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米被送回岛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韩六做了锅南瓜糊糊,在灯下等她。她说,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担心,她担心永远见不到秀米了。她还说米缸里的粮食快吃完了,好在盐巴倒还充裕。秀米问她,万一粮食吃完了怎么办?韩六安慰她说,还可以吃地里的菜,屋顶上的瓜豆。另外,这个岛上有好几种树叶都能吃,实在没辙了,就把那十多只小鸡宰了来吃。
说到这儿,韩六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说,杀生有违佛家的戒律。那些小鸡就像她珍爱的孩子一样,原先一个人的时候,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它们说话,逗它们玩。它给每一只鸡都取了一个名字。它们都姓韩。
可一窝小鸡孵出来,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她就一只一只把它们杀了来吃。
“罪过,罪过。”韩六道,“不过,鸡汤倒是蛮好喝的。”
那些小鸡已经在褪毛了,身上斑斑秃秃的,耸着身子在桌下慢慢踱着步子,很瘦,走起路来也是没精打采的。
秀米说了花家舍的事。村里仅剩的两个头领今晚就要火拼,只是不知鹿死谁手。
“你知道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子是谁吗?”韩六将蘸着瓜糊的指头在嘴里吮吸了一下,问她。
“不知道。”
“她是庆寿的亲姨妈。”韩六道,“也不知他们祖上犯下了什么罪孽,只因两人年龄相仿,从小玩在一块。到了女孩十六岁那一年,两人就做下了糊涂事,叫爹娘撞个正着,虽说四爷护着姨妈逃了出来,可他的两个哥哥、三个舅、一位叔公多年来一直在追杀他们,好取了他们的人头回去祭祖宗。最后王观澄收留了他们,还让他做了第四把交椅。”
“花家舍的人不忌讳这事吗?”秀米问道。
“在花家舍,据说一个人甚至可以公开和他的女儿成亲,也不知真假。”韩六道,“这个村庄山水阻隔,平常与外界不通音信,有了这样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秀米说,“王观澄辞官隐居,本欲挣脱尘网,清修寂灭,怎么会忽然当起了土匪呢?”
韩六苦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心窝,叹了一口气,道:“他被自己的念头缠住了。”
“什么念头?”
“他想在人世间建立天上的仙境。”韩六说,“人的心就像一个百合,它有多少瓣,心就有多少个分岔,你一瓣一瓣地将它掰开,原来里面还藏着一个芯。
人心难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一个人看透生死倒也容易,毕竟生死不由人来作主,可要真正看透名利,抛却欲念,那就难了。
“这王观澄心心念念要以天地为屋,星辰为衣,风雨雪霜为食,在岛上结庐而居。到了后来,他的心思就变了。他要花家舍人人衣食丰足,谦让有礼,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成为天台桃源。实际上还是脱不了名、利二字。那王观澄自奉极俭,粗茶淡饭,破衣烂衫,虽说淡泊于名利,可他要赢得花家舍三百多号人的尊崇,他要花家舍的美名传播天下,在他死后仍然流芳千古,这是大执念。
“花家舍山旷田少,与外乡隔绝。王观澄要修房造屋,开凿水道,辟池种树,还要修造风雨长廊,这钱哪里来?他本人在做官时曾带兵打仗,自然会想到去抢。
不过,他们专抢富贾,不害百姓,而且从来不杀人。
开始时还好,抢来的衣物金银按户头均分,湖里打上来的鱼,也堆在河滩任村人自取。此地本来民风极淳朴,再加上王观澄的悉心教化,时间一长,百姓果然变得谦恭有礼。见面作揖,告退打恭,父慈子孝,夫唱妇随,倒也其乐融融。
抢来的东西,人人争着拿最坏的,要把那好的让与邻居,河滩上的鱼,都拣最小的拿,剩下那大的,反倒无人去动,最后在河边腐烂发臭。
“可土匪也不是那么好当的,碰上大户人家的护院家丁,有刀有枪,真的打起来,也难有胜算。有一年在庆港抢一户姓朱的商人,不仅没有抢得些许财物,反而折了两名壮丁。这王观澄就想到了他做官时的那些掾属。二爷是团练出身,三爷是总兵,五爷是水师管带。这三个人可都带着自己人马来的,平时在朝廷带兵,自然要受军纪的约束,可一旦来到花家舍当起了山大王,虽说对总揽把还有几分敬畏,可日子一长,王观澄又如何约束得住,再加上王观澄这些年操劳过度,一病不起,整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也只得由着手下去胡闹了。”
“看来,事情就坏在这几个人手上。”秀米说。
“也不尽然。假如王观澄当初不引狼入室,花家舍也不会有今天。”韩六剔着牙齿,悠悠说道,“假使他当初一个人在岛上静修,就像那焦先一样自生自灭,花家舍还是花家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不会像后来那样热闹,但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祸患。
“开始,他只是动了一个念头,可这个念头一动,自己就要出来做事,不由他来作主了。佛家说,世上万物皆由心生,皆由心造,殊不知到头来仍是如梦如幻,是个泡影。王观澄一心想在花家舍造一座人人称羡的世外桃源,可最后只落得一个授人以利斧,惨遭横祸的结局,还连带着花家舍一起遭殃。你闻闻,是什么味儿,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着了……”
韩六说到这里,用力吸了吸鼻子,又满屋子嗅了嗅,嘴里道:“哪儿来的这股焦味?”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