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满天都是被烫伤一样红得异样的光。他的心中烦乱,犹如找不到巢的归鸟,唯有扑扇着翅膀,在暮色初渗的四野仓皇地冲撞。
那座楼……
没错,就是那座楼。茶色的窗户嵌在棕色的楼体上,根本分辨不出什么是什么。贴着封条的楼门紧紧关闭着,像被糊满桑麻纸的口鼻,从来也没见有人进出,因此也毫无声息,就那么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齐腰高的荒草中,远远看上去活像是一棵被伐掉枝叶、早已枯死的巨大树桩。
“真像一座鬼楼啊!”小青站在一个矮矮的土坡上,遥望着那座楼,惊叹道。
尽管土坡的背阴处,还存留着一些被冻成固体的灰色雪屑,但在那座楼所陷身的巨大荒草地中,已经可以见到星星点点的嫩绿色,从漫漫土黄中挣扎出头角,犹如大地在发芽。
“是啊!春天就要到了。”她的身后,阿累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呼吸了一口还带有丝丝寒意的清新空气,然后微笑着说,“也许……我很快就会搬到那座楼里去定居了。”
小青猛地转过头,惊诧地望着他。
“下车!”一声粗暴的喝令,打断了她的思绪,就在回忆的瞬间,警车已经开到了那座楼的后面。荒草地被一排挺高的白色围墙严严地护着,如果不站在土坡上,连楼门都看不见,至于楼的后面是什么样,由于横着一条貌似荒废又偶尔还有火车驶过的铁道,人迹罕至,所以谁也不清楚。
下了车,她才惊讶地发现,楼的后面是一片蛮大的空场,坚硬的平地上绝无一棵野草,横七竖八地停着各式各样的车辆,活像是二手车市场。车的牌号也都乱七八糟的,不少是外地的,但没有一个在尾巴上挂着红色的“警”字,看上去统统是再普通不过的民用车。
就连押送自己的这辆“警车”,也只是一辆再平常不过的金杯,没有丝毫的警用标示。
她开始怀疑抓捕自己的这些人到底是不是警察?
“快走!”身后有人狠狠推了她一把,就这么踉踉跄跄地进了楼。
谁也想不到,分局刑警队就设在这栋烂尾楼的一层。
楼道里静悄悄的,洋灰地面和白色墙壁极其森冷,所有的铅灰色房门都是关闭的,好像一个个正在反复蠕动、消化的胃。
阿累,你在这里吗?
“也许……我很快就会搬到那座楼里去定居了。”
有人推开了一扇门,门对面的墙上,立刻映射出棺材板一般青白的长方形光斑。
“进去。”身后的人短促而有力地说。
其实他不说,小青也会乖乖地走进去。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受到一种非自然力的驱使,心平气和、秩序井然地接受着自己的命运……
窗前,一张办公桌,黄色桌面上放着烟盒、胶水、订书器、手机充电器,还有一个康师傅碗面的空盒子,剩了小半包的乐之饼干以及一只喝光了的矿泉水瓶,这么多废品或半废品集中在一起,这里好像是搬走很久的人家,没有一点儿人气。
靠墙有一张上下铺都铺着凉席的高低床,床边放着一把年代似乎很久的木背椅子。小青在上面坐了下来,正好能看到床下面的一双白得发黄的人字拖。
“站起来!”
一声大吼,吓得小青一激灵,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惊惶地看着那个呵斥她的警察,手铐的链子发出战栗的啷啷声。
“队长。”那个警察对随后进来的一个瘦高个子说,“这女的就是小青。”
司马凉点了点头,看着小青,小青赶紧把头低下,好长时间没有动静,忍不住偷偷地抬了一下头,无意中与司马凉对视了一眼,钢针一样冰冷而锋利的目光刺痛了她的瞳人。她打了个寒战,连忙把头再次深深地低下。
“叫小张来。”司马凉说。
小张是队里的女预审员。照规矩,审讯女犯人必须有女警在场。
梳着齐耳短发的小张来了,坐在桌子前,把桌上的东西用手一胡噜,空出块地方,放上记录本,冲司马凉点了点头,意思是自己已经阅读过这一案件的相关资料,可以开始审讯了。
司马凉在高低床的下铺坐下。
小张指了指靠墙的那把木背椅子,很严肃地对小青说:“你坐下。”
小青欠着身子坐下,随时准备再马上站起来似的。
小张翻开记录本,像气动排钉枪似的连续发出了几个短问:姓名、年龄、原籍、现住址……小青一一作答。
小张虽然年轻,但是审讯经验十分丰富。小青的回答虽然声音有些低,但比较迅速,可以说得上是很配合,这足以说明她没有什么侦讯经验,属于那种进了公安局就六神无主、任凭摆布的。这样的犯罪嫌疑人审起来是比较容易的,于是小张迅速切入了主题:“昨天晚上你都做什么了?”
“昨天晚上?”小青一愣。
“不要想,有什么说什么。”小张不给她丝毫思考的时间。
小青说:“我没干什么啊,和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开了个故事会……”
“别这么简单。”小张说,“详细点。”
小青定了定神,把自己到老甫家参加“恐怖座谭”的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讲完了,停下来偷眼看小张有什么表示,见埋头做着笔录的小张,神情冷漠,犹如站在跑道上数着长跑运动员还有几圈没跑完的裁判,赶忙想想哪些地方说得过于简单,就再说得周全一些。但是当她发现自己说得越来越多,而小张的眉宇间竟浮起越来越浓的厌倦时,慌乱的一颗心梗塞了咽喉,不知不觉就沉默了下来。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阵。
突然,小张看似随便,但又极其清晰地问了一句:“你讲的那个镜子杀人的故事,哪儿听来的?”
出乎她的意料,小青回答得又快又坦然:“我自己编的啊。”
小张看了对面的司马凉一眼,接着又问:“那你从老甫家离开后,去哪儿了?”
小青说:“我……我回家了啊。”
这是她接受审讯以来的第一次犹豫,像直尺上的一个豁口,被敏锐的小张捕捉到了。
“你想清楚再回答。”小张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从老甫家离开后,你直接回家去了?”
小青闪避着她的目光:“对……对。”
“什么对?”小张追问道,“是直接回家去了吗?”
小青咬咬嘴唇:“是……我是直接回家去了。”
“很好。”小张点点头,“小青,你说了这么久了,兜了好大的圈子,一直在避重就轻。不过,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把绳子往自己的脖子上越勒越紧了。具体的政策我也不给你多讲了,你坦白吧。”
小青一愣:“坦……坦白什么啊?”
小张手中的笔,此刻停在了距离纸面1厘米远的位置:“怎么,你不想说?”
“我……我说什么啊?”小青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偷过东西,可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小张一声冷笑:“小青,你觉得要是偷东西那么点儿事,我们至于派那么多人抓你吗?至于给你戴上手铐吗?你是聪明人,不要装傻,自己做过什么就说什么,别兜圈子。”
小青呆呆地,半天没有说话。
小张也不说话,垂下头在本子上刷刷地写着什么,嘴角的冷笑像标价牌一样无所谓地挂着。
司马凉看着窗外,神情漠然,如同根本就没在这个房间里似的。
寂静的房间里,一种无形的压力慢慢冻结成非常沉的块状物,压在小青的脊椎上,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秒都加重着分量。
“我……”小青咽了口唾沫,“我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啊。”
小张抬起头:“好吧,我给你个提示:杨薇的手机,你后来扔在哪里了?”
“杨薇的手机?”小青一副诧异的神情,“我没拿她的手机啊!”
小张瞟了小青一眼,像看一只在蜘蛛网中挣扎的蛾子,既怜悯又厌恶:“小青,我们能把你带到这里,就是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你心里应该清楚,你犯下的是死罪,现在坦白,还有活命的希望。说谎、抵赖都绝不会有好下场。”
死罪?!
犹如一脚踩空,掉进了猎人设下的陷阱,小青被吓傻了,身上仿佛被井底尖锐的木桩扎出了几十个窟窿,穿透肺腑地痛。但就在数秒之后,一种求生的本能,让她猛地清醒过来,呼啦一下子站起,冲着小张愤怒地喊道:“你把话说明白,我犯什么死罪了?!”
小张吓了一大跳,身子不由得往后一缩,椅子腿在地面上擦出咯吱一声。接着,她醒悟过来:天啊,我在干什么啊,我居然被这个嫌疑人吓到,当着队长的面畏缩,这是多么丢人的事啊!她的脸涨得通红,怒喝一声:“小青你给我坐下!”
“你把话说明白!”小青往前逼了一步,“我到底犯什么死罪了?!”
啪!
一声巨响!
司马凉狠狠地在桌面上拍了一掌。
小青被震住了。
“小青,这里是刑警队,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司马凉站起身,黑黢黢的脸孔像蓄雷的乌云,他指了指靠墙的椅子,“你给我坐下,老老实实交代你的杀人罪行,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青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肩膀上,白色连衣裙的蕾丝吊带在微微颤抖。一滴清澈的泪水顺着眼角滑下苍白的面颊,嘴里念叨着:“你们冤枉我,我没有杀人……”
正在这时,原本安静的楼道里突然响起一片野蛮的撞击声,丁零当啷的,中间还夹杂着人的惊叫,活像考场上突然闯进了一头驴。司马凉还没琢磨出是怎么回事,门就被哐的一声撞开了,惊得他伸手去摸腰间的手枪,但手指也就此停在了冰凉的枪柄上。
出现在门口的,是歪着嘴巴、横眉怒目的马笑中。
一名气喘吁吁的刑警上来要抓马笑中的肩膀,另一只手呼地将他搡开,是紧跟在马笑中身后的丰奇,小伙子一脸怒气,摇晃着明晃晃的手铐,冲着楼道里拥上来的刑警们嚷嚷:“谁再敢动我们所长一下,我铐了他!”
司马凉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子,要是真让民警把刑警给铐了,传出去可是天大的笑话,连忙喊了声“都散了”,刑警们才悻悻地退去。
马笑中本来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他可不在乎事态会不会闹大。只见他指着小青说:“姓司的,这姑娘,老子要带走!”
司马凉的鼻子差点没给气歪。
但凡读过《三国演义》的应该都知道“司马”是复姓,马笑中故意说自己姓“司”,简直粗俗无礼到了极点。司马凉忍住怒气,冷冷地说:“马所长,我不姓司。这女的是杀害杨薇的重要犯罪嫌疑人,你不能带走她。”
“少他妈的废话!”马笑中气急败坏地说,“你有什么证据?凭什么说她杀了杨薇?你造谣污蔑,滥抓无辜,还大搞刑讯逼供,咱们到分局找局长说理去!”
司马凉有点糊涂了:“我几时刑讯逼供了?”
“你看看她手腕!”马笑中指着小青被手铐勒红的腕子,“现在我就带她去验伤,你把铐子给我打开!”
手铐一不是饰物,二不是医疗器械,把腕子勒红或压出个印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要都算伤,刑警队干脆归中华慈善总会隶属算了。司马凉知道跟马笑中根本没理可讲,正发愁怎么和他掰,突然听见小青一声惊讶的轻呼:“怎么,杨薇死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司马凉和马笑中都知道,坏了!
警察把犯罪嫌疑人缉捕到公安机关,并不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罪犯只有“供认不讳”的份儿,在公安机关强化执法文明、杜绝刑讯逼供的今天,更恰当的比喻是:警方是庄家,犯罪嫌疑人是闲家,审讯就是斗智的赌博,无非是庄家的赢面大一点而已。而输赢的关键在于,各自的手中握有多少底牌,以及凭借底牌现场发挥的情况。如果警方证据确凿,并在适当的时机抛出,就会攻破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使其认罪伏法;相反如果审讯者过早地亮出底牌,让犯罪嫌疑人知道警方所掌握的“不过如此”,就会拼死抵赖,使审讯步入僵局,最终逃脱法网。这也就是小张从审讯一开始就让小青自己交代、决不说明因何缉捕她的原因,希望小青在慌乱中,为自己掩饰得越多,言语露出破绽的可能性就越大。但是,司马凉刚才被马笑中激怒,脱口说出了“杀害杨薇”的话。这样一来,如果小青真的是杀人凶手,就搞清了警方的侦办原因,对下一步的审讯将非常不利。
马笑中闹到刑警队,纯粹是一时兴起。他觉得小青眼熟,且听她的歌声清澈动人,凭借多年办案的经验,觉得她不像个杀人犯。但冷静下来也知道,不能凭感情办案,尤其小青的犯罪嫌疑确实重大。
司马凉和马笑中对视一眼,达成了默契,一起走出了屋子,来到了另外一间办公室。
司马凉把门关上。
狭小的房间,气氛因密闭而骤然紧张起来。马笑中恶狠狠地瞪着司马凉,司马凉的凸眼珠动也不动地回瞪着他,两个宿敌的目光有如激流撞击在岩石上,一刹那,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对方的粉身碎骨。
毕竟混不过对方,司马凉清了清嗓子说:“马所长,我问个问题:这个小青,你以前是不是认识?”
“打住。”马笑中把巴掌一竖,轻蔑地说,“我知道你肠子里在窜什么屁——没那回事!”
“那我就不明白了。”司马凉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你为什么要回护这个女人?”
马笑中虽然理亏,但嘴极硬:“不是回护,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犯错误。你拿出人证和物证来证明小青有罪,我立马走人;可要是拿不出来,她就不过是普通的涉案人员,你给她摘了铐子,再端上杯水,好好问她话,我在旁边看着,问完了我送她回家,她住的地方也在我们派出所管辖范围内,我有责任维护她的公民权利。”
这番话讲得义正词严、堂而皇之,听得司马凉目瞪口呆,虽然明知道这小子是扯了内裤当军旗,但还真驳不了他:“马所长,咱们都别动气,平平静静地来谈一谈这个案子,行不行?”
马笑中拖过一张椅子,摊手摊脚地往上面一坐,拿出一副听下属汇报工作的派头:“你说吧。”
司马凉强咽下一口恶气,慢慢地说:“首先,有一点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是杨薇确实是他杀而不是自杀,但是我得出这个结论,并不是郭小芬那个费劲的推理,而是凭一个简单的事实:在案发现场没有找到杨薇的手机。”
马笑中一愣。
司马凉看在眼里,暗暗得意:“既然杨薇被害前用手机给樊一帆打过电话,那么如果她是自杀,手机一定还留在房间里,不会自己消失。现在可以判断,手机里一定是留有暴露凶手身份的信息,所以被凶手拿走了。”
马笑中不禁点了点头。
“我要和你达成的第二个共识是,凶手应该就在参加‘恐怖座谭’的成员之中。”司马凉说,“因为小青讲的那个镜子杀人的故事,就是她自己编出来的,这一点她刚才已经亲口承认了。一群人听了一个编出来的故事,当晚就有一个在场者按照故事中的情节被杀害,现场也有一面被打碎了的镜子,这难道是巧合?凶手是外人的可能性,恐怕连亿分之一都不到。凶手一定是在‘恐怖座谭’上听了——或者了解了这个故事之后,模仿其中的情节杀死了杨薇。”
“我同意你说的,凶手就在‘恐怖座谭’的参与者之中,但是我觉得小青不会是凶手。”马笑中摇了摇头,“她自己讲了个故事,然后按照故事中的情节布置杀人现场,这不是摆明了自己挖坑自己跳吗?难道她生怕警方怀疑不到她?”
“我倒觉得,这正是小青狡猾的地方,她故意制造一个对自己极端不利的现场,引起你这样的思维,使她的‘最大可能’变成‘最大不可能’。”司马凉的目光阴冷地一闪,“这些在酒吧里混的小姐,社会经验非常丰富,诡计多端,笑起来像天使,狠起来像魔鬼,马所长可不要被她虚伪的表面迷惑住啊。”
“我调查过了,她不是小姐,只是在酒吧里弹琴卖唱。”马笑中不客气地说,“我也不是3岁小孩,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司马凉的喉结往下压了压,接着说:“既然凶手就在‘恐怖座谭’的参与者之中,那么只要用排除法就可以发现真凶了。一共6个人中,杨薇已死,樊一帆和老甫一直在一起,他们是晚上12点之后从老甫家的楼下打车来到青塔小区的,凭借老甫提供的发票,载过他们的出租车司机已经找到,证实无误。
“剩下3个人中,夏流可以排除。据老甫说,杨薇给自己的空房间打了个电话,发现有人接听之后——插一句,我认为这十有八九是串线或拨错号码了——就匆匆赶到青塔小区去。夏流吓得够戗,回家都不敢,跟老甫说好了先在他家住一宿,后来,还是因为和樊一帆吵嘴才愤然离开。离开的时间大约在晚上11点55分。从樊一帆家打车到青塔小区,再进入杨薇家的空房子,整个过程需要大约15分钟,而杨薇的被害时间是12点整,夏流再怎么快也赶不到。何况他那么胖,行动速度恐怕比一般人还要慢一些。
“剩下两个人,周宇宙和小青。说他们两个杀人,其实有一个共同的疑点:那就是他们走的时候,杨薇还没有给自己的空房子打电话,他们并不知道杨薇当晚会到那个平时很少住的空房子里去。这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们两个人中的一个出于某种原因,在离开老甫家之后,给杨薇打了个电话,杨薇恰好正在骑车赶往空房子的路上,接到电话觉得多个伴儿还可以壮胆,就约好了这个人在青塔小区见面,一起进到空房子里去,结果被杀害。”
马笑中一拍大腿:“那就是周宇宙了,壮胆肯定要找个男人嘛!”
“老甫和夏流都说过,周宇宙和杨薇根本不熟,连面都没见过,很难想象他会主动打电话给杨薇,更难想象杨薇会叫他陪自己去青塔小区。”司马凉说,“再说壮胆只是我的设想之一,很可能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约会原因,但是有个事实是明确的——杨薇被杀死了,也就是说,哪怕有一万个约会原因,但凶手的特征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她)有杀害杨薇的动机。真凶是谁,一下子就水落石出了。”
他翻开马笑中提供的审讯簿:“老甫和夏流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小青恨极了樊一帆,而杨薇是给樊一帆出谋划策的‘军师’,恐怕小青也一样想要她的命,所以才在昨天夜里下了杀手。而周宇宙则完全没有杀害杨薇的动机。”
“这都是你的猜想。”马笑中的嘴角歪咧着说,“人证呢?物证呢?”
“物证我暂时没有,人证我却有一个。”司马凉慢条斯理地把周宇宙的证词讲了一遍,然后用嘲讽的目光望着马笑中说,“马所长,这下子,小青的杀人嫌疑怕是抹不掉了吧!”
马笑中呆了半晌,突然爆出一句:“周宇宙说谎!纯粹是放他妈的狗臭屁!”
“马所长。”司马凉皱了皱眉头,“你说话能不能稍微文明一点?周宇宙怎么撒谎了?”
“他就是撒谎!”马笑中斩钉截铁地说,然后把椅子哗啦一声拖到办公桌前,顺手摸了张纸和笔,一面勾画着青塔小区的地形图,一面指点着对司马凉说:“现场访问情况报告是我们所里老田做的,我能一个字不落地背下来。昨天夜里,青塔小区正门的值班门卫是李夏生大爷,他是12点整与一个姓赵的老头儿交接班的,赵老头儿近几天犯青光眼,什么都看不清楚,所以只是充个门神,根本无法指认12点前什么人进入过小区。李大爷就不一样了,他的眼神儿是出了名的好使,他说12点以后到警察赶来这段时间,进入小区的只有樊一帆和老甫——更重要的是,12点以后,没有人从正门走出小区。
“小区里的小饭馆老板娘李丹红能证明李大爷的话。那晚12点之后小饭馆打烊,她就搬了个马扎坐在门口,一边乘凉一边择菜。”马笑中在纸上画了个“丅”,说,“这一横是住宅区,这一竖是从正门到住宅区的南北向通道,那个小饭馆你也看见了,恰好处在横竖交叉点的旁边,打个比方,等于在一个玄关的侧面。也就是说,任何人只要想从正门出入,不被李丹红看见是不可能的。李丹红也说,警察来之前,只看到樊一帆和老甫往小区里面走,此后没有人走出小区。
“整个小区还有一个小门,是个尖头的铁栅栏门,正对着发生命案的6号楼的南门,如果凶手作案之后从这个门出去,倒是能避开李丹红和李夏生的眼睛。问题在于,这个铁栅栏门一直是紧锁的,锁芯都生了锈,用钥匙都打不开;想从铁栅栏之间的空当钻出去,我们也试验过了,即便是最苗条的女警也办不到。
“所以,那个周宇宙现在要是站在我跟前,我肯定给他一大嘴巴!”马笑中忍不住把巴掌呼地一抡,吓得司马凉脖子一缩,“我要问问这个王八蛋,他说亲眼看见小青在夜里12点之前走进了青塔小区,OK,那么小青12点之后是怎么走出小区的呢?!他要是敢说小青是在其他楼里藏着,等到警察今早解禁后才溜出小区的,我就再朝脸上给他一脚,踢烂他的臭嘴!我已经调查清楚了,小青是今天凌晨零点30分左右回家的,有3个室友可以给她作证。”
王八蛋、臭嘴……分明是指桑骂槐,司马凉也不生气,成竹在胸地阴笑一声:“这个问题我早就想明白了,不然我也不会兴师动众地去抓人了。小青跟那个叫张伟的记者的路径一样,张伟怎么来到青塔小区的,小青就是怎么走的……”
好像天灵盖上被人擂了一拳,马笑中有点发蒙:“你是说——”
“她肯定是顺着草坡爬到望月园里逃走的。”司马凉说完,然后把后脊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
走出刑警队的大楼,丰奇去取车,马笑中瞪着自己映在地上的那道有点发蓝的影子,呆呆地一动不动。丰奇把车开到他面前,请他上车,他半天才反应过来,挥挥手说:“你先回,你先回。”
跟了他这么久,第一次见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丰奇也不敢多问,开车先回所里了。
马笑中慢慢地走出院子,绕过白色围墙,顺着锈迹斑斑的铁道漫无目的地溜达着。夕阳西下,满天都是被烫伤一样红得异样的光。他的心中烦乱,犹如找不到巢的归鸟,唯有扑扇着翅膀,在暮色初渗的四野仓皇地冲撞。
眼前出现了一座破破烂烂的石桥。桥头站着一条很肥大的黑狗,瘦瘦的脸孔,凶恶地瞪着他,吐出红红的舌头。不知怎么的,马笑中越看那条狗越觉得像司马凉,从地上抓起块石头丢过去,石头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曲线,黑狗目测了一下,估计打不到自己,所以很沉着地纹丝不动。见石头落在了离自己很远的地方,它冲马笑中汪汪大叫了两声,很得意地摇起尾巴来。
士可杀不可辱!马笑中勃然大怒,拎起根棍子,扑将过去,黑狗见他杀气腾腾,飞快地跑掉了。
矮胖子追不上黑狗,累得呼哧带喘,在一个草堆里坐下休息。裤兜里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法制时报》的,想是郭小芬打来的,心中顿时浮起一丝希望,连忙接听。
“笑中,你那边怎么样?”手机里传来郭小芬的声音。
“不怎么样。”马笑中很干脆地说,“本所长遇到难题了。”
“哦?”郭小芬有些惊讶,“什么难题?”
马笑中就把小青被捕、自己闯进刑警队,和司马凉谈案子,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给郭小芬讲了一遍,一边讲一边烦躁地用鞋跟磕着地面,讲完的时候,地面上竟出现了一个深达寸许的坑。
“用在案发现场没有找到手机,推理杨薇是被凶杀的,确实比我要高明得多。司马凉怎么突然变精明了?”郭小芬说,“但是小青是重要的犯罪嫌疑人,这是确凿无疑的事情,司马凉跟你说的那些案情分析,虽然有不少猜测的成分,但总的来说也合情合理——你到底发的什么愁啊?”
“合情合理个狗屁!”马笑中突然吼了一嗓子,声音大得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然后他就后悔了,“小郭,对不住,我心情不好,很不好。”
郭小芬沉默了片刻,说:“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老实话。”
马笑中接着用鞋跟磕那个坑:“照司马凉这么一分析,小青不就死定了?”
“未必。”郭小芬说,“他目前只有一个周宇宙做人证,缺少有力的物证,上了法庭也定不了小青的罪。”
“那也会把小青暂时拘留的啊。”马笑中嘟囔了一句。
“这是肯定的了。”
马笑中长叹一声:“唉……看守所的滋味,你是不知道,不好受着呢。”
“简直是废话!”郭小芬说,“看守所又不是五星级饭店……怎么回事?你好像很关心小青啊?喂,笑中,你该不会是喜欢上那个女孩子了吧?她长得很漂亮吗?”
“得得得!”马笑中说,“你们这些人,思想不健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她就觉得眼熟,可是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就是有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感觉。”
郭小芬小心翼翼地说:“她……长得像陈丹?”
“瞧你说的,要是像陈丹我能想不起来?”马笑中说,“我想得脑仁疼,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办法能证明她没有杀人……算了,我看我也救不了她。她今晚肯定要被送到看守所去了。”
放下电话,郭小芬看了看窗外:尚未消解的暑气,像笼屉上的蒸汽一样裹挟着大街,因为下班高峰而骤然增大的车流,犹如半透明的过桥米线倒进了汤碗,刚刚点亮的街灯,仿佛溅起的油点,闪烁着狼狈的光。马笑中说得没错,时间已经很晚了,恐怕难以阻挡小青要进看守所的命运了。
心里,有点不安。
系列命案侦破后,专案组的成员们就像漫漫长途上的旅人,天各一方了。但郭小芬一直惦念着曾经日日夜夜奋战在一起的那些朋友,一想到他们——除了那个可恨的呼延云以外——她就感到格外的亲切,那种感觉好似想起了童年曾经打过架的小伙伴,有点忧郁,有点矛盾,但总归还是亲切。虽然她没见过小青,更不了解马笑中为什么要维护小青,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立刻就和马笑中站在一边了,不希望小青是凶手,更不希望小青被关进看守所。这种“不希望”恰似从杯沿袅袅浮起的一缕茶芳,说不出形状,但却清晰地存在。
“没事吧?”一个名叫黎樱的同事见她面色凝重,问道。
郭小芬办公桌上的电话坏了,正想去隔壁的摄影部找黎樱,商量下班后一起去逛逛晨曦百货,顺便给马笑中打个电话。她苦笑了一下:“没什么事。”
“没事还不赶紧回座位收拾一下,马上出发了。”黎樱催她。
“嗯。”郭小芬一面答应着,一面往采编平台走去。快走到自己座位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张伟竟坐在自己的电脑前看她刚刚写完的一篇稿子——串岗,并偷窥同事的工作,这是职场中的大忌!郭小芬粉盈盈的脸蛋顿时涨得通红,厉声喝道:“张伟!你给我站起来!”
平台上的许多同事都吓了一跳,纷纷站起身,把探照灯一样的目光聚焦到她的身上。
张伟居然一动不动。
郭小芬冲上前来要拽他的胳膊,但指尖在距离他袖子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他……这是怎么了?
瞳孔暴张,几近迸裂,目光中充满震惊。
半张着嘴,厚厚的下嘴唇愚蠢地耷拉着。
电脑屏幕的光照射在他呆滞的脸上,像是用蜡封了一般,泛着恐怖的青光……
“张伟,张伟!”郭小芬推推他的肩膀。
蜡像终于动了一下,嗓子眼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郭小芬见他活过来了,总算松了一口气,“你到底怎么了?”
张伟颤巍巍地抬起胳膊,右手的食指指向电脑屏幕:“你写的……是真的吗?”
郭小芬看了看自己的电脑屏幕,是根据上午采集到的信息写的一篇稿子。这篇稿子她暂时还不打算发表,但是作为记者,应该在采访后的第一时间尽快将稿子写出来,作为资料留存,以备将来使用,这是良好的职业习惯。
“是真的啊。”郭小芬说。
“那个……”张伟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我……我也听到了。”
郭小芬有点糊涂:“你也听到什么了?”
“镜子……镜子杀人的故事。”
“啊?”郭小芬不禁惊叫一声,刚刚坐下的同事们又都站了起来,往她这边看。
郭小芬顾不上那许多,焦急地问:“你什么时候听到的?”
“昨晚……案发前不久。”
“你也参加‘恐怖座谭’了?”
“没有……我是在距望月园不远的叠翠小区里听到这个故事的。”张伟使劲定了定神,说,“说起来我还是代替你去的呢。有个叫蔻子的女孩和咱们记者部主任是朋友,她是个侦探小说迷,想听你讲侦破系列命案的经过,记者部主任见你还没回来,就让我去了。蔻子约我在叠翠小区的一个住所里见面,那地方好像是她朋友的家。好几个人坐在一起瞎聊,不知怎么说起镜子来,蔻子就讲了镜子杀人的故事,和你记录的这个一模一样,当时我听着就觉得瘆得慌……青塔小区的凶杀案现场竟和这个故事有那么多相似之处,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郭小芬问:“蔻子说她讲的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了吗?”
“她说是从小青那里听说的。叠翠小区那些人好像大多也知道樊一帆和杨薇,而且相当讨厌她们。”
郭小芬又问:“后来你和蔻子他们就去望月园玩儿了?”
“对。”张伟点点头,“玩捉迷藏。”
捉迷藏……
郭小芬一阵目眩,这个本来就诡异至极的案子,骤然间变得更加复杂了。
不过,对小青而言,张伟讲述的这一切犹如打开手铐的钥匙。
司马凉是用排除法推理小青是凶手的,前提是只有“恐怖座谭”的人听到了小青的故事。但是按照张伟所讲,昨天晚上听了镜子杀人故事的,并不仅仅是参加“恐怖座谭”的人,还有叠翠小区的一群人等——这些人不仅也“相当讨厌”樊一帆和杨薇,而且在发生命案前后的时间里,居然就在与青塔小区有“一坡之隔”的望月园里玩捉迷藏,那么统统要被列入犯罪嫌疑人:周宇宙作证说小青当晚进过青塔小区,只是一面之词,没有物证;而且,如果说小青是杀人后爬上草坡从望月园逃走的,那么在望月园玩捉迷藏的一群人,利用躲藏的时间下坡杀人,再上坡若无其事地接着玩游戏,可能性岂不是要大得多?
她立刻拨通了马笑中的电话:“笑中,你在哪儿?”
马笑中依然坐在那个草堆里:“我没动窝,怎么了?”
“小青可能有救。”
“啊?”马笑中一下跳了起来,由于蹿得太猛的缘故,凸起的小肚子居然往下颠了颠,“怎么有救?你快说!”
“一句两句解释不清……你马上去刑警队,先不要让他们送小青去看守所,我马上就过去。”郭小芬说完挂上电话,拉起张伟就往楼下跑:“快点,带我去蔻子家。”
马笑中把手机收好,拍拍屁股上的土,很高兴地沿着铁道往回走。打算去刑警队来他个英雄救美。
走出很远,突然感到,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跟踪着。他猛地转过身,苍茫的暮色中,隐约可见那条黑狗藏身在一蓬衰草的后面,神情阴郁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放射出冰冷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