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事先交代,让我第二天早晨起来跟他去做一件要紧的事情,不要对外人说。我根本不知道做什么事,跟外人说什么呢?夜里睡不着,爬起来找到一个要好的厨子,让他做好了饭别忘了替我给大路送过去。我同到小耳房,想了小半夜,还是想不出二少爷打算做的事情。不过,我突然想起了让郑玉松摔碎的那把青瓷大茶壶,想起了他和少奶奶说的一些话。
少奶奶说:你要找他干,不如我来干!
郑玉松说:男人的事情女人不要管!
我当时听得稀里糊涂,以为二少爷跟郑玉松在外边闯荡那些日子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直到那天夜里我才肯定,他们说的那件事和二少爷在那座院子里偷偷做的事,很可能是一回事!
不过我还是想不出事情的底细,不知道二少爷会让我做什么。我不怎么害怕,只是非常好奇,想尽早弄个明白。我脑子里转着二少爷自己吊自己的鬼样子,估计他还会让我大吃一惊。我紧张得实在睡不着,就榴进院子,悄悄地上了房顶。
没有亮着的油灯了。
曹宅漆黑一团。
我把鞋脱了,光着脚在房瓦上走。瓦上有斑斑点点的青苔,踩上去像踩了鸽子屎。我在二少爷和少奶奶的屋顶上站了很长时间,想象脚底下的种种情景。在大床中间隔着蛇一样的鞭子,二少爷用它勒住了少奶奶的脖子,要么是勒住了自己的脖子。他们在叫唤,怕声音传出来,他们用被子蒙住了头。二少爷在吃奶,吃少奶奶的奶,他把少奶奶鼓鼓的奶包吸干了{他压在少奶奶身匕,把少奶奶爪成了铺在大床上的一张皮。少奶奶一直在叫唤,她的叫唤和她的笑声一样好听。二少爷扭着身子变成’了一条大蛇,少奶奶的尖叫声把房顶都穿透了丈我的白日梦做在夜里,做在房顶上。我在他们脑瓜顶上站了很长很长时间,直站到尖尖的瓦棱略疼了我的脚掌和脚心。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站在榆镇的天底下,成了谁也管不了的一个魂儿。
我让自己舒心!
世上已没有我关心的事情。
我有办法,我在少奶奶的叫声里’飞起来了。
真快活I我们天不亮就动身。天上的星星很多,一颗一颗没了。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走到了盆地西边的牛角谷。林子很密,有阳光,可是看不见太阳在哪儿。我们一人背了一副裕链,我的搭链里装着几个小口袋,是炭粉和硝粉。他背着磺粉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秘密小院出发的时候,他跟我说:慢点儿走,别让硬东西碰着搭链口以后他就没再叮嘱什么了。
我们连马灯都没带,只能借着星光赶路。他怕火,走路很慢,好像害怕鞋底子擦出火星儿来。我有一肚子话要问,可是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口我跟着他走,发誓他让我干什么我干什么。他总不会让我活埋了他吧?
天一亮,我才发现二少爷跟往日很不同。他穿戴很整齐,没戴假辫子,可是长发光溜溜的,像一片小帘子披在肩上。他穿的是留洋回来那天穿的黑衣服,连个皱儿都没有。他的脸比平时白,也比平时十净,眼神儿变得静静的,整个人清爽多了。
他在牛角谷的谷底找了一块大石头,石头比门板还平整,镶在山水冲出来的干河道上。我们放下搭链,吃了点儿带的干粮,这时候他才认真地看着我。
他说;耳朵,你整天都想什么?
我说:想怎么孝敬主子。
我整天想什么怎么能告诉他呢,别说他,我谁都不能告诉。
自己想什么白己知道就完了。
他说:还有呢?
我说:想多干活儿。
这是一句真心话。
他说:为什么?
我说:不干活儿不白吃了?
他说:你觉得世道公平不公平?
我说:公平。
他说:你最盼的事儿是什么?
我说:曹家干什么成什么,我们走到哪儿脸上都有光,都神气!
他说:你神气了一卜么?
我愣住了。是呀,我一个做奴才的,神气什么?二少爷有点儿冷淡,对我的答话像是不太满意。他表面安静心里不安静,过了一会儿义说开了。
他说:你心里乱不乱?
我说:不乱。
他不理我,看着树梢上的太阳光。
我说:你乱么?
他说:乱口乱极了。
我说:呆会儿咱们千什么?
他说:你十几r?
我说:虚岁十一七。
他说:我二十三厂。
他不再说话,把搭链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掏出来。我开始紧张。我觉着他的话他的动作都不大对头,他慢条斯理地跟我扯那么多干什么呢?他在大石头的平面上铺了一大张竹纸,倒厂一些炭粉,用一把木梳扒开扒平,把硝粉也倒上。再扒平,他把口袋里的硫粉也倒上了。他让我到远处r一块岩石后边去。我不去口我发誓要呆在他旁边。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揪住我的胳膊站起来。他用那么大劲儿操我,让我没想到。他拎着我往前走口我想站住,叮是站不住口他的眼睛像死人的眼睛口我不能离开他。
我说:少爷,你想干什么?
他说:耳朵,你像条狗一徉!
我说:少爷,你想干什么?1他说:看着就行厂,不用问】我叫你你再过来,不叫你你一步也不要动,听到了么?)
我不动厂。
他说我像条狗一样。是狗就得有狗的样子。我躲在岩石后边看着他,比狗还老实。
他用木梳子梳那些混在一起的细沫儿口梳了很长时间。他把药面弄进一个大肚子小口的瓷酒瓶子,把一个灯捻儿样的东西用树枝寨进去,然后塞紧了瓶口。他拎起搭涟往我这儿走,脸上的汗像淋了雨一样。
他用手背擦汗,手指头直哆嗦。
他说:耳朵,出了事你回去说一声,让光满找人来埋我。如果没出事,今天的事你谁也不许告诉。算啦算啦!你别管这件事i我带你来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他两只手捂着脸,用力抹了一下。
他说:不知道声音怎么样?
他嘟峨了一会儿,呆呆地走出去。他连想都没想,到那儿就划着了火柴,火花扑一下喷起来。他上身往后一闪,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他向楼在我旁边大声喘气,像拉风箱。他的左脸让火花燎r二串水泡,眉毛焦了半截。他嗓子里噎着咕咕的声音,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他露出了本相,一早晨装出来的轻快样子不见了,脸皮像布一样不住抽抽。
他大口吐气,想静下来,可连吐出的气也在哆嗦。
他说:耳朵,不管出事没出事,你对谁都不要讲。郑玉松要是来了,你带他来看看,他知道该怎么办。耳朵,你像条狗一样】你说公平?你怎么像条狗一样!
他舌头打卷,难为情,就骂我羞我。我抓牢了他,不放他走。他疯了i我不能放他走!
我说:少爷,你让我来吧。
他说:你还说公平?狗川他踢了我的脚脖子。我疼得缩在地上。他疯子一样窜了出去。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我能听见鸟儿们逃跑的声音。火绳磁啦一下响了。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他在拌蒜,在摇晃,跑得太慢啦,他已经吓瘫了。
我想得出他鬼一徉乱扭的白脸。
我大叫:少爷!老天救你生恍一声,我聋了,也晕了。我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大的声音。
我想少爷完一r。可他没完,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鳅着牙站在岩石边上,像哭。我说不出话来。他也说不出。他衣服的后背划了一尺多长的大口子,布片小旗子一样聋拉着。他哆嗦着,很快义摆弄成一颗炸弹,很顺利地把它点爆了。我终于明白了二少爷做的事,还眼看着他获得了成功。不论他再做什么,再说什么,他在我眼里都是个和死人差不多的人了。他点火绳前后的样子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是胆小的不要命的疯子!
那天他想绕过古粮仓,直接回左角院。我们贴着乌河边的小树林往偷镇走,完全没想到会有人泡在秋天的乌河里洗澡。大路从河边的浅水里呼一下抬起大半个身子,光溜溜的吓了我们_…跳‘大路说:耳朵l曹川他说完就呆住了口他看见了二少爷受伤的脸和破碎的衣服口二少爷也呆住了。我想听听他能对大路说点儿什么。他什么也没有说,扭头离开了。
大路说:耳朵士出了什么事?
我说:不知道!
他说:你说谎!
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茸我也扭头离开了。
大路在吼洋话。
我知道他在骂人。
法国话里也有操你妈这一句!
可1普我不会说口我会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