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蜻蜓,早已被他捏烂了。
“我梦见了你妈妈——”老虎说。他犹豫着,要不要把梦里的事情告诉他。
“那有什么稀奇。”小东西不屑一顾地说,“我天天晚上都会梦见她。”
“那都是从小照看的。”老虎说。
小东西有一件稀罕之物。那是他妈妈在日本时拍的小照,小东西唯一的宝贝。
他不知道将它藏在哪里才好。一会儿塞在中衣的衣兜里,一会儿压在床铺的枕席底下,没事就一个人偷偷地拿出来看。可是这张小照还是被喜鹊弄坏了,她把它泡在水盆里,用棒槌捶,又用手搓,等到小东西从裤兜里将它翻出来的时候,它早已经变成一团硬硬的纸疙瘩了。小东西追着喜鹊又哭又咬,就像疯了一般,闹了大半天,最后还是夫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她将小照放在水里泡开,轻轻地抚平,放在灶膛里烘干。照片上的脸虽然模糊不清,但小东西还是视如珍宝,他再也不敢随身带着它了。一提起这些事,老夫人总是不停地抹眼泪,甩鼻涕:“这孩子,平常有人提起他娘来,他都是一声不吭。我还以为他不想他娘,唉……哪有孩子不想娘的呢?”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说起来就没个完。
老虎走到池塘边,让马喝了水,然后再将它牵回马厩里去。小东西早已抱来了一抱干稻草扔在食槽边,两个人都将鞋子上的马粪在路槛上蹭了蹭,这才关上门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你说,什么叫革命呀。”在回家的路上,小东西突然问他。
老虎想了想,就认真地回答说:“革命嘛,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打谁的耳光就打谁的耳光,想跟谁睡觉就跟谁睡觉。”
他突然站住了,眼睛里亮晶晶地,不怀好意地看着小东西,用微微发颤的声音对他说:“告诉我,你最想跟谁睡觉?”
他原以为小东西一定会说:妈妈,不料小东西高度警惕地看着他,想了想,说:“谁也不跟,我自己睡。”
他们俩走到村口的时候,隐隐约约地看见村里的铁匠王七蛋、王八蛋兄弟手里握着大刀,拦住了一个外乡人,一边问这问那,一边推推搡搡。那个外乡人背上背着一架长长的木弓,在路上被他们推得直打转。看上去,他是一个弹棉花的。
他们盘问了他半天,又在他脸上了几个耳光,就放他走了。
老虎得意地对小东西说:“我说的没错吧,想打谁耳光就打谁耳光,想跟谁睡觉就跟谁睡觉。”
“可是,他们干吗要拦住他呀?”小东西问。
“他们在奉命盘查可疑的人。”
“什么是可疑的人?”小东西又问。
“探子。”
“什么是‘探子’?”
“探子就是——”老虎想了半天,回答道,“探子就是假装自己不是探子…
…“
他大概觉得自己没有把这件事说清楚,就又补充道:“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探子?王七蛋他们是在找个茬打人玩儿。”
两个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家门口了。喜鹊和宝琛都在四下里找他们。
晚上吃饭的时候,夫人又在不住地长吁短叹。她今年才五十多岁,头发全白了,说话、走路都像是一个老太婆。她的手抖得厉害,甚至端不住碗、拿不稳筷子,又咳又喘,还常常疑神疑鬼。她的记性也糟透了,说起话来絮絮叨叨、颠三倒四。有的时候,一个人望着自己墙上的影子自言自语,也不在乎别人听不听。
通常,她在唠叨之前,有两句开场白:要么是:“这都是我作的孽啊!”
要么是:“这都是报应啊。”
如果说的是前一句,这表明她接下来要骂自己了。但是,她究竟作了什么孽呢?老虎从来就没有弄清楚过。听喜鹊说,夫人在后悔当初不该把一个叫张季元的年轻人领到家中来。这张季元老虎见过,听说他是个革命党人。他是被人绑了石头扔到江中淹死的,用普济当地的说法,就是被人“栽荷花”了。
如果她说的是后面一句,那就表明她要骂校长。今天她说的是后一句。
“这都是报应啊!”夫人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当着众人的面,将它抹在了桌子腿上。
“我是好端端的打理她出嫁的,衣裳、被褥、首饰,别人该有的,她一件也不曾少。谁知道路上遇到了土匪。第二天长洲亲家派人来送信,我才知道实情。
村里的老辈们说,土匪抢人,多半是为了赎金,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必然有人登门取赎金,交了钱,人就能放回来。我是天天等,日日盼,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把眼睛都望穿了,一过大半年,屁,连个鬼影子也不见。“
每当夫人说到这里,小东西就咯咯地笑起来,他一听见夫人说“屁”这个字,就会咯咯地傻笑。
“秀米这孩子,竟然说我舍不得花钱去赎她!要是真的有人来取赎金,我会舍不得那几个钱吗?这话亏她也会说出口,别说家里还有点积蓄,就是没钱,我哪怕拆房卖屋,把家里田产都卖了,也要赎她回来,宝琛、喜鹊,你们都说说,你们可曾看见有个什么人来取赎金?”
喜鹊低着头道:“不曾有人来过。连个影子也没有。”
宝琛说:“别说来人了,我还恨不得上门给他们送过去呢,可草鞋走烂了六七双,也不曾打听得她的半点消息,谁知道她原来就在花家舍。”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