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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殇》第十章 女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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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前听说:进了看守所的“新收”,无论男女,当天肯定要挨一顿暴打,最轻也是冲完冷水之后坐板儿背监规,哆嗦一下都要挨嘴巴。自己能逃过一劫,要感谢三角眼手下留情。
    蔻子有点紧张。
    尽管在来刑警队的路上,郭小芬反复告诉她“没事,你只要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向刑警们如实地说清楚就行”,但是真的走进烂尾楼一层的那间办公室,真的面对司马凉那张像在油锅里炸过一道的黑脸孔,她还是十分紧张。她依旧穿着昨晚那身黑白横条纹的衬衫和黑色牛仔裤,揣在裤兜里的两只手一刻也不肯拿出,每说一句话就下意识地耸耸肩膀,水汪汪的眼睛不停地眨着,仿佛是一匹受惊之后躲在草丛里的小斑马。
    听说在昨晚,除了“恐怖座谭”外,另外一个场所,也有一群人几乎在相同的时间听说了镜子杀人的故事,司马凉非常惊讶,脸色像突然在芥末鸭掌中吃到了死蟑螂一样难看。
    “小郭姐姐讲得一点都没有错。”蔻子说,“昨天晚上好多朋友在一起聚会,我确实讲了那个镜子杀人的故事,把大家都吓得不轻呢。”
    司马凉怔了半晌,才很烦闷又很无奈地说:“你现在把这个故事再给我们讲一遍。注意,最好是你昨晚讲的‘原版’,不要增加也不要缩水。”说着,向坐在办公桌旁边的预审员小张点一点头,小张拿起一支黑色的三星录音笔,用大拇指把右侧的功能键咔地一拨,蓝色屏幕变成了灰色,右上角的红色提示灯紧张地亮了起来,提示着录音开始。
    蔻子盯着录音笔,咽了口唾沫,慢慢地把昨晚讲过的故事重述了一遍。
    讲完了,司马凉问张伟:“和你昨晚听到的一样吗?”
    张伟赔着笑脸:“差……差不多。”
    司马凉把眼一瞪:“一样就是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什么叫差不多?!”
    “一样!一样!”张伟忙不迭地说。
    司马凉接着问蔻子:“这个故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小青讲给我听的。”蔻子说。
    “小青什么时候讲的?”
    “前天晚上……”蔻子想了想,很肯定地说,“没错,就是前天晚上。我去Darkness酒吧玩,碰到了她,她请我喝酒。喝到后来,她有点醉了,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说是要在‘恐怖座谭’上讲出来,吓到几个人离座,然后让樊一帆做件危险的事,至少要她半条命。”
    司马凉十分沮丧,但还是不死心:“这么说,小青非常恨樊一帆和杨薇喽?”
    “对啊。”蔻子点点头,“我们都特别讨厌樊一帆和杨薇。”
    “你说的‘我们’都包括谁在内?”司马凉问。
    “就是昨晚聚会的朋友们啊——我们聚会的地方就是阿累的家。”蔻子说,“阿累是樊一帆的老公,也是我们的好朋友,还是王云舒的表哥,一个很博学又很质朴的人。他家境很好,不知怎么的竟娶了樊一帆,很快就病死了,家产大部分都归了樊一帆,就剩叠翠小区的一套三居室,留给他的妈妈和保姆小萌住。小青和阿累很要好,她恨死樊一帆了。不过……小青和我们的关系一般,她不是本市人,性格又很怪僻,和我们总隔着一层。”
    “‘你们’这一群人,和‘恐怖座谭’那一帮人,是什么关系?”司马凉问。
    蔻子摇摇头:“没有关系。我们完全是因为阿累才认识樊一帆的,曾经和她见过一两次面,发现那就是个拿自己和别人的命耍着玩儿的疯子,跟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私下里我们都议论阿累怎么会娶她,简直不可思议。后来慢慢地听说了那个‘恐怖座谭’,更觉得荒唐了。老甫、夏流、周宇宙、杨薇这些名字我都知道,但没见过本人。阿累去世后,我们干脆连樊一帆都不联系了。”
    司马凉问:“昨天晚上,夜里12点左右,你们那群人在哪里?在干什么?”
    蔻子说:“我们在望月园玩捉迷藏,这是阿累活着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游戏……”
    司马凉打断了她的话:“玩到几点结束的?中间有没有发生或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
    这个问题,让蔻子凝神想了半天,才说:“我们玩了两轮就解散,各自回家去了。要说中间发生的异常情况嘛,大概只有他——”蔻子用手一指张伟,吓得张伟脖子一缩,“他看见警车开进青塔小区,说肯定是出了事,非要下去看看,我们拦也拦不住,他顺着草坡就开溜下去了。”
    张伟急忙分辩道:“马所长,当时您可在场……”
    “行啦行啦!”马笑中不耐烦地拦住了他的话头,对司马凉说:“现在,你可以放小青了吧?”
    拘留小青的基础,是因为一个大前提——凶手就在“恐怖座谭”的成员之中。现在,有另外一群人也听到了镜子杀人的故事,而且杨薇被杀时,他们就在青塔小区相邻的望月园里玩捉迷藏,那么这个大前提就在瞬间土崩瓦解了,犯罪嫌疑人的名单骤然增加了许多。即使周宇宙证明小青昨晚进过青塔小区,但两个人有过感情上的纠葛,这段证词拿到法庭上法官未必会采信。更何况小青在审讯中一直强调自己从老甫家离开后直接回了家,根本没进过青塔小区——说起来都要怪那个昨晚12点前当门卫的赵老头,好端端地害哪门子青光眼,否则如果他证明小青进过青塔小区,小青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说一千道一万,现在,必须马上释放小青。
    司马凉很不情愿地对预审员小张使了个眼色,小张会意,给小青办释放手续去了。
    马笑中对着郭小芬眨了眨眼,嘴角浮现出一缕得意的坏笑。
    司马凉看见了,却只能当成没看见,一双凸眼珠子像鱼鹰似的瞪着蔻子,蔻子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小心翼翼地问:“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对于案情,无论郭小芬还是张伟,都没有对蔻子透露分毫,所以她当然不知道,她现在已经进入犯罪嫌疑人的名单了。司马凉没好气地把桌子上的审讯簿一推:“你把昨晚听你讲那个故事的所有人的姓名、联系方式都写下来。”
    蔻子嘟着嘴,在本子上刷刷地写着,突然抬起头问:“张记者的,还要写吗?”
    张伟挤出很无辜的笑:“我的当然就不——”
    “写!”司马凉大吼一声,吓得张伟赶紧上前,一把抢过蔻子手中的笔,把自己的名字、联系电话都写了上去。
    旁边的郭小芬不禁偷偷一笑。
    “好啦,你先回去吧,警方这边如果传唤,你要随叫随到。”司马凉恶狠狠地对蔻子说。
    “得!老司,我也走了。”马笑中从椅子上站起来,咧着大嘴笑呵呵地说,“我一定积极配合你,尽快抓住这个案子的真凶。不过,我要是你,我就盯紧了那个叫周什么宙的,丫嘴巴肯定长墨斗鱼的屁眼上了,就知道喷坏水儿,作伪证害人!”
    司马凉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蔻子还不大敢动,郭小芬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像被解了咒语一般,随着马笑中往外走。
    到了门口,她突然站住了。
    皓齿红唇,衔咬片刻。松开之时,她转过身说:“还……还有个事。”
    司马凉抬起头看着她。
    “我……”蔻子又犹豫了一下,才清晰地说,“您刚才问我,昨晚玩捉迷藏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我刚刚才想起来,还有一个——我看到小青了。”
    此言一出,马笑中和郭小芬顿时大惊失色。司马凉紧锁的眉宇,却有如弓弦激射般啪地一敞,他三步并作两步逼到蔻子面前:“怎么回事?你快说!”
    蔻子嘴唇发抖,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从蔻子的瞳孔中,司马凉看到自己几近狞恶的面孔,知道她被吓住了,连忙强挤出温和的笑容来:“不要怕,不要慌,你慢慢说。”
    蔻子定了定神,说:“我昨晚看到小青了,就在望月园里面。时间……应该是在12点刚过吧,那一轮我本来都藏好了,又觉得换个地方藏身更保险,就耍赖偷偷往别的地方走。走到挨着望月园的那个草坡旁边,看见小青正坐在一个石墩上咔吧咔吧地剪着指甲,那个石墩的上面有一个蘑菇状的路灯遮着,所以虽然刚下过雨,却没有湿。小青的脸色特别难看,惨白惨白的,好像刚刚做过或者见过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似的,眼神发直。我都走到她身边了,她才看到我,看到我后神情一下子变得特别紧张,站起身匆匆忙忙地顺着一条小路跑出了望月园。我本来想叫她,但是没叫出声。她那个样子,就是要赶紧跑掉,跑掉,把一切都甩在身子后面,八匹马也拉不回头似的……”
    黑狗。
    马笑中眼前清楚地浮现出了那条肥大的黑狗。
    被自己追打的黑狗,汪汪叫着跑向了远方,本来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驱逐了它,但是它根本就没有跑远,现在又回来了。
    它藏身在一蓬衰草的后面,神情阴郁地盯着自己,目光中放射出冰冷的毒……
    司马凉站在他的对面,脸对脸,间距不到半米。
    黑狗。
    “马所长,抱歉。”司马凉冷笑着说,“看来,我关于小青杀人后顺着草坡爬到望月园里逃走的推论,成立了。”
    马笑中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绝望的哭泣声,像河面上的冰凌一样掠过,渐渐消失。他知道小青被带走了,肯定是押到看守所去了。按照我国法律,看守所羁押的是依法被逮捕、刑事拘留的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等待着她的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是在看守所备受煎熬后,被判死刑或漫长徒刑,要么是在看守所备受煎熬后,被判无罪——总之,她就像订书器下的一张白纸,即便是能逃过一劫,身心也必然会被留下刺穿肺腑的痛。
    而他,却无能为力。
    “马笑中,马笑中!”有人在耳畔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他像从梦中醒来,使劲地睁大眼睛,终于看清郭小芬粉盈盈的面庞上一滴焦急的汗珠。
    “对不起,没帮上你的忙。”郭小芬愧疚地说,“可是,你要知道,一个案件发生了,我们必须理性和客观地看待它,只能依据证据,不能感情用事……”
    我不想听这些话,不想听!总之小青是无辜的,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可以说小青杀了人,可是我马笑中不信!就是他妈的不信!他像猛然提速的蒸汽机车,甩开大步,怒气冲冲地向楼外走去,在楼道的尽头,突然咬牙切齿地嘟囔了一句,好像是什么“该死的黑狗”?
    郭小芬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胸罩,脱下来。快一点!底边带不带钢箍或者钢托?”
    一个眼袋特别大,活像眼珠子下面缀了两个瘤子的女管教一边问,一边用手在小青脱下来的白色文胸的底边捋了两捋。
    小青站在看守所的管教室里,两只手护住雪白的Rx房,目光盯住桌面上的那个牛皮纸资料袋,里面装的应该就是自己的“罪状”吧,一股非常荒诞的感觉从她心底油然而生,好像莫名其妙地就躺在了锻造车间的液压锻锤下面。
    “内裤。”女管教一指。
    小青慌了,她本能地低声说:“里面,没有什么啊……”
    “让你脱你就脱,哪儿那么多废话?!”女管教把眼一瞪,眼袋居然抖了两抖。
    “脱。”身后的小张也不耐烦地说,那意思再明确不过:怕羞你就别犯罪啊。
    她只好脱了下来,交给女管教,放下一只手掩着下身。女管教拿着内裤正反看了看,命令道:“双手抱头,跳三下。”
    一丝不挂的小青脸涨得通红,举起两只手放在脑袋后面,轻轻地踮了三下脚,赶紧又放下手遮住身体。
    对小青糊弄型的跳跃姿势,女管教很不满意,但是也确实看出她没有挟带什么违禁品,这才从桌斗里面掏出一个登记簿,问:“什么事儿进来的?”
    小张说:“谋杀。”
    “我没杀人!”小青立刻喊道。
    女管教大怒:“闭嘴,这儿轮到你说话了吗?”然后又问她,“带钱了没有?这儿的东西得用钱兑换购物券之后才能买。”
    小青摇摇头,她被捕时很匆忙,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
    女管教说:“把衣服都穿上吧。”
    “我这边的事儿算办完了,剩下的都交给你了啊。”小张跟女管教打了个招呼,走掉了。
    女管教把小青带到库房,拎了一床青色的薄被子,上面的灰土呛得两个人都咳嗽了好几声,然后一前一后地走进了羁押区。
    两排暗红色的砖房就是监舍,一道道铁门上都开着砖头大小的栅栏口,一些没有任何光泽的眼睛从里往外看,暮色中像是穿行在爬行动物馆。小青心中一阵发毛,抬起头,高墙上架着的黑色铁丝网像一大群蜕皮的蛇纠缠在一起,冷森森的。
    女管教打开6号监舍的铁门,在小青的背上一推,她就走了进去。
    咣的一声,铁门在她的身后关上了。
    一股骚臭味儿像蠕虫一样钻进鼻腔。小青皱起眉头,看着监舍里的一群人,她们大多盘着腿坐在用水泥台子垫起的通铺上,无声地盯着她。天花板上一枚熏得发黑的灯泡放出昏黄的光芒,照得这些人的脸都如同刚从柏树皮上扒下来似的。
    “你把被子放茅坑边儿上,然后过来。”靠墙坐着的一个女人说。
    小青抱着被子来到靠近茅坑的通铺边,看到长方形的坑沿上白花花的尿碱以及一些黄的红的秽物,不由得一阵反胃。她把被子放下,往里掖了掖,尽量离茅坑远一点,谁知一个满脸红疱的女人一脚就把被子踢得一滚,被角扑的一声耷拉进了茅坑里面。小青一下子火儿了,瞪起眼正要和红疱理论,红疱又飞起一脚,踹在她的小腹上,她就像膏药一样啪地贴在了后面的墙上,疼得脑门上瞬时沁出一层冷汗,深深地弯下腰去,渐渐蹲在了地上。
    “小逼还敢闹杂?找练呢你!”红疱上前还要打,靠墙坐着的女人发话了:“先别动她。”然后对小青说:“你,蹲过来一点儿。”
    小青慢慢地挪了两步,蹲在那女人面前。这时她才看清,那女人长着一双三角眼,满脸的肉像男人似的硬成一团一团的,稍微有个表情都显得十分狰狞。
    “听管教说你火大啊?因为什么进来的?”三角眼问。
    小青把牙一咬:“他们冤枉好人!”
    “我操,你牛逼大了!”三角眼把眉梢一吊,“你看这一屋子,个顶个都是好人,屁股比外面人的脸蛋还他妈的白呢,你们说是不是?”
    号房里响起一片嘲讽的笑声。
    小青低着头不说话。
    “把头抬起来!”三角眼喝令道。
    小青很不情愿地抬起了下巴。
    雪白的面庞,纵使昏黄的灯光,也丝毫不能弱化眉宇间的一缕娟秀。
    “哟嗬!牌儿挺靓的啊!”三角眼的目光充满了淫欲,“算了,晚上你睡我边儿上吧。”
    又是一片吞咽般咕噜咕噜的怪笑,像是偷窥者终于扒开了一道墙缝。
    小青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她捂着肚子想,只要别再打我就行。
    余光一扫,看到红疱那心有不甘的恨恨的脸,还有一个梳着不等式发型的中年女人也映入了小青的眼帘:她靠墙角坐着,两条腿劈开得老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烟,很惬意地抽着,时不时往一个叠得很精致的纸烟缸里弹烟灰,感觉不像是在号房,倒像是在酒吧里。烟雾袅袅,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小青觉得她一直在观察着自己。
    熄灯了。
    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大多数人都躺下了,唯独那个不等式还在抽烟,烟头在黑暗中一亮一亮地闪着红光。三角眼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瞪着她,但她却无动于衷,仿佛眼前是一片虚无。三角眼无奈地蹲下身说:“秦姐,您今天下午进号,我这当号长的没亏待您吧?熄灯了,您能不能把烟掐了睡觉,帮我省省心,万一管教的闻着味儿找来,我可就麻烦大啦。”
    不等式一笑,撅起嘴,一口烟雾从双唇间寒气似的吐出,完满地糊在了三角眼的脸上。
    三角眼大怒,呼啦一声站了起来。红疱像得到信号的恶狗扑了上来,提脚就要踹不等式,却被三角眼一把拦住了。
    不等式轻蔑地一笑,把烟头在纸烟缸里掐灭,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支烟来,用火柴点燃,接着叼在了嘴里。
    三角眼用充满恨意的低声说:“秦姐,算您面儿大,我认栽。”说完回到通铺上,在小青的身边躺下。
    小青十分惊讶,她以前听说:进了看守所的“新收”,无论男女,当天肯定要挨一顿暴打,最轻也是冲完冷水之后坐板儿背监规,哆嗦一下都要挨嘴巴。自己能逃过一劫,要感谢三角眼手下留情。但是这个秦姐比自己早进来不了多少,怎么会有如此的派头,连号长也不放在眼里,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算了,不去想了,还不如想想自己的境遇。
    躺着,仰面,瞪着圆圆的一双眼,像死尸般凝视着极遥远或极迫近的天花板。黑暗中,嗅到了不等式吐出的烟雾,渐渐产生了幻觉:她真切地感到自己被浓重的烟雾融化、分解,变成一团人形的铅灰色颗粒,飘到了半空,俯视着躺在通铺上的这个卑微如小白鼠似的小青。越看越觉得惊讶,觉得不可思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忽然就被抓进这里?怎么就要受这种罪呢?等待她的将是什么?释放、徒刑、还是……
    太可怕了!
    不可能!不可能!谁也不能不让我活下去!
    ……
    谁说——不可能?
    有个人在她脑仁里狞笑,刮骨一般尖刻。
    后背的衣服就被汗水浸透了,又黏又湿,燥痒不堪。
    她翻了个身,侧躺,依旧不能入眠。
    号房闷热,犹如笼屉,将她的一切希望、欲念都蒸发出体外,灵魂一点点出窍似的……
    我,穿着白色的裙子,跪在黄色的土墙前面,还没有死,可是已经丧失一切知觉,非人,乒的一声,天灵盖顿时像沙丁鱼罐头的铁皮盖子似的被子弹狠狠地撕开!番茄汁般又浓又黏的血液,从已经被切割成碗一样的头骨边缘溢出,流淌下我微张的嘴唇。身体僵持了一秒,抑或两秒?终于缓缓地仆倒在地……
    扑倒。
    在地。
    “哎哟……疼死我了!”她龇牙咧嘴地呼着气,左手扶地,右手揉膝,浅蓝色开洞牛仔裤露出的小腿上,一片严重摩擦出的绛紫色,活像是被火燎了一把。
    这里是Darkness酒吧的后巷。
    固然,这后巷黑黢黢的,但毕竟走得很熟了,自己居然被绊了一跤,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回头一看,隐约辨出:有个人就坐在那把后背裂开而被扔掉的椅子上,伸出一条腿。她一下子火了,他怎么连句对不起都不说?正准备大吵一架,却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从那个人口中若有若无地飘了出来——
    “对——不——起——”
    三个字吐得很缓慢,字和字之间生了锈似的,有些吃力。
    她想可能是喝醉了的客人,呕吐之后坐倒在这里醒酒——这种事对酒吧而言,就像垃圾中转站的定时清运,每天夜里都会重复上映不同货色的相同一幕,不值得浪费精力。她正要继续走自己的路,身后那扇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了,随着一缕蓝盈盈的光被释放,一个穿着黑色透视装的女孩钻了出来。看到小青,透视装先是吁了一口气,然后有些焦急地说:“你怎么还没走啊?那几个老总我好不容易才给挡住。”
    “那几个色狼都他妈的该被阉掉!”小青愤愤地说,然后指着坐着的男人说,“这个家伙绊了我一下,他可能是喝醉了……”
    话没说下去,因为借着从酒吧里泄出的蓝光,小青看清了这个人的面容:有点卷曲的短发,眉毛重得把一双狭长的眼睛压得有点内陷,挺拔的大鼻子下面,是两片有点外凸的厚嘴唇——像极了复活节岛上那些暗红色的火成岩石像,就连神情也一样的冷漠和绝望。
    他没有醉,因为他的眼神虽然茫然,但绝不纷乱。那他坐在这里干什么?
    透视装看了看那男人,连忙拉了小青一把:“阿累你都不认识?”然后走到阿累面前,弯下腰,手拄着双膝,用很温柔又很同情的口吻说:“阿累,今天怎么没在前门等,反倒坐在这后巷里啊?快点回家吧,没准儿她已经先回去了。”
    阿累抬起头,嘴唇嚅动了半天,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来,目光里包含着一种让人心碎的痛楚,仿佛一只老得走不动的狗在乞求骨头。
    他的躯壳没有移动,可是他的整个人在发抖。小青想。
    透视装不忍地扭过了脸。
    阿累慢慢地站起身,中等个子,粗壮的身板像在小巷里突然立起了一座石碑。他原地定了定,就跌跌撞撞地向巷子外面走去。背影消失,但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却不知怎的压上了小青的心头,不禁问:“他……怎么了?”
    “唉!”透视装长叹一声,“他挺惨的……你在咱们酒吧里见过一个叫樊一帆的女人吧?”
    “我知道,特别疯的那个金鱼眼嘛!我顶讨厌她。”小青厌恶地说。
    “对,就是她。”透视装说,“可是你绝对想不到,那个樊一帆就是阿累的老婆。”
    “啊?”小青大吃一惊,“我怎么感觉,他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啊。”
    “这事儿要说起来可就话长了……”透视装突然想起了什么,搡了小青一把,“你赶紧走吧,那几个老总找不到我,万一摸到后门看见你,可就麻烦了。你也真行,不陪酒就不陪酒吧,好端端地给人家一个耳光做什么?要不是力哥面子大撑得住,今晚咱们的场子非让人家给砸了不可。”
    “那几个渣滓是光让我陪酒吗?手在下面胡摸了半天了!”小青的脸涨得通红,“一开始我还不想理他们,一个劲儿地躲,后来那个肥膘来劲了,死抓我的手往他裤裆里塞,我不抽他还等什么?!”小青一面往巷子外面走一面说,“谢谢你Susan,我先溜了,要是酒吧炒了我,你给我发个短信,我明天就不来了,正好,姑奶奶不泡这碗杂碎汤了!”
    出了巷子口一直往北走。缤纷的小雨夹着一股寒意,从空中织下。小青把灰色针织高领衫的领子紧了紧,埋头向公交车站走去,准备坐车回家。一路上,雨丝像接吻鱼的嘴巴似的,不停地在她脸上啄着。
    当她走近车站时,发现那里只有一个人,正是阿累。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支着膝盖,脊背弯得像一只因残破而倒扣在沙滩上的旧船。他的手里摩挲着一张纸,打开,折上,再打开,再折上。雨丝偶尔飘过,将那张纸打得一片斑驳,但他还是那么打开,折上,再打开,再折上。灯箱广告的光芒将他的侧脸映成青色,而他微微外展的小腿却浸泡在铅色的夜幕中,躯体半明半暗,仿佛他的整个人都已经被无数次地打开又折上,因此而憔悴不堪。
    他太沉重了,小青有点不敢走近,所以一直站在很远的地方,任渐渐大起来的雨水打在身上。
    忽然,阿累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在掌心里发狠似的攥了一攥,先塞进裤兜,又掏了出来,向三四米外一个不锈钢果皮箱的开口处扔去,但纸团投偏了,碰在外壁上,又弹回了他的脚下。他皱起眉头,拾起纸团,拢在掌心,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上面。一辆公交车笨重地驶来,停靠在车站,车门哐啷一声打开。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把纸团又往果皮箱里一扔,蹬上了车。
    公交车依旧笨重地驶远,很快消失于茫茫雨幕当中,像沉没了似的。
    阿累没有发现,他再次投入果皮箱的纸团,依旧撞在外壁上,不过这一回,反弹在了小青的脚下。
    小青弯下腰,把纸团拾起,慢慢拆开:一张皱皱巴巴的、很薄的白纸,由于阿累揉搓得太多太狠的缘故,最上面一行铅印字都破损了,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单据,貌似发票,空白栏有圆珠笔写的蚂蚁爬一般的蓝色字迹,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她呆了半晌,把这张纸再次揉成团,准备扔进果皮箱,余光一扫,突然发现阿累坐过的那张椅子下面有一个棕色的、鼓鼓的方形东西。走近一看,是个钱包,心顿时怦怦乱跳,捡起打开,里面有厚厚一沓百元钞票,还有身份证、信用卡之类的,想必是刚才阿累从裤兜里掏纸团的时候,不小心带出来的。
    刚进城那会儿,小青两眼一抹黑,吃了上顿没下顿,肚子常常饿得生疼。万般无奈之下,她偷过几个钱包,但她从来都认为做小偷绝对不是正道,所以在酒吧找到工作后,就再也没偷过东西了。不过,眼下她刚刚惹了祸,没准就要被炒掉,这1000元能救一时之急呢。把钱包还给阿累,还是自己“眯了”,她犹豫了好久,直到自己要坐的公交车来了,她跳上车,转过身,透过被雨水淋湿的车窗,仿佛又看到了阿累那仿佛被无数遍的、满是褶皱的身影,终于下定决心,还是把钱包还给他。
    回到家,因为淋了雨的缘故,小青煮了杯姜汁可乐喝,然后打电话给透视装,告诉她自己捡到了阿累丢的钱包,问她有没有阿累家的联系方式。透视装找酒吧里最红的“少爷”要了樊一帆留下的家庭电话。小青按照号码打过去,过了好久,电话才被接听,一个低沉的、有点瓮声瓮气的声音说:“喂……您好。”
    应该就是阿累,只有他那挺拔的大鼻子才能发出这种鼻音。小青说:“你好,我刚才在车站捡到了你的钱包。”
    “哦?”阿累有些惊讶,但是随即就平静而客气地说了一句“非常感谢”,仿佛那个钱包可有可无,他对丢或不丢都毫不介意。小青一面想早知道我还不如把这钱包给“眯了”呢,一面说:“你看我怎么还给你?”
    阿累说:“你在哪里上班啊?我明天过去取一趟吧。”
    小青估摸着不一定能再去酒吧上班了,于是说:“还是我给你送过去吧,你住哪个小区?”
    “水岸枫景,你知道吧?”
    水岸枫景是本市最有名的公寓之一,位置在二环以内,倚河而筑,水柳坡枫,周边商城林立、车水马龙。业主自然多是富人。酒吧里Waiter开玩笑,说要泡哪个“公主”,被“公主”听见,一般会瞪起眼睛骂一句:“有钱是吧?有钱在水岸枫景给我买套房啊!”所以,听说阿累的家就在水岸枫景,小青颇为吃惊:“知道……我什么时候去合适啊?”
    “明天上午吧,麻烦你了。”阿累说,“你到了,打我家的这个电话就行。”
    第二天,小青特意梳了个侧边垂的麻花辫,粉嫩的脸蛋上略施脂粉,镜子里一照,妩媚而楚楚可人,然后挑了件最喜欢的白色绣花流苏连衣裙套在身上,才出了门。
    来到水岸枫景的小区门口,望着那几栋巧克力色的公寓楼,她心里有点发慌,犹豫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结果被保安拦住了,盘问她要去找哪位业主以及门牌号,她说不上来,差点想转头走掉,最后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阿累家的电话。
    又是阿累接听的,礼貌中透露着一点不耐烦:“你来了?请稍等片刻,我马上下去。”
    过了好久,也没见到阿累,倒是有个穿着工装裤和吊带小花团连衣裙的女孩下楼来,四下张望着。小青和她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是在找自己,慢慢走近。
    “你是……小青?”女孩侧着脑袋问,她的皮肤有点黑,两腮各有一抹乡村红。
    小青点点头。
    “我叫小萌,是阿累家的保姆。”女孩说,“他说让你把钱包交给我就行了。”
    小青稀里糊涂地把钱包递过去,小萌伸出手刚要接,小青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猛地又把钱包收了回来。
    “这算什么?”小青的脸一刹那涨得通红,“瞧不起人?!”
    小萌有点发蒙,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没长脚还是少条腿?难道不能下楼来当面说声谢谢吗?”小青把头一昂,对小萌说,“你告诉他,要是还想要这个钱包,就主动找我道歉。不然,他不缺这点钱,我们穷老百姓可当个大数——钱包我没收了!”说完转身就走。
    小萌一下子急了,快跑几步挡在她面前:“你误会啦,我家主人是要下来当面感谢你的,可是他正好有点事脱不开身……唉,我说了你也不信。好吧,你跟我回家去看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啦。”
    跟着小萌坐电梯上了楼。一进门,玄关处一扇双鸾口衔长绶红木镂雕屏风立刻映入眼帘,透过屏风,可见浅黄色墙面的宽敞客厅里铺着佛堂似的紫檀木地板,主题墙上饰一幅精美绝伦的壁画:一位古代仕女在垂柳下对镜梳妆,在旁边一尊橙黄色纱质灯屏的照射下,系于铜镜镜钮上的一缕红巾从女子纤纤玉手中垂下,艳如流霞。小青心中顿生愧意,觉得自己贸然闯进了这样一个古意盎然的家庭,实在有点莽撞。正手足无措间,只听屏风后面传来一个女人严厉而又很有涵养地压抑着情绪的声音:“你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这样窝囊?才结婚不到半年,你看看咱们这个好端端的家都被她搞成了什么样子?”
    然后是阿累低低的回答:“妈妈,对不起……”
    先是一声叹息,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知道你也很为难。当初你和她结婚,我一直是不同意的……门当户对这四个字也许迂腐,但自然有其中的道理,她配不上你,配不上咱们家。算了,说这些也没用了,我希望你早点下决心和她分开,财产方面的事情我找陈律师来办……”
    “不!”阿累突然喊了一声,开枪般突然和响亮,连屏风后面的小青都吓了一跳。
    阿累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用低沉而歉意的声音说:“妈妈,对不起,这件事,让我自己来处理好吗?”
    “我一辈子要强,没想到你却这么懦弱!”女人无奈地说,“好吧,反正她容不下我,我也容不下她,我还是回叠翠小区去住好了。”一边说一边大步往门外走,阿累紧跟在后面,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一绕过屏风,母子二人同时看到了小青,都是一愣。
    “你是?”阿累的妈妈满脸狐疑地看看小青,又回头看看身后的阿累。
    “我……我叫小青。”小青微微鞠了一躬,“阿姨您好。”
    阿累呆呆地望着小青,入梦一般,半天才反应过来,对妈妈说:“她就是帮我捡到钱包的那个女孩子。”
    阿累的妈妈忧伤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小青说:“谢谢你。”又嘱咐阿累:“请人家好好坐坐,感谢一下。”
    “是。”阿累把妈妈送出了门,然后请小青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座。小萌用一个托盘端来青花瓷的茶具,给小青和阿累各斟了浅浅的一杯茶,小青抿了一口,只觉得从口到鼻都被香气溢满,舒爽极了,抬眼才发现阿累还站在一旁望着自己,目光依旧呆呆的。她有些不好意思:“你站着干吗,坐啊。”
    阿累傻呵呵地笑了笑,离小青老远地坐下,低头咂了两口茶,瓮声瓮气地问:“你……你是在哪里捡到我的钱包的?”
    “车站。”小青从自己被他绊了一跤说起,一直说到捡到钱包,但是没提那个纸团的事,“你昨天怎么了?迷迷糊糊的,遇到了很麻烦的事吗?”
    阿累一愣,眼睛里浮起了雾一般的迷茫,片刻,惨惨地一笑:“不说这个了……你在Darkness酒吧做什么?”
    “我是驻唱。”小青说,“我在老家的艺术学校学钢琴,不过唱歌也不错,来城里就找到了这份工作。”
    “哪天一定听听你唱的歌。”阿累说。
    小青很自信地一笑:“没问题!”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小青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衣袋里拿出那个钱包还给阿累:“差点忘了正事。”
    阿累接过来,直接从里面抽出一沓钞票递给小青:“这些给你,小小心意,请一定收下。”
    小青摇摇头:“我不要,我要是要这些钱,我就不还你钱包了。”
    阿累皱起眉头,想了想说:“好吧,你跟我来一下。”说着站起身,带小青来到他的书房,指着一座黑漆描金的博古架说,“这上面的镜子,你随便拿一面吧。”
    小青看那博古架上摆着造型各异的青铜镜架,有的是仕女托烛,有的是龙虎拱山,有的是犀牛望月,每个镜架上架着一面铜镜,大多是圆形,也有钟形和菱花形的,俱已锈迹斑斑。她问:“这些都是你买的?”
    阿累笑了笑:“都是我家收藏的。”
    “不少嘛。”小青看了一遍,并没有拿,而是回身端详起书房来。书房用一道月亮门分成里外两间。走进里间,立刻闻到一股沉郁的香气。只见墙上高挂两道条幅,左题“菱芳耀日”,右书“冰光照室”,她琢磨不出什么意思,便在金丝楠木的花板、琴几、书柜前细细地看,还不时地耸耸鼻尖嗅一嗅,最后坐在那把四出头官帽椅上,晃了两下身子,觉得并不舒服。阿累也不阻拦,只微笑地看着她。
    最后,小青发现雕花书案上摊开着一本线装书,上面都是些铜镜的图谱,一面圆形的铜镜被当做镇纸压在书上,镜纽是一只伏兽,浮雕的纹饰华美异常:有各种狮子状的东西在葡萄的枝蔓间嬉戏。
    小青拿起来看了又看,阿累上前道:“你喜欢这个吗?喜欢就送给你好了。”
    小青点点头说:“也就这个上面的画儿还看得清楚些……这个东西肯定挺贵的吧?”
    “这是唐朝的海兽葡萄镜,值不了几个钱。”阿累说,“这一面的品相非常好,也就5万元左右吧。”
    “啊?”小青大吃一惊,“这么贵,我可不能要。”
    阿累说:“你还是收下吧。这书房里,这面是最便宜的了。”
    小青呆了半晌,嘀咕道:“我要这东西也没有什么用啊,说是镜子,又照不出个人影儿来。”
    “哦。一般铜镜的金属比例是:铜占70%,锡约占24%,铅约占5%,与其他青铜器比,锡的含量较高,所以宜于映照,即便如此,光亮度也绝对不能和玻璃镜相比的。”阿累从书案上的象牙笔筒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旁边的描金柜,取出一把玉柄素镜,递给小青说:“你想要照得清楚的,就试试这面清代的。”
    小青朝黄而发白的镜面中望去,自己的面容仿佛浸在月光下的湖水中,恍恍惚惚的:“这个还是不大清楚啊。”
    阿累苦笑道:“也许,这正是中国古人的智慧吧。镜子中的事物,本来就是不真实的,所以,不妨一切都模糊些……”
    小青凝视着镜子,月光下的湖水突然颤动起来,镜子中的她像被暴雨抽打的小船,一阵急剧的抽搐和变形之后,渐渐沉入湖底。她感到眩晕,紧紧地闭上眼,再睁开眼皮的一刻,镜子、书案、琴几、花板以及阿累在内的一切一切,都消失在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黑暗。
    黑暗有如混沌的梦。
    可是她知道,刚才的那一切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自从阿累去世之后,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完全无力自拔。她想念阿累,想念到了骨头里,许多个夜晚,她靠着冰冷的墙壁一直哭泣到天明,她唯一惊讶的是,一向坚强的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泪水。透过泪水的折射,往昔的影像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从她被阿累绊倒,从她捡到钱包,从第一次走进阿累的家门,直到……她想忘记这些锥心般痛苦的回忆,可是根本不可能。曾经多少次,下班后,她坐车回家,在没有开灯的公交车上,她濒死般麻木着,灵魂和躯体犹如悬吊着的拉环,随着滚滚车轮,毫无知觉地摇摇荡荡。黑暗中,唯有阿累的笑容那样真切和清晰,她望着他,不知不觉间,哽咽成泪人。直到售票员大声叫她,甚至拽她的衣服,她才回过神来,慢慢地走下车,发现已经是终点站……
    此时此刻,这囚室,和公交车一样黑暗,甚至更黑暗一些。二者的相同之处还在于,她都是被禁锢在一个铁的或石头的匣子中,无可脱逃,不知道会被悲惨的命运载到什么地方。
    怎么回事?
    有点凉,从小腹往上。
    迷糊的头脑一时还无法分辨究竟,Rx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摩擦,小青想也许是反复的翻身把文胸弄错了位。但又觉得不对,那种摩擦是从文胸和Rx房之间插入后进行的……更像是一种揉搓。
    接着,她听到了一种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声音熟悉而恶心,是她偶尔经过酒吧的包厢外面,听到里面传出来的那种极其淫荡的呻吟。
    仿佛突然嚼了一大口超醒强力薄荷糖,小青的意识猛地清醒过来,是三角眼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抚摩她的Rx房,小青甚至能想象得出,那个母兽的另一只手,一定在抚摩她自己那肮脏的下体。
    小青一把抓住伸进文胸的那只手,狠狠地拽出去,然后呼啦坐了起来,痛骂了三角眼一声:“你他妈的变态啊!”
    有人在偷偷地笑。
    三角眼还在手淫中,猛地被打断了快感,第一反应竟是狗一般的哀求:“嘘嘘……声儿小点,声儿小点……”
    “不要脸!”小青又骂了一句,抓起小被子就要挪身。她想,我宁愿去茅坑边打地铺,也不能在这个三角眼身边睡了。
    然后,她就看到三角眼的上身像诈尸似的突然竖起,虽然黑暗中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凌厉的气息逼面而来。
    还没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呼的一声,脑袋就被小被子捂住了。在三角眼疯狂的谩骂中,无数个拳头狠狠地擂下,还有人一边“嗷嗷”叫着一边用脚踹她。她拼命喊叫、翻滚、踢打,但是没有一点用,全身疼得像被掰断成了一截截的。剧烈的喘息,很快耗尽了小被子里的最后一点氧气,窒息的巨大痛苦,使她真想把自己的喉咙掐断,但手臂已经被打得抬不起来半寸。
    尽管被被子捂着,她还是听到了呼啸的风声,什么东西在抡起砸下,仅仅半秒不到,她就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头骨咔嚓的断裂声,在昏死前的最后一刻,她还闻到了口鼻喷出的鲜血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