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不知怎么啦,春季连连大旱天。我们寨子的南河、北河,过去常年流水潺潺,平时清亮见底儿,到了夏季,山洪暴发时,才狂流一些发出黑黄颜色的河水。这是因为山上的植被好,下了大雨,等于为葱茏茂密的树木花草洗净了身子。我们寨子两旁的河流,满河长的都是茂密的鬼柳树(学名枫杨柳)。这种树喜水,能够长在“砂石坝子”里,主根、须根把河道固定得很好,限制了洪水泛滥,年年发大水时,河道很少滚来滚去的。那时节,鬼柳树是一道风景,最好看的时候,是在鬼柳树发芽的初春,站在山上朝下望去,两道河的岸边上,一片嫩黄色,就像铺上了两条金色地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分田到户后,河道里的鬼柳树也给分了。大家也许怕再归大堆儿,争先恐后地把分给自己的几棵大树出了,卖给了树贩子。开始时,还能够卖上价钱,后来稀乎烂贱地处理了,谁也不心疼。等县林业局的人知道了,火速赶来制止这种乱砍乱伐行为,已经晚了。因为到处都是这么做的,法不罚众,他们只是象征性地挨家挨户收了一些罚没款,张贴了严禁乱采乱伐树木的通告,一度遏止住了伐树的势头。
后来,因为过去人口增长过快,土地资源缺乏,上级又号召治山整地,各村到了冬季,就组织群众在山上围垦建造梯田。领导们的心情和出发点无可挑剔,不料想有一利就有一弊,增加了耕地面积,却严重地破坏了植被,自然环境急剧恶化,春旱秋涝,年复一年。中央电视台说,这是“厄尔尼诺现象”,老百姓弄不懂啥现象不现象的,反正我们寨子到了春天,南河和北河的河道干枯,乔木枫杨柳变成了一丛丛灌木的鬼柳树茅子。一到夏天,山洪暴发,黄龙般混浊的河水,奔腾咆哮,把这些鬼柳树茅子,连根卷走。要不是刘庆典从县水利局要回了一些小流域治理的钱,在南河修了几道防浪墙,离寨子最近的南河早就滚到了寨子里。洪水过后,原来满河的大石头不见了,被深深地埋在了粗砂下面,河道成了暗河,过去的明水流不见了,到处都是晒得耀眼的砂粒。即使有水的地方,妇女们到河里洗衣服,竟然找不到一块搓布、捶布的石头。
刘臭蛋就是因为动手早,率先把分给他的那百十棵鬼柳树砍掉后,才有了积蓄。我们第八村民组的河道面积大,所以家家户户分的树比较多。刘臭蛋首先把他分到的树用白石灰圈了起来,请了一帮子年轻人,喝着啤酒,唱着梆子戏,把树出了。不到十来天时间,就成了暴发起来的万元户。等别的群众灵醒过来,树价大跌,同样的棵数,卖到的钱不到他的三分之一。有些人家,砍下来的树,好长时间没有人收购,只得垛在院子外边。
那年头,人人都做着发财梦。刘臭蛋两口子有了这些钱后,他女人一分也不让动,自己也舍不得花,全部存在了村信贷员那里生息。当人民币的“五十元”、“一百元”票面出现后,人人都传着,票子眼看“毛了”,不值钱了。两口子才发了慌,赶紧拿这些钱到公社(那时候人们习惯把乡仍然称为“公社”)办了饭铺,不两年,把老本赔了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债。刘臭蛋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干起了卖豆腐的行当,渐渐地又积攒了两千多块钱。叫他始终想不通的是,在街上开饭铺时,那些痞烂杆子结识的朋友,整天吃吃喝喝,游手好闲,却不知在哪里有大把大把的票子赚。一次,他到街上去,见到了一个痞烂杆子朋友,向人家讨教赚钱的办法,那家伙神秘地说,你到县水泥厂看看,自己揣摩吧。
刘臭蛋信以为真,到水泥厂蹲在厂门口看了几天,只见进进出出的不少车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拉进去的是原料,拉出来的是“洋灰”。最后的一天,他终于碰到了一个曾经在他的饭店里吃喝过的人,这人正是痞烂杆子的朋友,说了半天,这人才想起他是谁。这人告诉他,我在这里倒腾萤石砂,一吨本钱十块多,卖出一百三十元,刨除送礼花销,还可以挣到八十多块钱。他说,能不能让我跟你一块儿干?这人说,这怎么行,我花了好大本钱才打进去的,你如果想干就自己干吧。他又向人家打听,怎样才能打进去,这个朋友同样神秘地说,路道你自己去摸吧,我能够给你提供这些情况,就算是很对得起你了。这人实在瞧不起他,不屑一顾地想,一个“土包子”,还想做生意?谅你也没有办法打进去。
刘臭蛋从下班的工人那里打听到,管供销的副厂长很当家,说话算数,只是不太好见面,也不太好说话。有了这个信息,刘臭蛋就想孤注一掷,他买了一条香烟,给厂办公楼的那个死筋的门岗送去。这个门岗曾经拒绝过他进大门,见到这条不值五十元的香烟眉开眼笑,一个劲儿地问他找谁。他说,我就在你这里坐坐,要是管供销的厂长来了,你指给我看就行了。门岗说,好办,好办。
等那个副厂长骑着车子来上班时,门岗真的指给了他。他尾追着这个厂长去了人家的办公室,没有扯上几句闲话,副厂长问他有什么事情。他把早已准备好的两千块钱装在一个信封里,拉开副厂长的抽屉塞了进去,二话没说就走了。
那个副厂长下班以后,出了大门,没有走多远,就碰上了他。副厂长笑着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也没有说啥事就走了,我还一直在纳闷,不知你有啥事要说?”刘臭蛋说:“明人不说暗话,我也想往你这里送萤石砂,你得答应我。请你相信我,反正我也不会白给厂里送。”副厂长装作为难的样子,想了想说:“行吧,念你是个实在人,只要保证质量,想送萤石砂你就送吧。”
得着这句话,他等于听到了圣旨,恨不能给副厂长磕头。出来后,忽然想到,自己把仅有的两千块钱全部送进去了,连一点本钱也没有。盘算了半天,自己已经没地方借钱了,就让他女人回娘家向老丈人打饥荒。他女人给娘家爹一说,那老汉气得火冒三丈,对女儿说:“别说没有钱,就是有,也不给这个败家子!”他女人哭哭啼啼回来,把刘臭蛋骂得进不了屋子,一跺脚走了。刘臭蛋想,人背时的时候,真他妈的,盐罐子里生蛆,喝凉水塞牙,放屁崩烂脚后跟儿,没人敢招惹。想起《水浒》中杨志卖刀的故事,英雄途穷时不过都是如此。等老子有了钱,让你们巴结也来不及。他女人见这个狠心的人竟然走了,又哭了一场,哭着哭着,想出了去乡政府讨债的妙计。
刘臭蛋跑到北山的一个位置偏僻的萤石矿,见到矿长,说自己想赊一些矿砂。谁知道,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矿上的那些矿砂是下脚料,没有人要时干占地方,这个矿积压了好些矿砂,并且质量很好,却因为太远,路不好,没有人愿意来拉,一直堆在那里。矿长为这些矿砂经常发愁,正在瞌睡时有人送来了枕头,马上以不到十块钱一吨的价格赊给了他。刘臭蛋找了几辆没有活儿干的小四轮拖拉机,许给他们高运费,正式开始了往水泥厂运送矿砂的生涯,不久就搞到了第一桶金。
刘臭蛋东山再起后,不满足现状,还想干更大的事情。他通过长时间的摸索,慢慢地摸到了开萤石矿的秘密,知道投资虽然不小,利润更大。他又从县矿管办了解到,我们马寨的后山上,也有萤石矿,就把卖矿砂赚到的全部资金投到了开萤石矿的事业上。上边正在提倡发展乡镇企业,他仍然像上次开饭铺一样,给有关人员送了不少好处,办来了开矿许可证。然后请来技术员,选了一个好位置,开始打矿井,再一次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找到了矿苗。矿线挺窄,但是足够刘臭蛋吃了,没有两年,刘臭蛋成了我们那一带的首富。盖起了洋气与土气相混合的楼房,后来还到唐都市找杜思宝和孙二孬,买了一辆小汽车。他与老丈人家的关系又和好如初,只是他从来不去走这门亲戚。朋友们又多了起来,围着他嘤嘤嗡嗡地转,自己不得不用香烟、酒、肉,养他们这群食客。刘臭蛋如同众星捧月一样光彩,心里却知道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穷到大街没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在刘臭蛋三起三落地搞事业的时候,孙二孬稳步前进,由开办砖瓦窑场,挣了钱后,打起了开金矿的主意。
当年的小姑娘马玉花肯嫁给孙二孬,完全是因为马玉花及其父母看中这小子有志气。一个半大小伙子,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妹妹,日子过得艰难而且感人。马玉花在那些年中,曾经背着爹妈来偷偷地看过孙二孬兄妹,起初是因为两个人是老同学,一半是感情,一半是出于同情,后来就朦朦胧胧地产生了爱情。
马玉花的父母年纪大了,有三个男孩子一个宝贝女儿,正应了“仨娃儿六个蛋,比着不管饭”那句老话,把三个媳妇娶进来以后,都不够孝顺,一个个都闹分家。分开后,儿子们连一挑水也不给父母担了。
老两口见养儿子没有用处,就把养老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他们对女儿将来嫁什么人极其挑剔,又很尊重马玉花的意见。当他们张罗着为马玉花找一个合意的婆家时,马玉花向二老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两个老人到我们马寨孙二孬的家里看了看,除了家里穷一点以外,没有什么其他毛病。
孙二孬在生活的重压下,造就得比同龄人成熟。若把隐私抖搂出来,这小子具有杂种优势,长得很帅气。况且已经没有了爹妈的拖累,最合乎马玉花爹妈的择婿标准。所以,两下里私自商量好以后,孙二孬又央着元叔公开保媒,亲事如同闪电一般地定了下来。
马玉花爹妈看出两个年轻人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什么也不要,把女儿嫁了过来,果然没有失眼。直到后来,孙二孬在唐都市做大生意,整天在酒场和欢场里泡得纸醉金迷时,却始终对马玉花的父母孝敬得无微不至,都是因为有这么最初的原因。孙二孬报恩一样地为两个老人,做完了他们的三个儿子所不能办到的一切,这是我们这一带有口皆碑的事实。高楼乡计生办的人员,一旦向群众宣传,一定把孙二孬和马玉花的故事,当做典型例证,说生儿子不如生女儿。这种宣传,让马玉花的三个哥哥和嫂子们很有意见,但孙二孬有的是钱,经常接济他们,他们还是能够忍气吞声的。马玉花的大嫂公平地说:“咱家的小花太孝顺了,轮不到我们,表扬他们我们应当感到光荣。”
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有一个最时髦的词是“乡镇企业”,“大力发展”的高调唱了许多年。上级和乡亲们一样,都是想快速致富,他们在各种大小会议上反复说,无农不稳,无商不活,无工不富,乡镇企业是农业走向工业化的必由之路,是县域经济的半壁河山,是解决农民离土不离乡的有效途径。为了加快发展步伐,层层下达了高指标,乡镇企业的产值数字,年年都有重大突破,不管有没有利税,考核领导政绩靠的就是产值。县里带领各乡镇的领导,到外地考察了一遍又一遍,还搞过多次乡镇企业产品展览。
最早一点办展览的那一年,是在县城东关的大街上,搞了一次产品展示活动。县里出高额的奖金颁发给优秀乡镇、优质产品和优秀组织工作者,把全县各级的积极性大幅度地调动起来。各个乡镇领导使尽了浑身解数,想尽了千方百计,力图在这场“临潼斗宝”一样的盛会上夺魁,各种产品琳琅满目,摆满了一街两行。
现在的人回到那个时代仔细看看,肯定觉得滑稽可笑。大家都把自己封为“中州名镇”、“工矿之乡”,高音喇叭不停地哇哇叫着,宣传着自己乡镇的成果。其实,那么多展台上摆着的东西,没有什么高精尖的产品,不过是过去常见的东西。多数乡镇,把自己农修厂的铁匠炉、木匠铺做的商品摆了出来,有犁面、犁铧、耩地用的耧,还有油漆得明亮的捷克式立柜,装上一面能够照着全身的穿衣镜,让一些即将出阁的女孩子流口水。有些乡镇的产品简直拿不出手,把已经没有人穿的布鞋、花鞋垫儿,做饭用的莛子“锅拍”(锅盖)、蒸馍用的箅子,下雨时穿的木泥屐儿,小孩子冬天打的“皮牛儿”,都当做手工造的工艺品摆在颇为显眼的地方。更多的是一些食品,说是农副产品深加工,有粉条、粉皮、豆腐筋,用塑料袋子包装起来。有个乡镇,干脆在展台的后边办了一个饭铺,让观众边尝边看不要钱,煮出来、炒出来的都是乡镇企业产品。
还有一个乡镇,用麦秸火、杀猪锅,炕了十几个四五十斤重的大锅盔,一溜儿排开,威风八面。这种大锅盔,是我们那里的特产,已经没有了水分,类似于压缩饼干,是古代供应战场上浴血奋战将士们的食品,现在成了乡镇企业的产品,居然获奖。这种大锅盔,看上去像个锅盖,纹路上焦黄发黑,走到跟前,发出诱人的烤麦香味。展览快要结束的时候,工作人员就把它分吃了,边吃边说,“呸,呸”,这么大的“扑土味儿”。
孙二孬和元叔合伙开豆腐坊的时候,上级还没有提倡发展乡镇企业,但他们干了两年,从此垫着了家底儿。元叔开小杂货铺后,孙二孬看准乡亲们即将兴起盖房热,就搞了一个砖瓦窑场,当然,他的产品也被乡里征集上来,拿到县里展览,高楼乡的个别工作人员一开始不知道这是展品,把那些青砖都用来支了桌子,只把小青瓦摆在了台上。
等乡亲们差不多都把自己的草房换成了青砖、青瓦房后,孙二孬觉得做这种活太累,还有好些老陈账不好讨要,就把它转让给了别人。几乎与刘臭蛋开萤石矿的同时,孙二孬到山上开起了金矿。我们周围的山上,确实有零零星星的“鸡窝矿”,有一些古采洞,有力地证明着金矿的存在。活该孙二孬有福,搞了下去不久,找到了一窝子金矿石,是一些一摸下去一手红的石头。把这些矿石,放在碗里研磨一下,用清水漂漂,在阳光下,可以看到闪闪发亮的金子,品位相当高。开了几吨矿石后,再挖下去,就断了线,再也找不到了,让兴奋如狂的孙二孬很泄气。其他人听说孙二孬开出了金矿,纷纷仿效,一下子冒出了十多家开金矿的。
从那时起,南河和北河的河床边上,支起了十几盘红汞碾,这种碾不是石碾,是用生铁铸成的,周围圈着铁槽子,下边马达带动着铁磙子,装进矿石,加上水银——这玩意儿吸附金子,红汞碾不停地用水管子注入清水,金子和汞亲热地欢聚在底部,其他杂质被碾碎后,和浑水一道流了出去。两岸缺水的河流,流下去的是红颜色的水。发旺哥说:“这就像妇女们流出的血水一样,又脏又臭。”刘继先扬言要告这一帮子金矿迷,说他们严重污染了环境,这几家开金矿的人聚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下,知道他是借上访之名“敲竹杠”的,为了不影响经营,给他对了一点钱,封住了他的嘴巴,他就没有上访告状。
孙二孬到底搞了多少金子,财不露白,谁也说不清楚,我说他搞了一百多万元,大家都不会相信。有的说不止这些,应该有三百多万;有的说,也不过六七十万元。反正大家都知道,孙二孬炼金子的时间,全部是在深夜里进行的。在这种时候,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他用的是什么设备,只听到,一个小电动鼓风机一股劲儿响了几个月。这期间,他白天出来时,眼睛珠儿红得像吃了死孩子。他还雇用了两个年轻人,几个月不离他的宅子,出门时不离他的身子,防范严密。后来,他把这两个年轻人一直留在身边,这两个年轻人对他十分忠诚。人们只要见到这两个年轻人有工夫和大家玩了,那一定是他已经把浮财转移了。人们非常佩服孙二孬的机警与聪明。最让人佩服的,是他能够急流勇退,见好即收,当高楼乡派出所的警车来我们马寨宣传,要治理整顿金矿秩序时,他就金盆洗手,不再干了。
他用孙丙豪给他的钱,等他妹妹孙丫丫医科大学毕业后,他托人把妹妹安排到市里最高级的医院上班。接着,又给妹妹在唐都市买了一套房子,装修好以后,交给了孙丫丫,让她一个人住在一套豪华房子里。孙丫丫的富足,惹得单位的同事们非常羡慕,说她有个好哥哥。这个好哥哥停止开金矿以后,先到县城干了一气房地产开发,再一次发了财。也在唐都市买了一套更大一点的房子,然后把丈人、丈母都接去,一家老少过起了城市生活。他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兴旺发达,他能够把市里的大领导,哄得围着他团团转,这自然是后话。不过,孙二孬从来没有忘本,他有空经常回到马寨去。他在马寨的那套楼房,让他父亲孙满仓的一个较为老实的堂弟居住,说是看门,其实明眼人都知道,等于白白地送给了人家。尤其是每年春节,孙二孬和珠光宝气的马玉花总要回到村里,办上两桌酒席,请一些亲友,把元叔总是请在第一席的上座。但是,刘庆典一直到死,都没有吸过孙二孬一支烟卷。
十几年的光景中,我们马寨的贫富差距确实拉开了,刘继宗、孙松寅等几家乡亲还在最低的温饱线上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