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尽管孙元化一家信奉天主,居家度日,还是严格遵循颜氏家训,何况今日是七月初七女儿节,幼蘩、幼蕖姐儿俩天不亮就起身了。梳洗完毕,到父母房中问安。照惯例,今天她们将得到一份礼物。
果然,爹妈已坐在中堂饮茶了,看去都很宽和愉快,这是近些日子少见的。行了家常礼,孙元化笑道:“还是两副镯子两包银锞子,先寻着的赏一只紫晶戒指。”
沈氏接口笑着说:“你们爹爹真是八月里的石榴——满肚皮点子,想出个赏戒指的花头。快去寻吧,两个囡囡好运道,笃定是独眼龙相亲——一眼看中!”
一家人笑得合不拢嘴。两个女儿进了父母卧室,四处寻找被藏起来的礼品。开柜子,拉抽屉,翻枕头,倒被子,嘻嘻哈哈非常开心。七岁的小幼蕖像只快活的小猫,一会儿在床上打滚,一会儿钻到八仙桌底下喔喔学鸡叫。沈氏笑着数落:“这小囡,真是热油锅里爆虾,活蹦乱跳,穷开心吗?还不好好寻!蚂蚁钻磨盘——条条是路嘛!”
孙元化摸着胡须提示一句:“首饰嘛,总该在梳妆台……”
沈氏连忙阻拦:“你不要响好勿好?……”
两个姑娘已经扑向母亲的妆台,从首饰箱里找到一大一小两副晶莹细润的青玉镯,大声喊叫着:“多谢爹爹!”“多谢姆妈!”她俩立刻套上玉镯,转着胳膊腕看来看去,非常快乐。
“镯子是两人一同寻着的,不分先后,那就要看谁先寻着银包了。”孙元化提醒女儿。他喜欢天真纯洁的女孩们嬉笑欢闹,从中感受天伦之乐,这真是赏心悦目、极为恬静怡和的美事。一幅可爱的图画:两个小仙女,穿梭般飞来飞去,脸儿红润,眼睛黑亮,裙裾飘舞,神采飞扬……可仙女总找不着属于她们的银包,引得她们的母亲不住唉声叹气。
孙元化又忍不住了:“真所谓司空见惯浑闲事……”
幼蘩展目略略一扫,果然发现两个红绫小包就挂在帐角。她却转向一旁的搭衣架翻看,嘴里喊:“小妹,别碰帐架子,小心帐钩脱掉!”
幼蕖跟着欢叫起来:“寻着啦!爹爹,姆妈,是我先寻到了!”
孙元化看在眼里,暗暗点头,笑道:“好,好!紫晶戒指归幼蕖!”
沈氏也笑了:“恭喜恭喜!昨日已吩咐厨下作巧果,你姐妹两个拿去分给府里的大小丫头女孩儿!”
巧果,是用糖和面扭成各种小花油煎而成,七夕夜拜银河吃巧果,是嘉定老家的习俗。
幼蘩说:“孩儿还要去开元寺摘凤仙花、捉蜘蛛乞巧……”
七夕夜捣凤仙花染指甲,捉蜘蛛扣在碗里,天明开碗以蛛网多少卜来年女儿之巧,这是登州的民风。
孙元化道:“你不是常于礼拜日在开元寺舍药针病吗?凤仙花、蜘蛛何处不有?”
幼蘩神态中有点捉摸不住的羞涩:“黄苓这丫头说,本地风俗,只有七月七开元寺的凤仙和蜘蛛最灵验……姆妈,要银翘姐姐陪我同去,好吗?”
“那可不行。你银翘姐姐今天有要紧事体。”
“什么事?”从不过问家事的孙元化竟追问一句。
“家务事不要你管!”沈氏口气甚至带点威严,“还是快叫篦头师傅来与你栉发修面,才好去大宴众官!……巧果就归我家小囡看着散发就是。小囡啊,可不要黄鼠狼看鸡——越看越稀哟!”
幼蕖又笑又叫,滚到母亲怀里撒娇,娘儿俩闹成一团。
幼蘩兴奋地仰望着父亲:“爹爹的庆功宴,终究办成了?”她知道,自海战大捷归来,爹爹绞尽脑汁费尽心血,与每一位营官将领都做过深谈;朝廷颁来升赏嘉奖诏令,爹爹就想借庆功大宴各官,弥合往日裂痕。由于辽、登双方抵制,始终不能如愿。看到爹爹不展的愁眉,鬓边日多的白发,幼蘩十分忧虑,常常到书房陪伴父亲读诗写字作画,以她的温柔沉默,给孙元化很大安慰。爹爹终于走出困境,幼蘩能不喜上眉梢?
孙元化含笑点头,心里感激女儿的至性真情,伸手抚平了幼蘩额前的黑发。
“爹爹姆妈,那我就带黄苓、紫菀去开元寺了?”幼蘩不厌其烦地又说一遍。
“去吧去吧,女儿节嘛!”沈氏笑嘻嘻地瞥了丈夫一眼,对女儿别有深意地眨眨眼,“女儿节,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孙元化听她说得不伦不类,回头瞅她一眼,她却搂着小女儿看她的玉镯和戒指,笑个不了。
幼蘩骤然间面红过耳,赶紧低头退出,心里直打鼓:难道心事竟被母亲看破?……从来没对人说过,连天主也不知道,母亲竟能猜到?……幼蘩领着两个丫头坐小轿到开元寺,一路上自问自答,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生。
开元古寺在府署前街南端,府学和文昌宫的斜对面。寺僧声称此寺建于唐朝开元年间,规模不大,庙宇也不甚宏伟,不像天妃宫、东岳庙那样,一逢庙会,惊动四方,周围数十里百姓来赶会,热闹得如同节庆。开元寺置身城隍庙、关帝庙、观音堂之间,颇有点矫矫不群、闹中取静的意味:山门内两进佛堂,佛堂边数楹僧舍,古柏森森,花木繁茂。最难得佛院中有一口玉寒井,说井其实是泉,清凉的泉水由地底涌出,填满一石砌方井,再流入佛堂前的荷花池,池中荷花莲叶年年茂盛非凡,都说是因泉水质美之故。
开元寺没有庙会,因而没有赶会的热闹人群;开元寺没有祭祀礼,因而招不来众多求签还愿的香客。这里住持及僧人专心修行礼佛,佛学文字造诣最高,使开元寺也染上了文人清高习气。寺门附近、佛院两侧、荷池周围,只有为数不多的小摊,都带点文人味儿:字画摊、算命测字摊、草药摊、书摊、文房四宝摊,其中杂着几处茶点摊和登州面摊,比起那些百货杂陈、喧闹拥挤的大庙,真可算得寥落清静了。
幼蘩走到荷香四溢的池边,扶着那株老干斑驳的古柳,缭乱的思绪渐渐平静。哦,那一枝初开放的红荷花,娇而不媚,艳而不俗,在微风中摇曳得多么动人!……
为了用这股清凉洁净的寒泉水和药,半月前的一个礼拜日,她将善事摊选在了这里。为了行善不留名,也为了不露她大家闺秀的身份,和往常一样,她洗净铅华,不戴饰物,如她想象中的修女那样黑衫黑裙,领着早年入教的老仆郝大夫妇,为求医的人诊脉、针灸、施药,散发避瘟解暑的清凉汤药饮剂。
那时,她正低头在池中净手,一阵大笑从佛堂传出,惊得她浑身一哆嗦,顿时心头狂跳,两腮火红,慌忙躲到古柳背后,好半晌,气息才渐渐平缓。是他!使她不想做修女、使她向天主忏悔过的那个她认为不该思念的人!
自京中返回登州后,幼蘩千百遍地回忆那次书肆奇遇,一言一动,一颦一笑,他怎么说,自己怎么答,记得清清楚楚,忆得烂熟于心。他高贵的公子派头,傲慢的“神童”姿态,都掩不住他眉宇间的忧伤,眼睛里的落寞和神情中的孤独,而正是这些打动了她,并立刻联想起天妃宫的邂逅。她猜测这位京师翩翩佳公子定是游学登州而偶然相逢的,日后再难见面,为此她曾生出无限憾恨。如今骤然又见,怎不令她喜出望外?
她悄悄地移动脚步,调整位置,使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都落入自己眼中。
他大笑,是因为陪他游寺的僧人请他拈香拜佛。他指着佛像金身:“就这袒胸露腹,赤脚光头,不衣不冠的,也值得我低头拜他?”
僧人一脸不自在,强笑道:“吕爷不肯,不拜也罢。”
他仰视佛像片刻,忽又庄容点头:“若论年齿,少说也长我二三千岁,还是该得一拜!”说着跪下,深深一拜。
僧人笑得合不拢嘴:“吕爷诙谐真个少有!……爷可肯随喜施舍?”
他哈哈笑了:“真是得寸进尺,登鼻子上脸!好吧,拿你的化缘簿来!”
“吕爷,小寺住持留得有话,若是吕爷肯随喜,不化你香火银灯油钱,只求吕爷手书一幅,为敝寺增光。”
“哈哈,好个文墨和尚,真不该出家!……取纸砚笔墨来。”
“请爷往静室焚香烹茶……”
“不用!这供桌上香花宝烛,青烟缭绕,对佛吟诗走笔,诚为大快事也!……”
那番狂态,那种洒脱,能不令人倾倒?
小和尚料理好文房四宝,他真就面对佛像挥毫,引得不少人围过去看稀罕。幼蘩实在好奇,也躲在人群背后从缝隙中窥视。啊,好一笔行草!潇洒流畅,刚劲锋利,而笔下情思更令人叹绝: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泪,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万里忧,都到心头。
幼蘩觉得,只有自己这样生长江南的人,才知道这词的情景何等真切,忧思何等深。然而围观的人们也在啧啧称赏,赞字好,赞词面漂亮。这些摆字画摊的毕竟肚里有些文墨。
忽听一个女人拿腔拿调的娇声:“哎呀,字儿倒也罢了,词不过一首动春心的曲儿,有什么好?也未必是此人所作,抄录来的也未可知……”
那是个满头珠翠、一脸脂粉、遍体绫罗的中年肥胖妇人,竟穿了一件胸前布满横襻纽的月白罗衫,淡鹅黄裙,愈显其矮胖,竟如一桶。令人难受的是她故作识文、故作娇小娉婷的姿态,幼蘩只觉像给搔着脚心一般哭不是笑不是。众人却都忍不住地揶揄嘲弄,嘻笑不止。
他放下笔,对那女子上下一打量,信口吟道:“一幅鲛绡剪素罗,美人体态胜姮娥。春心若肯牢关锁,纽襻何须用许多。”
人们哄笑了。胖妇人先怒后笑,不知是她不懂诗意,还是因毕竟得了美人二字而得意。他淡然一笑,转身答人问话。眼看要与他照面,幼蘩心跳如鼓,赶忙避开,逃走一般回到荷池边,让浓密的柳丝儿把自己遮掩,却又后悔,不如让他认出自己,又会怎样?……
幸亏那个跛足老婆婆来了,难道不是命里注定?……
他究竟是哪里人?做什么的?徐大公子?吕爷?……
“姑娘先生!姑娘先生!”草木深荫中传来黄苓快乐的叫声,“凤仙花红得了不得!蜘蛛也好多呢!”
营官们骑着马,带着侍从,三三两两在登州窄巷小街上络绎而行,去巡抚府赴宴。鼓楼下画桥边,吕烈忽然拨马回走,说是要去顺路看看开元寺住持僧是否云游归来。
那日开元寺重逢,教吕烈半个月心神不宁。
当围观的人各自散开,他向陪同僧人道别之际,佛殿阶下一片笑声叫喊,原来一位跛足老婆婆指着几个跟在身后学瘸腿扮鬼脸的淘气娃娃在叫骂:“不学好的猴崽子!促狭鬼!你们爹妈怎么教出这种缺德东西!……”
偏偏此时吕烈从跛足老婆婆身边走过,偏偏他昨晚崴了脚,走路也是一瘸一拐,旁观的人不觉大笑。老婆婆则回首大怒,指着吕烈嚷道:“你这人!那些猴崽子是顽皮,做这短命事!你穿衣戴冠读书人,也这么促狭人,还有天理良心吗?”
“老妈妈莫急,误会了!”刚才嘲弄富商肥妇人时极尽嬉笑怒骂的吕烈,此时对着跛足老婆婆却极力赔小心,“实在不是学你走路,我的脚脖子昨儿伤了……”
老婆婆只是不住口地骂,“缺德”“没良心”“短命鬼”一串儿一串儿倾向吕烈,吕烈再三解释,她终是不信。吕烈无可奈何地笑道:“我若掉头便走,老妈妈你更要说我故意学瘸子形容你;若不走,就得听你骂我一天;说你误会你又不肯信,这怎么办?”
“我老人家是来求避瘟消暑药饮的,只要那行医施药的一家子说你是崴了脚,我便信。”
好固执的老婆婆!吕烈左脚瘸,老婆婆右脚跛,二人一拐一拐直到施药摊前。吕烈脱下云头鞋,抬腿踩着凳边,翻下布袜,对那灰发老夫妇道:“请看,可是崴了?”
果然一片红肿,像发起的炊饼。老头儿惊道:“莫不是伤筋动骨了?”跛足老婆婆眯着眼说:“你们一家济世行善,就替这位相公治治吧!”她讨了一小罐避瘟消暑汤,对吕烈满意地点点头,径自去了。
老头儿按一按红热的伤处,为难地看了老妻一眼,老太太只得回身叫道:“姑娘,请来瞧瞧……”
老柳树后面转过来一位黑衣少女,吕烈两眼发直,想要收脚穿鞋也来不及了,竟然又是她!清明扫墓之后,他已下决心忘掉她了,只要不看见,时间长了,印象淡了,也还是容易的。可是,眼前……
她极快地看了吕烈一眼,他能觉察到其中的慌张羞涩,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儿。但那目光一投到他的伤处,立刻变得认真庄重,拧着眉毛,俨然一位包治人间伤疼病患的救世良医,这神情跟她年轻的身形面貌是这样不相称,叫人觉着可笑又很可爱。她严肃地查看片刻,冷静地吩咐:
“取银针,烧艾灸!针刺足三里、三阴交、太溪、昆仑,艾灸丘墟、解溪。”
老头儿立刻烧艾条拿银针,照指示的穴位给吕烈灸刺。
“取酢酱草、鹅不食草捣烂,待他灸罢,敷在红肿处。”老太太听命赶紧翻找草药,和水捣烂,摊在长条帛布上,准备给吕烈敷用。
素来以能言善辩著称的吕烈,此刻竟不知说什么好。那老少三人谁都不看他,只专意地为他的伤痛忙碌。黑衣女子低头捻针,他呆呆地望着那黑亮头发衬出的洁白聪慧的前额,心乱如麻。
敷好药绑好帛带,吕烈放下脚走了两步,轻松多了。
“好一些吗?”黑衣女子微笑着问。
“一点不痛了!真是神针神药!多谢姑娘,多谢老爹爹、老妈妈!……”吕烈连连作揖,连连致谢,摸袖子要拿钱。
少女一摇手:“施药行善,岂能要钱。再说不会真是一点不痛,我们也算不得神针神医,相公不要言过其实。”
“哦,施药行善,姑娘莫非是侠、侠……”吕烈本想说“侠妓”,后一个字却无论如何出不了口。这姑娘一团天真,凡事认真,言笑举止端正,实在不像烟视媚行的风尘女子。他急忙改口:“侠医侠女流?请教尊姓大名。”
他拱手弯腰口说“侠、侠”之际,黑衣少女已转身离开,走到柳树后面,临水坐在石凳上了。他抬头时,只见老头儿揶揄地对他眨着眼:“济世行善岂须留名?我们原不是欺世盗名的!”
吕烈想起年初天妃宫的冲突,这老头儿,亏他还记得清楚!他对着老夫妻,更是对树背后的姑娘深深一揖:“小子无知,当日唐突,多有得罪,现下赔礼,赔礼了!”
轻轻的笑声,似一个开心的小女孩为自己的恶作剧成功而得意。吕烈忍不住绕过柳树,对黑衣女郎的后背一躬到地:“姑娘既不肯以姓氏相告,那么,二乔可是姑娘小字?”
她猛地回头,细长的眉毛轻轻耸动,似嗔似喜。二人目光一撞,便知彼此都想起京中书肆、《芍药图》题诗。她慌乱地垂下眼帘,苍白的脸飞上桃红,十分局促,声音像蚊子一般悄小:“你……相公猜到了?……”
吕烈怎敢提起清明节桃林偷听的事,他含糊道:“也不难猜。只是二乔乃双称,不如就字小乔。”
她匆匆看了吕烈一眼,脸儿更红,但眼睛更亮,微笑中有一种特别的自信:“兼金双璧,名有相当。”她伸手点了点荷池中自己的影子:“此亦一乔也!”
绝妙的解释!绝妙的表字!但不等吕烈赞叹叫绝,她已起身去施药摊,因为又来了求助的人。
吕烈更不敢打听这位“侠女”了。不只是怕亵渎了她,更怕自己的推测被探听结果证实,毁坏了心目中这个洁净天真绣口锦心的女子真容。他又常常觉得不安,她指着水中影说“此亦一乔也”,那种奇特的、隐藏在微笑下的几乎可称为傲岸的自信神情,是他所熟悉的,却又说不清自何而来。
此后,他以种种借口,又几次到开元寺,希望再次相遇,却再没有如愿。他什么目的也没有,只是想看见她。今天他又来了,难道又要落空?
方进寺门,黄莺般妙曼的声音飞送他耳边:
“黄苓,捉蜘蛛小心,别伤着它,明早用完就放它走。”
“嗳,知道啦!”
吕烈心头突突地跳,停步观望:静静佛院,两处字画摊,摊主在打瞌睡;一池莲叶,浓绿欲滴,映日荷花焕然耀眼;几株池畔古柳,蓬蓬勃勃,生气盎然。并无游人踪迹……突然,他看到了她!她从“她的”那株古柳后面缓缓转过来,拂开柳条,在池边站定。轻风吹过,一朵皎洁的白莲摇曳着散落,白玉般的花瓣跌到荷盖上,又跌到水面,慢慢飘向岸边。她微微一笑,注目池水荷田,低声吟诵着什么……
佛院不存在了,寺门佛堂字画摊都不存在了,吕烈眼中只有这位飘浮在荷花莲叶清泉古柳之间的少女:银红纱裙,藕色夏衫,腰系紫玉绦,头上金凤钗,眉黑发青,朱唇皓齿,真神仙中人也!……吕烈从来没有想过她是不是美貌,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因为美色而被她吸引。而此刻他却深信,人间天上,没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两个丫头兴冲冲地跑来给她看什么东西,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她笑着掩耳摇头,又说:“紫菀,拿笔来。”
胖丫头显然惯于这种差遣,立即从身上斜背的布包中取出砚台研墨,把纸笔递给她。她接过来,想了想,扔开纸,指着池中的白莲瓣:“用它好。”
小丫头抢着捞上来一把,她拣了一片大的,写了几个字,沉吟片刻,看看天,望望树,一会儿抿着嘴唇,一会儿又咬咬笔杆,像煞背书做文章的应考童生,那模样极是逗人怜爱。吕烈恨不能去帮她出点子,学一学苏东坡的“投石惊开水底天”……
她突然叫一声:“有了!”笑容满面地续写了几个字,得意洋洋地晃着可爱的小脑袋:“黄苓,你看我这两句!”
吕烈再忍不住,顾不得礼仪忌讳,急步上前,拱手弯腰低头一揖,声音有些发抖:“姑娘!……”
三个女子吃了一吓,花瓣落得一地。
“你?……”她眸子里明明是一团惊喜,脸上明明泛出娇羞的红潮,不知怎么对他上下一打量,倏地变色,明媚的眼睛顿时闪出惊慌,后退了好几步,慌忙转身,急急忙忙绕着荷池的另一边出寺门去了。
吕烈莫名其妙,看看自己,一身为了赴宴而着的三品武官服饰,猛然想起以往几次见面都是文士便装,难道她被这套官服吓跑了?吕烈纳罕地摇着头,从地下拾起她失落的那片白莲花瓣,两行墨字映入眼中:
荷叶鱼儿伞,蛛丝燕子帘。
他笑了,真所谓女郎诗,小儿女诗!清新可喜,语出天然,难得对仗如此工巧。想想她的“雨足一江春水碧,风甜十里菜花香”,不也是天然风韵,不事雕琢吗?诗如其人,一个纯净、真实的女孩子,还是个小才女呢!……
可是,那令人痛恨的灼灼,她竟称之为姐姐!
难道这一瓣白莲,又如当年的白果壳,不过是穿针引线的媒介?……吕烈悚然而惊,额上沁出了冷汗。
“吕哥!你果然在这儿!可莱亚教官寻得你好苦!”耳边熟悉的喊声使他回过神来,吕烈定睛一看,是张鹿征和葡萄牙教官可莱亚,都穿着崭新的武官礼服,都是去赴宴的。
吕烈几乎是本能地把花瓣藏进怀中,故作洒脱地说:“我来访住持僧不值,偶得诗句,在此吟哦……”
“什么好句?快吟给小弟听听!”张鹿征竟然十分急切。
“这不是公鸡下蛋,老母猪上树了吗?”吕烈嘲笑张鹿征向来肆无忌惮,可是一看到他倏然下垂的眼角,满脸沮丧,又可怜他了,“好,念给你听听:荷叶鱼儿伞,蛛丝燕子帘。如何?”
张鹿征眼睛望天,想了想:“也罢了,只是忒小气。你听我这两句。”他清清喉咙,十分得意地拖长声调,摇头晃脑:“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咏竹的。如何,气象可大?”
吕烈笑道:“果然武人本色。好便好,只是十条竹竿共一片叶,何其萧疏!”
张鹿征愣住,半天回不过味来。吕烈转向一直有礼貌地微笑着旁听的可莱亚:“尊兄何事见教?”
他俩在五月海战中互相支援,并肩杀敌,情谊颇厚,彼此再不像从前那样许多虚礼酸文,尽可直问直说。可莱亚却面孔微红,看看张鹿征,笑而不答。张鹿征正在那里呆头呆脑地面对荷池,盯着柳条,嘴里絮叨着:“要么,叶垂万口剑,干耸千条枪?也不好,一条竹竿十匹叶,还是稀了……”
吕烈挽着可莱亚离开数步:“他正疯魔着呢,说什么也听不见,你尽管讲。”
“这个,听说你们中国人,求婚,要先向一个媒人求婚?”
吕烈惊讶地眼珠一转,笑了:“不是向媒人求婚,是请媒人为你去求婚。”
“哦,哦。听说你们婚姻,有许多许多限制?”
“嗯,按律条而言,同宗不婚、士庶不婚、良贱不婚、官兵不婚、宗妻不婚、外姻不婚、逃亡不婚、仇雠不婚、先奸不婚、买休不婚……多啦多啦,对,还有僧尼道冠不婚!”吕烈说着,自己也笑了。
“好像,你们的婚姻仪式,也很复杂?”
“不错,堂堂中华礼义之邦,重的就是这个。”吕烈撇嘴一笑,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卖弄,“自古婚姻行六礼。六礼者,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日、亲迎之谓也!”
他滔滔不绝,详细地一一说明:
纳采礼:男家(称乾宅)向女家(称坤宅)送一点小礼物表示求亲的意思。礼物种类很多,如玄、羊、雁、清酒、白酒、粳米、稷米、蒲苇、卷柏、长命缕、延寿胶、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凤凰、鸳鸯、鹿、乌、香草、金钱、鱼、受福兽等。每样礼品都有讲究:玄象天、象地;羊者祥也;雁则随阳;清酒降福;白酒欢悦;粳米美食;稷米粢盛;蒲苇性柔而久;卷柏屈卷附生;长命缕缝衣;延寿胶能合异类;五色丝屈伸不穷;合欢铃音声和谐;九子墨长生子孙;凤凰雌雄伉合俪;鸳鸯飞止相匹鸣相合;鹿者禄也;乌知反哺,孝于父母;等等。
问名礼:乾宅问明坤宅女子姓氏生辰,回家据此占卜凶吉。
纳吉礼:乾宅在礼庙卜得吉兆,再送礼物到坤宅报喜。
纳征礼:也即订婚礼,乾宅要送大宗贵重物品作聘礼,聘礼必须符合双方身份。如天子选后,聘礼可达黄金万两,其余人等而下之,但即使是庶民百姓,也得竭力支撑。
请日礼:乾宅择定完婚吉日,再带礼品,向坤宅征求同意。
亲迎礼:这才算正式结婚,大红花轿把新媳妇娶进门。
…………
这每一项都十分繁琐费事的六礼,把可莱亚听得糊里糊涂,目瞪口呆。
“尊兄莫非有婚于中国的意思?”吕烈笑着问。
“唉,你是知道的,我们不可以跟异教徒结婚。所以,来中国,没有这个打算。可是春天里,汤神父来登州,做弥撒,领圣餐,我见到她……”可莱亚脸色渐渐发白,蓝眼睛闪烁不定,像含了许多水,声息也急促了:“哦,她是那么可爱!就像圣母马丽亚!我爱她,她是我心中唯一的人!……哦,我的安琪儿,我梦里的爱神!”他双手合在胸前,一脸狂热,动情得几乎落泪,叫吕烈觉得可笑可叹,试探地问道:
“她是谁呢,你的这位安琪儿?”
可莱亚就像没有听到问话,自顾自地继续说:“原来,我觉得配不上她,怕受到拒绝……现在我海战立功,也得朝廷封为游击,是三品武官了!所以,想请你做我的媒人……”
“嗨,说了这半天,你要向谁求婚?”
“向……孙帅爷。”
“什么?”
“是的。请求孙帅爷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可以吗?你愿意当媒人吗?”
吕烈愕然。不论他如何参透世情、玩世不恭、行动乖僻、惊世骇俗,但替一个红夷鬼子做媒,向巡抚大人求亲,只有疯子才会应承。可是一口拒绝,他又不肯。想到这个求亲将由自己向孙元化提出,孙元化会如何表示,他又觉得很有趣。于是故作庄重地皱起眉头:“这可不是小事!尊兄不要着急,容我好好思谋,明日咱们再商量,可好?”
“好的。呃,一会儿赴宴,我跟你在一起,好吗?……自从我想要求婚,看到孙巡抚,就害怕……”
看他一副苦脸,吕烈忍不住想哈哈大笑,终究忍住了。
三人同往巡抚署。张鹿征骑在马上还起劲地吟哦,吕烈不解地拍拍他肩头:“老弟中了什么邪?”
张鹿征突然忸怩地看看可莱亚,欲言又止。吕烈会意,没有再问。但在巡抚府前下马之后,张鹿征把吕烈扯到一边,悄悄告诉他:想向孙巡抚求亲……
吕烈忍不住大声说:“怪了!难道孙家小姐是天仙?”
张鹿征赶忙制止:“吕哥千万别嚷!……”
前几日张鹿征在树上绑了只小狗练飞刀,小狗腿上着刀,汪汪惨叫,把随孙夫人来总镇府作客、正在花园赏玩的孙小姐引过来了。她惊呼着扑上去解绳子,赶忙把发抖的小东西抱在怀里抚慰,生气地涨红了脸,回头质问张鹿征:“你这人竟如此忍心!小小犬儿有何罪过?练武尽可设靶,何苦要伤害一条小命?”她立刻叫随侍的胖丫头打开背着的药箱,寻草药嚼碎了敷在小狗腿上,再用帛布条裹好。
“哦哦,可怜的小东西,就好就好,敷上药就不疼了,就不会留残疾了!乖乖的,别乱动……”她轻声轻气地安慰着,手下动作又温存又轻柔,仿佛她医治的是个能听懂她说话的可怜的小孩儿。
张鹿征起初觉得可笑,当从人悄悄告诉他是来府作客的孙小姐时,他可就愣了神,嘴里期期艾艾地再说不清楚:“这……这只小狗……”
孙小姐定是以为他要讨还伤犬,瞪了他一眼:“就当它已经给你砍死了,行不行?……赔给他三十文钱!”胖丫头真的取出一串小钱挂在树上,主仆俩怜爱备至地抱着小狗,悻悻离去。
那一刻,张鹿征恨不得以身代犬,伏在那温软的怀中,领受那温存的抚摸、温柔的细语、温馨的气息……他这位总镇公子,自己又是有品级的武官,在家里只除了父亲,谁都不怕,谁都怕他,无法无天,寡廉鲜耻,追逐从父亲姬妾到粗使丫头的所有女人,从不曾遇到拒绝,他也习以为常。这回被斥责几句,又被那一双清澈无比的美丽眼睛瞪了一下,心里竟然荡过一阵难言的惬意,立刻着了迷……
“孙帅爷是举人出身,他的千金文才出众,你想,我若一点诗不懂,如何能攀得上呢?”张鹿征一副哭笑兼半的面孔,真叫人可怜。吕烈笑骂道:
“诗蛆!没的玷污了诗赋清名!……那你怎么打算?终不能毛遂自荐吧?”
张鹿征愁眉苦脸:“我也犯愁哩!我老爹对孙帅爷嘛……口服心不服。就算他能准下,着人去求,谁去?方才我就想请吕哥拿个主意,却被那个红夷鬼拉你去絮叨了半天!”
吕烈暗笑:你若是知道这红夷鬼因何絮叨,怕不蹦起三尺高!嘴里却含糊应道:“好说好说!容我寻思个十天半月,总能想出妙计!”
“十天太长了呀,我的好吕哥!”
“那就七天!也长?好,三天!”吕烈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拧着眉头,做出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气派。那边“红夷鬼”一直站着等候,朝他俩招手,那觳觫不安的样子,没有吕烈陪伴,他决不敢独对孙巡抚。吕烈心里一阵好笑。
然而,还有更可笑的事情等着他。宴会厅左右花厅分文武聚集着与宴官员等候入席。耿仲明坐在角落里,正对孔有德轻声讲着什么,姿态的无精打采、面孔的萎靡不振,活像一个受委屈的女人在诉苦。吕烈怀着恶作剧的心情,想开个玩笑,悄悄扯过孔有德,小声问:
“耿中军是怎么了?害相思吗?”
孔有德一点不会掩饰惊讶,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吕烈索性把玩笑开到顶:“莫非相中了帅府小姐?”
孔有德张了张嘴,却出声不得,用力咽口唾沫,低声嘱咐:“你千万别到处张扬!……”
这真见了鬼啦!轮到吕烈发怔了。想想这滑稽的三凤求凰,吕烈回过神来,再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孔有德莫名其妙,站在旁边看了一阵,说:“你癫了吗?”见吕烈笑个不停,只是朝他连连摆手,他哼一声,转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