂逅,总是感谢的心居多。
紫檀,牛毛纹,暗而典雅的光泽。古穆的气质。色泽沉郁浓厚,也着实昂贵。红木老了之后,颜色也转暗。这些珍贵的木头,抚摸上去质感是独特的。清朗润泽,富丽从容。有芳香味。古代中国人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他们以现实主义的态度,理性对待自己的人生质量,欣赏、创造、赞美一切风雅的事物。
人该如好木、好茶。岁月会让珍贵的质地更有分量,以内在、密度、硬度、特质,对抗外界流动及喧嚣。凭着天生样貌和身材,以年轻取胜,并不是高级的优美。被生活锤炼过,充满内心历史,最终心定意平。这才有了人的品格。
搬运工人来送一盆粗壮高大的佛手,花盆不小心在樱桃木地板上划出一道细长伤痕。如同美与美之间的折损。要避免的只是恶与恶之间的碰撞。唯独这才是一种禁忌。
冬天晚上,不知为何经常会觉得饿。时常半夜起来吃东西。买了两双高跟鞋,同样款式,一双纯黑色,一双深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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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疑心,没有贪念。记得即刻惜取,最好转眼就忘。这便是直指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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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制作古琴的偏僻工厂里,看到插在巨大瓦罐里的腊梅树枝,很粗壮,似乎是老树。旁边有两盆兰花。落地窗外绿树荫荫。普洱有一股陈年霉味。犹记得那个穿布衫的中年男子,信手抚琴,弹奏一曲。琴弦在空气中微微震颤,手指揉搓,心为之震动。
已过去两日,仍是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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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是照镜。每人不过担当自己的担子。读者在阅读时,自动拣取一本书的内心,书也在同时自动筛选阅读着它的那个人。不会互相等待。若因心性、理解、领悟和经历的差异,彼此缺乏流动的通道,书便是彼此的隔膜。
《春宴》出版,再次发起的种种争议都在预期之内。包括有读者感觉阅读困难或无法读完。这一切使人冷静,获得内在的反省空间,重新整理和观察思路。
各种谩骂、扭曲等恶口,则只是人心各自的事,已与作品本身全然无关。貌似这个社会充满一种无畏的疾病般的攻击性。(在虚弱而躲藏的假面背后。对他人的践踏替代不能如愿的欲望的发泄。)
虽在网络或匿名,心念和语言的种子最终仍会在自己的心里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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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敬慕那些温柔的轮廓洁净的人,他们仿佛已经是一种完成。但我更为喜爱那些面目安静却暗藏不羁和顽劣的人。他们的心还走在路上,还在等待被损伤和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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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失了一只碗,得到两只扁平的茶盏。一只上面描着兰草,一只是莲。这世间诸事不增不减。洗净双手,午后沏茶。即便是我自己,也无法道出这种内心时时沉默的完整和满溢。
冬日夜晚,好的事情是看到家里亮起来的灯,躺在被窝里看书,喝到热茶,在早晨的寒意和阳光中跑步,炖煮热汤,小餐厅里喝酒。
春节对我来说不是一个愉快的节日。喧闹世俗的春晚,惊天动地的鞭炮,丰盛腻足的食物,映衬着人在命运阴影里的颠沛流离。有时我只愿与一人同去某个幽僻而深远的小村庄,喝酒,踏雪,入睡,早起携手寻访腊梅花……静静做这些与世隔绝的事情。美好愿景需要正确的人参与。需要很有力气地生活着。
时间太短,时间不够,但一切都来得及。一起去环游世界,带上简单的行李即刻出发。时间所剩无多,走得越早越好。
冬季末梢,阅读、休憩、净化、过滤、内省,首要的是感谢。感谢自他人之处所得到的,也感谢自己为他人所送出的。“请看到任何事物的完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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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是一座浸泡在海水中的宫殿。多年之后,你会记得它,也许忘却它。最终,你会怀念它。这种悲哀与击伤。这种怜悯与温柔。这空无而充盈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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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京拍摄的照片被邀请制作成一个小说家的新书封面。对方出版社询问如何付酬,答复他们不收取任何费用,赠予对方。样本寄来,翻看几页,其中有一句话。“我一生有的都是些琐事,历史跟国家从没有烦过我。”
整理书房,旧信,照片。有很多没有整理。时间每一刻都在流逝,这些被凝固的瞬间,记录了曾处在何时何地,曾与谁对照,曾停留过怎样的自己。片段里可捕捉到构成自我的一条微弱而明确的线索。有时你会遗忘,事实上它一直存在。
再次看到尼泊尔小城镇的早晨。空旷的马路边,牛和垃圾在一起,天空泛出灰蓝色。那是炎热天气里唯一略有清凉的时分。人在路上,每一天都在朝向未知,朝向新的没有抵达的目标。在陌生的文明和人群里生活,感受他们带来的崭新的冲击。
那些内心静谧的片刻。清晨的麦田和雾气。微妙的光线。一条逐渐忘记自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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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需要费心操劳的,需要勉强敷衍的,都不是你的东西。挣扎或对抗的过程,只是用以训练的工具。属于你的事物,只会以自动出现的方式靠近,并且自在而适宜,得心应手,水到渠成。它在终点等待,只为见证你真正的自足。
中午做意大利面条。去商店买白衬衣,新的内衣。今日是否应该早睡,并在睡前认真读完二十页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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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中的一个梦。听见空姐过来说,现在无法降落,也不能确定飞机是否需要飞去另一个地方。听到之后,没有什么恐慌,也无悲喜。只是无法证实这是做的梦还是现实。醒来后,飞机降落于云雾阴沉暴雨即至的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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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竭尽全力地投身自己的工作之中。对我而言,除了工作便一无所有。我感到自己言犹未尽。可是在目前的抑郁心境下,我又说不清自己想要说什么。长年以来我所期盼的作品,是寂静的观照,素材的纯化以及孤独的境地。而我的反省,却要将我折磨致死。”(林芙美子)
世间欢歌急锣,何以找到一处能够安顿身心。造出空中楼阁,分明不过是一个人的花好月圆。虚妄的游戏,诚恳的任务。仅存的一线自由。
如果不写作,心无法在这个世间找到一个停栖之处。事实也是如此。
不信服任何权威,也不试图成为权威。平静面对各式角色的表演和出场。事物各有流派和属性,人各有偏爱和立场。无需在观念各异中寻找客观。应独辟蹊径,找到真实。
数十年后,这些人有的被焚烧成灰尘撒入大海,有些被放入博物馆展览,有些被做成了纪念碑。只有彼此的灵魂是平等和自由的。
超出他者的美有时会成为一种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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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土壤里的种子,海洋中的灯。它不会在我们失去相信之前自行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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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一只白玉镯子,不告而别,失去踪迹。如同一些物品,过些时日又会默默在某处自动出现。如果它要回来找我,它会在某时某地出现。如果它不回来,这是它要的结果。这样想着,便不觉得丢失了它。我想我在等待它自动决定。
W来短信,早上两点刚回北京。中午十一点左右接上他,来家里小坐。喝普洱茶,小叙到十二点多。送我一方印章,刻的四字,“万事可忘”。
下午与出版社编辑见面。有大量工作。
晚上和两个朋友在一家从未去过的热闹餐厅吃饭,等候时下五子棋。我本能趋向幽默而热情的人,他们带给我热量。如同少年同学,单纯而无猜的气氛。人喝至微醺时,觉得与世界疏离僵硬的距离有所拉近。回家时车子驶过空旷野地,铁轨通道,拎着手提灯看护铁道的工人。深夜雾气的城市呈现荒诞意味。
完成长篇的采访和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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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相见,只想先牵着你的手温存地哭一场。无需说起这半生已然过去的哪怕最微小的一丝丝煎熬。那曾使我们的心刚硬和受苦的,也必然会在某时,使我们的心再度温润澄净如同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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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活着的每一天,把当下的事一件一件做完。用全力做尽它的内在含义,做到应该抵达的程度。生命不时泄露些许真相,让人看到千疮百孔。虚饰逃避一样需要用力的麻木,不如继续爱,爱下去,被爱,保持热诚和天真。
花园里的树,落花脱尽后便长满绿叶,之后还会有果实,来年依旧有花期。想起这些来,觉得怎样都是对的。都是圆满。我会在时间的宏观限度里等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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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人往看灯会,你是灯笼下悬挂的那则不可能被猜出的谜题。只有一个人,他不想猜。他要这盏灯,只是觉得它美。紧紧握在手里,照明夜色中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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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掉灯之后房间里还有微微光线。她困倦而眠。
幼童的睡眠深沉而酣畅,如同进入洞穴,听不到呼吸的声响。在她入睡时,我会抚摸她的头发,额头,手指,脚趾,嗅闻她淡淡的芳香。抓住她胖胖的小手,感觉肌肉的弹性紧绷,蓬勃生发。轻轻地碰触,来来回回。留恋这无需发出声音的抚摸。母亲以前也经常这样抚摸我。
若她疲倦,习惯蹲下来让她趴在背上,背着她走。城市里很少看到有人背孩子,我习惯这个方式。童年时不同的亲人背过我,这是流传下来的方式。这样的时刻我们能得到同样的安稳。
我是个母亲吗。我的内心一直也有个孩子,渴望与她一起成长。等她成人之后,我希望她能够“看见”母亲心中的这个孩子。
保持生命实践的信念和勇气,是应该为她做到的一件事情。
一个能够控制情绪不失态的母亲。不抱怨、不说多余的话。一往无前。一个始终在学习、在工作、在创造的母亲。
这几点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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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希望她在我写过的文字里去尝试真正了解我。了解我曾有过的,现今所有的,以及未来会有的一切。有时则觉得她可以对我的内心一字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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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如何表达对你的感情。
未曾为你写过信,不曾仔细记录你的一切,也不随意对别人谈论你。有时默默观望你入睡的脸庞,在你衣衫的破损处缝补上针线,或者随时回应你在寻找我的手,你对我的叫唤。言语总不显得妥当,它无法测量其中的深刻。
我要谢谢你来到这个世界,投靠我。借助我的肉体实现你的存在。我相信你有使命在身。
用你纯洁、明亮、温暖、有神的光芒,照耀我,逐一充满我与这个世界之间隔膜的距离。让我得以平静、坚强、持续。你扶助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我知道,你是来挽留我的。挽留我与世间始终存在的一种岌岌可危的脆弱的关系。
把美好的东西,放在你的手上,就如同放在我自己的手上。
愿你以本真的样子存在于世,感觉到快活。有来自于这个世间和自处的容纳之地。自益和有益于他人。
我爱你胜于我的肉身停留于这个世界上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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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过境,万籁俱寂。只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干净如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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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手抄经文残片中,清晰可见的墨字,印入眼中完整的一句是……皆得解脱,所得不退转。
编辑来电话,在咖啡店约见。路上步行时,感受到寒风刺骨。想到,没有过不去的事情,只有回不去。的确回不去。原谅自己和他人。给予光源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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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你的爱远超过你所想和所知。”你想说的也许是你的爱与我不相关。事实也是如此。我的爱也从来只是自己的事。
把眷恋和不舍,像握有的种子一样,在风中轻轻扬了它。任由它降落土地和河流,带着它的因缘生根发芽,不了了之。某天,你会想起悬崖边缘我伸出过空空的双手。想起我做尽的一切……在那一刻,你将会真正地深沉地思念我。
80
去D先生处拜访,问询他一些问题。走过小院子,空无一人,一棵杏花树在春日阳光中徒然独自开放。白色花瓣风中飘落,地上微微积累一层。无限寂静。当时有一种特别的感受,觉得吉祥。
此刻所需要只是一一正式道别,即便只是在心里。然后独自转身站到那个转折的起点上面去。
81
河流上白鹭飞过,稻田里谷穗爆裂。涧边蝴蝶安睡,枕边雨声潺潺。我看到你从梦中醒来,走过夜路。独自站在已被烧毁的渡口,等待去往彼岸的船只。
82
身体对时间是有记录性的。清晨六点躺下睡觉时,警觉窗外天色已亮。一夜无眠。
“因为知道自己历经过那么久的分离和失联之后,我们会感到一种灵魂的悲伤。那是一种湿润的悲伤。那是一种净化的悲伤。可以清理土地,准备新生命的萌芽……它使我们成为一个盛器,开着口,准备迎接。”最近在阅读的书。隐秘而纯净的悲伤使生命成为盛器。喜欢这比喻。
这些年,时间给予我一种有条不紊的安稳的开放性,仿佛犯过的错误可以被原谅,行动可以洗牌重来。但显然即便有这种宽宏,人也无法承当。在某种程度上说,人所做过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是错误。无需后悔。我们做出的任何选择都有它当下的意义。它联接着过去的回声和未来的光亮。未必即刻显示出深意。
人生的一些事不需要着急,慢慢等一等,看它在时间中自行流动的样子,看它如何回归自己的秩序,如何成形。分辨清楚。最终才拿出一意孤行的迅疾的勇气。
以往种种,那些苦痛,执着,失望,反复,艰难,幼稚……在当初未必立刻显现其作用。长久之后,终有一刻,能体会到它所想给予的意义。
有时我隐隐担心失去对身边人与事物的热情。但又觉得真正的热情,应该留给值得的任务。其他所有的出现和存在,X或者Y,其性质是一样的,都只是来帮助我们验证最后一步的意义。都不过是为了最终发掘和感受到这股深意的铺垫和递进。如同过河的石头,或深或浅,或大或小,而人所要做的,只是踩过它们,持续地坚定地前行。并且接受所有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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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黑暗能量沉积由来已久。对抗和负担这些能量,虽然没有被它们摧毁,但始终在负担的姿势,时而可察觉到变形和吃力。如何放下没有人可以给予指导,大多数人不过是独自默默探索。世间凡人摸索前行,凭靠天性敏锐洞察智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这是一条艰难的路,横冲直撞来回周折。
每个人用不同方式造就各种不同生活。人可以自由尝试各种途径。宗教或者灵性的途径让人望而生畏无所适从,因为它最终指向一种空无。生命形成一个必然要面对的无法逃避的疑问:你将如何活,将如何面对死。人无法逃脱这种被质问的痛苦。
有些人选择忽视、解构、轻视、嘲讽这种痛苦,以世俗的欢愉和麻醉来回避这些问题。有些人则选择负担自身所对应的使命,参与到宇宙广阔不语的共同秘密之中。
“任何一种哲学、灵性道路或宗教,假设不能增长灵性追随者的智慧,帮助他们了解非二元与幻相,至少也应该将我们视一切所见、所触、状似坚实者都是真实存在而且合乎逻辑的这种习性,加以某种程度的破坏。”(摘自一位仁波切。)
世界上的人分为几类。有些人喜欢做出姿态驯服世界,并以此忽略自身的真实。有些人想驯服自己的心,认知到除此之外的世界均不真实。
打破实相,妄想,虚空,生死,才得以穿越生命的苦。真正的清净圆满和喜悦是什么。这对凡俗生命来说是难以得到论证的问题。这里有两个原因。一,人所不知道的,不代表它不存在;二,人所知道的,有时不可被言说。
修行是一种精神性的训练。在认识到自身和万物的空性之后,体会到与之融为一体。一种清洗,一种倒空,一种静寂,一种满盈。如此这般地空与满。
修行,是一条纵然有百般疑问和困顿仍需坚持的实践之道。漫长,反复,迎接持续不断的冲突和迷误。当人可以把自己开放给终极的能量和无限度的时空,这卑微的肉身即便衰老或消亡也并不可怕。以此得以超越躯壳和极限。
“人生百岁浑如梦。心似槁木若寒灰。”晚上阅读摘录两句话。
生命卑微在苦海中沉沦起伏。《西游记》中,唐三藏抵达目的地之后在河边看到漂流过来的尸体,是旧日的自己。
要庆幸自己得到机会能够为一件美好的事物竭尽全力。要相信人所坚持的应会有回应,只是一切结果需要时间抵达。如同星光穿越宇宙进入视线。它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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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早起打扫庭院,插花,焚香。白日劳作。晚上喝酒看月亮。春夜的海棠花在街上铺了薄薄一层雪。我等待你来接我回家,手里拿着我的白布衫。
背后那股力量已经把你推到悬崖边缘最狭窄幽僻的一条通道。穿过它,以全部的专注和心力。
万事万物,最终只有承诺和牺牲,会让我们彼此怀念。
“水往前走,花瓣自动脱落,衣衫上丝线褪色断裂,手背上脉管凸起蜿蜒山岭。无常逐一升起和熄灭,我对你赤子之心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