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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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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年的开始和上一年的终结几乎没有什么两样。1967年1月1日的杭州城,天空青白,阳光很薄,但你不能说它不是阳光。运河边的大街小巷很热闹。这里是杭州大厂的聚集地,派系斗争的中心,武斗的场所,这里每天都在酝酿着与市中心西湖边不同的暗暗激动人心的大事件,新年伊始也没有停息。宣传车五花大绑着两个大喇叭,由远而近,宣布着1967年将是全国全面开展阶级斗争的一年,是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展开总攻击的一年。拱宏桥弯着它那古老的躯体,从它身上踏过的依然是那些引车卖浆者。不管人们的双脚有多么狂热,拱表桥是不动声色的。同样不动声色的,还有在它身下流淌的大运河。

  一个女人正拉着一车回丝上坡。她低头奋力,使出浑身的劲来,发出了男人般的号子声,这就是那种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发出的特殊的声音。偶尔她抬起头来看一看桥顶,那时,身边那些看到她容颜的人们,几乎都会回头再看她一眼。

  寄草现在常常拉着大板车上街,在街上看到各色各样的熟人,他们有的和她打招呼,有的根本不理睬她。从前,他们都是和她一起捧着青瓷杯喝过龙井茶的。寄草觉得这一切都很正常,她很少怨天尤人,吃苦对她而言,已经是日常生活的全部。劳动使她一直保持着极为苗条的高挑身材,虽然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加上家世曾经显赫,因此当她拉着大板车在街上行走时,她本人就常常成了一道暗藏着的风景线。

  元旦那一天夜里加班,第二天她也不得休息,到拱定桥丝厂拉着一车旧回丝,正在翻拱宏桥呢。突然浑身一轻,回头看,儿子推着车朝她笑,还向她努嘴。再一看,她的头猛地抬了起来,车子差一点倒退到桥下去,罗力正在后面帮她推车呢。

  一家三口在大运河下桥洞旁团圆了。寄草没有和罗力抱头痛哭,她仿佛在竭力回避动感情的一刻,她在王顾左右而言他,指着桥洞说:“这里安全,越儿还在这里睡过觉呢。”

  布朗想起来了,一边帮着妈妈搬回丝一边说:“就是抄家那天夜里吧,也不知道我们偷着划掉的那条船有没有被人家找到。”

  “那几天我是魂灵儿都被你抖出了,万一人家查到我们怎么办?再斗我一次我是吃不消了!”寄草一边笑着一边回答。母子俩说的话,做父亲的接不上碴,他傻乎乎地站着,不知道怎么跟寄草说话。寄草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过来啊,坐在我旁边,这块石头干净。”

  “我帮你做点什么?”罗力笨手笨脚地问。

  寄草一边忙自己的,一边说:“你真当你是离婚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呀,还那么客气。”

  罗力一下子蹲着,抓住寄草的手,要去抢她手里的木褪,说:“我跟布朗来,你歇着。”

  寄草一边和他夺那木糙,一边说:“你干什么呀你?人家当我们两个在武斗呢。”

  罗力突然轻轻叫了一声:“你做这种事情做了半辈子了!”

  寄草愣了一愣,两只大眼睛顿时蒙上一层水雾,目光就移到了运河上。一会儿才说:“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变化?”

  罗力摇摇头,他说不出来。从看见寄草的那一刻起,从看到她像牲畜一样地拉车起,他就说不出话来了。倒是小布朗自顾自,一边帮着母亲往河边取出那些回丝,一边说:“我可真是从来也没有闻到过这么臭的河。”

  是的,对从大森林里来的杭布朗而言,一条河能够流淌得那么肮脏,散发出那么一种臭气乃是一种奇迹。更为奇迹的便是这样一种平行的对应:高高在上的堤岸马路上是斗争的人流,平行在河堤下的,形影不离地伴随着时代洪流共同滚滚向前的,则是一条人工河的污泥浊水。各式各样的轮渡、小划子、运输船、小火轮甚至木筏,从高耸的桥洞下漂过去了。两岸住房歪歪斜斜,低矮得可怜,点缀着红旗与彩旗。这样一种格局,似乎仅仅为了给生活在两岸的人们一个深刻的启示:一条河总是配着这条河两岸的人家的。我们之所以生活劳作在这条臭气熏天的大运河边,肯定有着它的宿命的谜底。

  寄草已经找到了一块大石头,她把一大篮旧回丝都浸到了水里,污黑的水面立刻就泛上了一大层油花。寄草戴上皮手套举起了一根木褪,开始击打起来。她的神情十分专注,左手扬得很高,打下去的时候,背部连带着臀部就弹了起来,仿佛儿子的自信也感染了母亲。

  捶好的回丝,小布朗接了过来,他用他那双穿着高帮套鞋的脚去使劲地踩。他们母子俩很投入,把这件最下等的劳动做得那么专注。罗力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夺过了寄草手里的木距,也学着寄草的样子击打起来。他投人的力量更大,花白的浓发不时地往下滑。滑下来,女人就给他把上去,滑下来,女人再给他持上去。小布朗看着看着,头就别开了,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了。

  他们之间静默了一会儿,罗力才说:“我给布朗留了一双棉鞋,只剩一只了,你能不能够再给他配一只?”

  “看时间吧,有时间就做。”

  罗力停止了捶打,看着寄草,突然说:“寄草你知道我这次来是做什么的?”

  寄草盯着他,两只眼睛大出了一圈,说:“叫我好去嫁人了,是不是?”

  罗力愣了,嘴角抽搐地笑了起来,问:“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

  寄草也笑了,从罗力手中抽回了木糙,指指桥上的人,耳语道:“你看看这个社会,乱成这样,我嫁给谁去?”

  罗力盯着寄草,嘴巴张了张,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杨真。”

  寄草愣住了,突然就用木褪去触罗力的肩膀,一边轻声唤道:“我叫你胡说,我叫你胡说!”这句话这个动作,都是他们小夫妻时的私房话啊,那时候罗力就爱把杨真拿出来开寄草的玩笑,那时候的玩笑中却不是没有一点醋意的啊。

  罗力一把抱住了木糙,虽然脸上还在笑,但目光中却闪着泪花:“寄草,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不要再这样没有指望地等下去了。杨真是个好人,我知道你喜欢他的。他现在大学里教书,一个人,你跟他,还有几天好日子过,我在农场里也放心。“

  寄草看了看他,突然板下脸来问:“说实话,是不是农场里有什么相好了?”

  罗力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了声道:“你开什么玩笑啊?我想这个事情,多少天都没睡好,你正经点好不好?“

  寄草就又开始劳作,一边用脚踩着那回丝一边看着桥头说;“你啊,坐牢都坐糊涂了。杨真让造反派抓到哪里去都不知道了,你还让我嫁给他?我到哪里去嫁?“

  罗力听了此言,吃惊地站了起来,这可是他没想到的。寄草的脚一直就没有停,边踩边说:“说实话,我连跟你假离婚都后悔了。离婚不离婚,有什么两样啊!”

  他们的话说到这里,终于开始沉重起来,面对面四目相望,周围喧嚣的声音全都远了。两双眼睛仿佛在比赛谁忍得住眼泪,眼眶中泪水满上来又退下去,满上来又退下去,就是不溢出来。终于,罗力重新接过那木距用尽全身力气捶打起来,声音啪啪啪的,在桥洞口发出了回声,响极了。

  小布朗拎着一大篮子洗好的回丝过来,他开心地看着他的这对父母,一个用脚踩,一个用手捶,他们一家三口,这样劳动团圆,多幸福啊!他喝着那个大茶缸里的浓茶,看着高高的大石桥,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说:“妈妈,那年爸爸炸钱塘江大桥的时候,你就是站在这样的桥下着爸爸的吧?”

  两个历尽沧桑的中年人吃惊地对视了一眼,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石桥,好一会儿,寄草才说:“哪里啊,那要远着呢。我怎么叫,你爸爸都听不见啊。“

  她朝罗力笑了笑,罗力的身上一下子暖了起来,现在他的感觉好多了,真的好多了。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干起活来,这一车的回丝,够他们一家三口忙的呢。

  在同样的时代里也有各样的人生。杭布朗比他的两个表侄要活得干脆多了。他已经进了茶厂。但他当评茶师的梦想却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他现在还只能当个杂工,一会儿搞搬运,一会儿搞供销,一会儿收购茉莉花,一会儿打包,布朗没意见;工资只有十几块,也没意见,分出一半给谢爱光了。他爱厂如家,不参加任何派别,但哪派叫他贴大字报他都高高兴兴去,给他们拎糊糊桶,搬梯子。茶厂也分成两派了,两派的姑娘打照面时都恨不得掐对方一把,但哪一派的姑娘都愿意把自己家里带来的霉干菜悟肉夹到小布朗的饭碗里去。她们还拉着布朗的袖子逼他表态: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参加哪一派?你给我站队站清爽,不准你骑墙!小布朗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说:“姑娘,我喜欢你,别对我这样说话。”姑娘们吓得尖叫着跳开了.一边笑骂着:“流氓,我说他是个流氓,你们还要不相信!”

  杭布朗很快就成了人们心中的异类。西双版纳,在人们心中意味着另一种文明。他仿佛是未开化的森林子民,因此被划出文明人的残酷的游戏圈。他也很忙,永远有姑娘等着他去呵护,虽然谁也不会跟他上床。这是汉族姑娘们的天规啊,想让他爱护她们,你就得做他们想要做的人。

  但布朗这一阶段的热情,主要还是倾注在谢爱光身上。因为有了杭布朗,谢爱光甚至不再觉得生活过于恐惧了。

  杭布朗喜欢和谢爱光在一起,爱光爱光叫得很亲切。谢爱光是很会小鸟依人的,那是多年来无依无靠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了强大支柱的缘故。这和对杭得放的感情不一样。一想到这位眉间有红病的英俊少年,早熟敏感的谢爱光就会心跳,无端地脸上泛起红潮。他们突然在一种非常状态下取得了联系。谢爱光在家门口的传达室接到了他的来自北京的电话。电话里没有任何废话,只让她赶快找到董渡江,给他出一张证明,证明他是到北京来外调的,然后赶快寄去。谢爱光在电话里叫:“董渡江整天跟孙华正打派仗,我不知道该怎么找他们啊!”然后她就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我正在拘留当中,就看你能不能把这事办成了。”

  能不办成吗?谢爱光风里来雨里去地跑遍杭城,寻找董渡江。终于找到了,董渡江还警惕地问她:“这事他怎么会找你啊。”

  谢爱光就撒了一句谎:“他找不到你,才让我找的,他不是知道我和你邻居吗?”现在,她确信她与杭得放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别人无法得知的隐私了。

  这两天她病了,也许就是让那事闹的,不过是小小的感冒,她躺在床上,尽量想让自己不失常态,虽然照顾她的并不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而是白马王子的表叔。

  布朗现在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来看他的小妹妹爱光。这样他就很快从翁采茶那里过渡了过来。听说那姑娘嫁给了一名当兵的,还是四个口袋的呢,布朗撇撇嘴,他觉得这事情已经和他没关系了。再说他现在和爱光好着呢,反正爱光在学校里也像是个没人要的孤儿,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喜欢说她作风不正派。为此谢爱光曾经哭得死去活来,她知道那是别人说她的妈妈作风不正派,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作风不正派也会遗传?

  现在她躺在床上,由布朗照应着吃药。布朗从叶子舅妈那里要来了几包胡庆余堂的万应午时茶。颜色像咖啡一样,长长方方的一块。布朗往杯子里放的时候,爱光苦着脸问:“这是什么,苦吗?”

  布朗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医生,你听我的,没错。”

  这种药物冲剂里有连翘、羌活、防风、蕾香和紫苏,这和一般的万应午时茶倒也没有什么区别。但胡庆余堂的午时茶和别处不一样的恰恰是在那个茶字上。别人用的是陈红茶,他们用的却是红绿茶各半,并且还是在铜模里压制出来的,长方形的小块,每块九克。人若受了风寒感冒、食积停滞、腹泻腹痛等症,轻者一块,重则两块,每块泡两次,上午九十点钟,下午三四点钟,这倒跟英国人喝午时茶的时间正相巧合了。叶子存放着一些这样的中成药,正好让布朗拿来派了用场。

  冲入开水的午时茶汤色像老酒,布朗想到要用茶杯盖子问一闷,这样里面的成分才不会跑掉,找来找去地找盖子,哪里有?谢爱光皱着眉头说:“我可没钱买杯子。”

  布朗一只大手就盖住了杯口,说:“你要杯子,那还不好办,我们家那个右派哥哥在龙泉山里头烧出多少杯子,等你病好了,我给你搬一箱来。”

  谢爱光又撒娇,说:“你看你的手,煤灰都掉进去了。”

  布朗伸出巴掌来给她看,边看边说:“你闻闻,都是茶末子香呢。”

  谢爱光真的闻到了茶香味。她不由得说:“我要是有工作就好了,有了工资,就到江西找我妈去。我妈也不管我,她会不会也和得放的妈妈一样……”

  这么一说,她就哭了起来。布朗已经把茶杯送到她嘴边,说:“哭什么哭什么,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请了假给你江西跑一趟就是了。”

  “我要我妈给我做一条被子,天那么冷,我都睡得冻死了。”

  布朗想起来了,连忙打自己的额头,说:“看我的记性,把眼睛闭上。”

  谢爱光把眼睛闭上,她感觉到脸上一阵冷风,一个重重的东西压在她腿上。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件劳保大衣。她的鼻子一酸,要哭的样子。布朗连忙又把茶送到她嘴边,说:“快吃了,发一发汗,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就好了。”

  谢爱光乖乖地喝完了药,却坐着不躺下去,愣愣地看着布朗。布朗说:“快睡下去啊你快睡下去啊,闷一觉就好了,我给你盖被子。”

  谢爱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也不知道得放怎么样了?”

  布朗打了打自己的头,说:“你看我这是怎么啦,今天尽忘事。我跟你说,得放有消息了,迎霜告诉我的。有人在北京看到他了,特意跑到羊坝头去通风报信呢。“

  “真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爱光一下子坐了起来,又被布朗按了下去,说:“你可别这么激动,这么激动我看了不高兴,你不是还生着病吗?躺下!我告诉你,我这消息是从迎霜那里来的,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说来话长,此事还得从迎霜近日的遭遇提起。按照常规,放寒假的日子到了。学校里说是停课闹革命呢,但依旧热闹得很。杭家小姑娘迎霜则是能躲则躲,能藏则藏。

  但是昨日夜里有同学来通知,今天一定要到校的,不去的人就是反革命嫌疑犯。胆小的姑娘迎霜不敢不去,一大早,奶奶叶子就被孙女折腾得不得消停。迎霜从起床开始就没停过哭叫,她翻箱倒柜,没一样满意的。反正大爷爷也不在,她那颗小小的受了惊吓的心也没个发泄去处,奶奶就成了她的出气筒。她不吃饭,不洗脸,翻了几下床,就一跺脚哭开了。

  叶子说:“好孩子不哭,先吃饭,奶奶替你找你要的东西。”

  迎霜说:“我要红宝书,不带上这个学校大门不让进的。”

  叶子连忙说:“我给你找,我给你找。”迎霜这才捧起饭碗,又不放心,端着饭碗,口中热气和碗里热气升成一团,呼啦解啦也没吃两口,见叶子奶奶没有找到她要的红宝书,把碗往桌上一摔,哇的一声又哭开了。奶奶又问:“乖乖女别哭,跟奶奶说哪里不舒服。”迎霜其实也说不出哪里不舒服,就说:“那么烫你叫我怎么吃啊?”奶奶就连忙端走碗,一边用勺子拌,一边用嘴吹,说:“奶奶这就给你凉,心肝宝贝不要哭,有奶奶呢。”说到这里,突然拍了拍脑袋,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布朗表叔要去茶厂报到,昨日来借了你的'语录'用的。”

  迎霜一听,天就塌了下来,手一松,稀饭撒了一地,瓷碗四分五裂,人就呆若木鸡。她原本并不是这样一个性情,打陈先生被一茶炊砸死之后,她就成了这个样子。叶子心痛心肝宝贝的迎霜,见她一下子吓成这样,一边揉着迎霜的心一边说:“宝贝,宝贝,你今天就不要去学校了。”

  迎霜发呆一般地念叨:“要去的,要去的。火车站有反动标语,每个人都要对笔迹。,,J边说着,一边就问声不响躺到床上去了。

  她那个样子比刚才乱蹦乱叫还要可怕,叶子就悔死自己,不该让布朗把那红宝书借去,现在临时到哪里再去弄呢。正愁得在门口直打转,就见来彩扭着大屁股走了过来,满面的春风,斜挎一只塑料小红包,见了叶子就说:“杭师母,你看我这只包式样怎么样?昨日我表嫂送的。可以放一本《毛主席语录》,一本《毛主席诗词》,刚刚出来的新样式呢。“

  叶子嘴里一声阿弥陀佛都要叫出来了,双手合十,从嘴巴里吐出的却是一句:“真正是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也顾不得脸面,一把握住来彩的手,说:“来彩嫂,你救救我们心肝宝贝,她今日这一关,没有你是过不去了。”

  来彩吓了一跳,叶子是大户人家,还是外国人,她是晓得的,平日里叶子虽然对她客气,但她对叶子却尊敬得有分寸,她是不敢随便跟她拉手的,怕她嫌她脏。没想到叶子为了这样一本“语录“,放下老脸,几乎就要扑到她卖过的身体之上。来彩很感动,爽快地说:“不就是一本'语录'吗,来彩送给你们了。”

  她这句话还没落脚,迎霜已经从床上跳了起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跺脚:“奶奶你快谢谢来彩阿姨,奶奶你快谢谢来彩阿姨啊!”

  一老一少就把来彩往家里拖,一边说:“喝杯茶去,喝杯茶去。”

  来彩这才是受宠若惊呢,前前后后左邻右舍,有几个人能喝上他们杭家的茶?来彩是大面子了。虽说是因为文化大革命,但什么人分量重,什么人分量轻,来彩心里还是有数。迎霜一杯热茶捧上来,恭恭敬敬双手递给来彩,说:“来彩阿姨,以后你常到我们家里来喝茶。我们大爷爷家是烈属,不会牵连你的。“迎霜心里有事,一边说着奶奶你一定留来彩阿姨多喝茶啊,一边背起那新式的语录包,一阵风似的跑了。

  迎霜心里急,害怕迟到,一路上几乎疯跑。学校门口站着两个挂红袖章的男同学,看见她远远跑来,一边招手一边叫:“快点快点,公安局已经来了!”迎霜急了,飞快跑,到校门口,一个筋斗摔了进去,红挎包从她身上腾空而起.在半天中漂亮地打了几个滚,落在校门内的大字报前。迎霜自己可没那么滞洒,她一个跟头,把膝盖当场摔破。耳朵和右面颊也擦破了皮,立刻就由青转红,渗出血来。迎霜自己还不知道,疼出眼泪来了,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地笑笑。她那样子肯定也是万分可笑的,走在她前面的同学们回过头来,也都哈哈地大笑起来。可没一个人来扶她一把,只拍着手说:“杭迎霜,你怎么摔得一个嘴啃泥呢?”迎霜就苦笑着脸,强作欢颜,走过去,捡起语录袋,痛得嘴里噬啦噬啦直吸冷气,还笑着,样子比哭还惨。

  接下去的形势却急转直下。教室里大家刚刚坐好,每人就发了一张纸。一个大金牙走了上来,乌黑的倒背头,脸红得像是刚刚杀完猪。他怎么看也不像是公安局的。老师早就打倒了,但这时候还得老师出面说话。老师一上来就喊口号:“向造反派学习!向造反派致敬!“——原来大金牙是个造反派。向造反派们学习完了,又翻开《毛主席语录》第几页第几条,读得个不亦乐乎。迎霜读得特别带劲,因为她到底把这“语录“给派上用场了。

  “语录“还没学完,那大金牙突然手指老师,大吼一声:“你这个臭知识分子给我靠边!”

  老师只好靠边,大金牙就自己上来领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连读十遍。一群孩子就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数着,怕念不到那个数。总算念完,大金牙开始训话:“火车站离这里不算近吧?我们无产阶级的眼睛,就是孙悟空的眼睛,什么阶级敌人看不出来?老实告诉你们,反动标语就出在你们这些人当中!”

  他那一双杀猪眼睛就一个个地审视过来。迎霜吓得直哆啸,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作案人。标语的内容是打倒江青。她想,为什么要打倒江青呢?

   大金牙又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站出来还来得及。”

  没有人站出来,大家都把头低下了,仿佛人人都是不肯坦白的罪犯。大金牙这才命令大家写字,写自己的名字,写毛主席万岁。迎霜坐在最后一排,要下笔了,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她焦急万分地回忆:会不会是别人给我下了迷魂药后按着我的手写的反动标语呢?或者会不会是我夜里梦游写过反动标语了呢?会不会我一时丧失了记忆后写的反动标语呢?要查出来真是我写的,那该怎么办呢?她把头低得不能再低,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用左手写字。用左手写字是要冒风险的,但总比当反革命强。看看前后左右,所有的同学都用手肘给自己围了一个围城。她也如法炮制,很快趁人不注意,用左手写了一条毛主席万岁,这才松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

  大金牙收齐了笔迹,朝这帮孩子数声地冷笑,喝道:“走着瞧吧。”然后挺着大肚子走了。坐在下面的孩子们互相看来看去,也没看出谁是作案人,便开始轻松起来。不知怎么回事,大家开始朝迎霜的位子云集过来。一个全班最大个子的姑娘,热情地一把搂住迎霜的脖子,差点没把迎霜给憋死,说:“杭迎霜,你这只语录包真好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斜背在自己的身上,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迎霜受宠若惊,一开口竟然溜出了一句谎话:“是我北京的亲戚送给我的。”

  “给我也要一个好吗?”大个子说。

  “一句话,没问题。”迎霜的大话越说越大。立刻就有许多同学扳着迎霜的肩膀说:“杭迎霜给我也要一个吧,给我也要一个吧。”

  迎霜-一答应,说:“我回去就写信,叫我北京的亲戚马上就寄过来。”

  “会不会很贵?”有人问。

  “我送你们,不要你们的钱。”迎霜又豪爽地拍胸脯。大家都高兴,杭迎霜杭迎霜地叫个不停,让迎霜都忙不过来了。

  正热乎着呢,大个子突然问:“杭迎霜你是支持哪一派的?”

  杭迎霜在这关键的时刻犯了一个关键的错误——这仿佛是她以后命运的写照,她总是在最要命的时刻忙中出乱,然后前功尽弃。其实她知道她的这些同学都是支持一个叫“红色风暴“ 的组织的,她再稀里糊涂,这些大事她还能知道一些.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实在已经难为她了。为了讨好她们,取得被她们承认、进人她们圈子的资格,她也准备声明自己就是红色风暴派的。问题是她一张口,红色风暴就成了“红暴“。要知道,红暴,也就是“红色暴动“这一派,它和“红色风暴“虽然都有红暴二字,却是两个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组织。杭迎霜的同学们别看才小学六年级,但对这些复杂的派系斗争,却已经了如指掌了。

  教室里热闹的气氛就立刻凝固,这些十二三岁的小大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死对头。瞧她的胆量,她竟然敢直言不讳地说:“当然是红暴!”她不要命了吗?这个小狗患于,这个老子反动儿混蛋的现实例证。而且她还敢跟她们开心地笑,用一种这样轻松的口气把她的反动立场通知她们。同学们一起看着大个子姑娘,她是她们的头儿,得让她先拿个主意。大个子姑娘正背着小红袋在教室里美滋滋地走着呢,听了迎霜的表态,也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拽下小红包,劈头盖脸扔在迎霜脸上,手指头尖尖,一直触到迎霜的鼻子,眼睛刚才笑得像新月,突然就瞪得像满月,狠狠地叫道:“谁要你的东西,你这个保皇派,小反革命!”

  迎霜还在笑呢,她都来不及把脸上的笑转为痛苦,已经被人家来回地推操起来。她甚至还不知道她的错出在哪里。她被人迅雷不及掩耳的翻脸不认人的突然袭击惊得智力一时丧失。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走,又对她喊叫了一些什么,她都不知道。可怜她才十二岁,已经目睹了死亡和背叛,还有人性的如此粗鄙。她的内伤很深很深,一生也难以医治。她摇摇晃晃地回到家,爷爷奶奶都不在。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想迫使自己镇静,然而手一抖,茶杯翻了,碎在地上,溅了一身的水。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怕,关上门拉上窗子,闷头就钻进了被窝。她在被窝里吓得哭开了,她的耳边,不时出现有人敲门的幻觉。她拼命克制自己不去理睬,但做不到。就在这时候门被推开了,是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当他看着那个缩在床上浑身发抖的女孩子,着实地吃了一惊。就在他吃惊的同时,那姑娘大叫一声:“哇——”一头就重新问进了被窝。青年军人大大吓了一跳,站着不敢动,好一会儿,才问:一请问杭得茶同志是住在这里的吗?”

  被窝里那个发抖的小姑娘依旧不钻出来。青年军人等了一会儿,只得环视四周,看能不能找出一点他要找的那户人家的印证。房间不大,也没什么东西,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身穿绿军装的像,像下是五斗橱,橱面玻璃台板下压着一些照片,那青年军人看着看着就放心了,他看到了在北京认识的得放,却没有看到同时认识的白夜。突然,他的眼睛惊诧地睁大了——他看到了他自己,他新兵时的穿着军大衣的二寸相片。隔着玻璃,他用手摸摸那相片,的确是他,已经被水浸儒了一角,但毕竟还是自己的形象。他顺手取了出来,但有些茫然,回头看看后面床上,他看见那小姑娘从被窝里钻出了头,像一只正在化蝶的蛹。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惊恐万状了,但她也十分诧异,她问:“你不就是他吗?”

  而他,也一时忘记了他此行的任务,他也诧异地举着相片,问:“你们是从哪里搞来这个的?”

  这张相片,正是当初迎霜从采茶家里捡到的,顺手压在玻璃台板下,现在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他的名字叫李平水。一个与杭家素昧平生的年轻人,就这样戏剧性地走进了这羊坝头的茶叶世家。

  武装力量的介人运动,对李平水这样的青年军人而言,完全是很自然的。1966年*月初,当地方政府在地方军区保护下召开会议,传达来自北京的红头文件精神时,身为军区政治部干事的青年军人李平水,就开始身不由己地卷人运动。一面是由于会议过程中不断受到冲击,不得不经常转移会场;另一面是因为恰在此时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姓翁的姑娘,是个招待所的服务员,家在杭州郊区,人长得健康,也很热情,没有杭州弄堂姑娘的那种势利相。一开始李平水还想接触接触看再说,部队的青年军官近年来虽一直是姑娘们的最佳择偶对象,但一旦转业麻烦也特别多,所以李平水不想那么快就把这件事情定下来。但姑娘非常主动,一天好几个电话,还跑到部队来看他。当兵的人就是这样,有姑娘上门了,一般也就认为是木已成舟了。战友们一起哄,李平水稀里糊涂的,就算是定了终身大事。事后想起来,他都不知道和那姑娘见了几次面。

  那段时间他也是真忙,千余名造反派轮流在军队大院的操场上绝食、静坐,安营扎寨一个多月,谁也不敢把他们怎么着。战士们把轻机枪压上了子弹,冲锋枪抱在怀里,气得直掉泪,干部们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就是化解战士心中的块垒。李平水祖上是世代当师爷的,到他这一代,师爷是没有了,师爷的那份心气倒还是在的,所以小李是四个口袋青年军官中头脑十分灵光的一个。他深知,若是战士们一旦激怒向造反派开枪,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特殊的日子里,他把他手下的一批战士管理得很好。他的表现,自然也是被首长看在眼里的,因此,当下一年初北京来电要求浙江派出一个代表团解决冲击军队事件之后,军区领导立刻决定把小李也排在赴京名单之中。

  赴京前与翁采茶突击结婚时,他一点也不知道采茶的那些事情,采茶对她和杭布朗的那一段事情严防死守,就怕别人知道。这是她的小吴告诉她的: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坏就坏在公开了。比如原子弹,不爆炸的时候,它算是个什么东西呢,一堆不中用的钢铁罢了。一旦爆炸,它才成了天大的灾难。保守秘密,也就是不让原子弹爆炸。翁采茶听了吴坤的话,亲都亲他不够,当下表示:“你放一千一万个心,我若是透露你不让我透露的事情一个字,我就千刀万剐。”吴坤正色说:“我这还是说了一半,对敌人,要像严冬一般残酷,对组织,要像亲人一样赤诚,要有一颗赤诚之心。该对组织上说的,一件也不该隐瞒。“采茶真诚地问:“那我怎么知道什么样的话是该对谁说啊?”吴坤看着她那双也可以说是天真也可以说是愚昧的眼睛,忍不住笑了,摸一把她的头,说:“好吧,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就先告诉我,我给你当刁参谋长吧。”采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那我不成了胡司令啦!”

  采茶和吴坤早已偷吃了禁果。找不到白夜的吴坤,是不能够一个人熬过那漫漫长夜的了。这一段时间里他的私生活相当混乱。赵争争也常常来找他,半夜半夜地跟他谈着革命,眼睛里却另有一番情欲和渴求。有一次勉强站起来走了,吴坤睡不着,正不知如何是好,翁采茶拎着热水瓶进来了,说是给他送洗脚水来。这对旷男怨女可是心里明白,送上来的到底是什么。七分醉意的吴坤二话不说就关了灯,把采茶接到床上去了。快天亮时采茶要往自己的宿舍里摸,吴坤抱着她的脖子,眼泪流了她一下巴。他向她哺哺自语,诉说他的身不由己,他的不幸的爱情和他的革命之间的矛盾。他说了白夜,也说了赵争争,说他不能忘怀自夜,也不能摆脱赵争争,而真正能够慰藉他灵魂的,却还是像她翁采茶那样的来自茶乡的少女。他说他也是从农村来的,奋斗出来,真不容易啊。革命是多么错综复杂啊,白天要在各种力量之间学会平衡,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打死也不能说,讨厌的人要面对,喜欢的人又要装作无所谓,真正是难啊。只有夜晚才是他的,因为夜晚有她,他的采茶姑娘,他一定会对她好的,一定会对她好的,但是她一定要理解他啊。

   翁采茶也哭了,她也向他忏悔,说她心里也是乱极了。实际上那个小布朗她还是很喜欢的,要知道他可是亲过她的嘴儿的第一人啊。现在人们又把一个解放军叔叔介绍给她,那解放军也是生得很好的,可她心里就是空落落的,她知道自己是得了相思病了,她不该想一个云端里的人儿,可是她做不到,日里也想,夜里也想,做梦也想呢,你说怎么办呢,我的好人儿啊。她说,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你的,可你若要我去死,你只管呛一声,我立刻就从窗门口跳出去死给你看。

  采茶这陡然高涨的情爱之火倒着实让吴坤暗暗吃惊,他想他幸亏有备无患,连忙把那健壮的农妇般的肉体再抱得紧~些,声音更加真诚,眼泪再一次涌出,他说他怜惜都怜惜不过来呢,怎么会叫她去死呢?小'/头你真是胡说八道啊,再胡说我可要生气了。不过做我这样的人是很不容易的啊,白夜的事情还没有了掉,赵争争又穷追不舍,我又不能得罪她的父亲,你叫我怎么办啊。你别看我白天万人大会慷慨激昂,碰到这种事情我也头痛得要命啊。

  比采茶再笨的人这时也该听明白了,可她不但不恍然大悟,反而产生一种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她说,你放心,你放心,我是真正爱你的,我要再给你添乱,我还配得上爱你吗?我的事情你不要管,我只问你一句话,不管我的处境怎么样,你还像今天这样爱我吗?

  看你说到哪里去,我就是有一天化成一堆灰了也要飞到你脚边啊,我现在就只有你一个知心人,可以说话的人了——

  -你说什么啊,化成灰的该是我啊,你放心吧,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我就知道该怎么活了——

  他们二人就互相当着牧师,在忏悔中又达成默契。采茶走后,吴坤美美地睡了一觉,他真是长久没有睡得那么踏实了。在梦里,他终于见到了白夜,这是白夜离开他之后他第一次梦见她。醒来后他很放松,开了一个秘密会议,要掀起新一轮的革命行动。采茶又进来倒茶了,看上去比以往稍添一成姿色。他想,他要想办法,让她成为一个不倒茶的女人。果然,不久之后,采茶就成了革命指挥部中的农民代表的要员。

  为了表示对小吴的爱情没有一点私心杂念,翁采茶把自己给嫁出去了。婚后三天李平水就去了北京。白天,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接见,李平水心情不错,晚上在他的战友那里见到了得放与白夜。

  李平水的战友是驻北京某部队高级军官的秘书,他们住的那幢小院就在一个大院里面,相对要比外面安全一些。高级军官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又有一群朋友。他们面目不清,行踪不定,匆匆忙忙出人于大院和小院内外,有时蜡蜒点水,打个招呼就走;有时一住几天几夜,也不出门。小院后厢房有一间空屋,一群穿着不戴领章帽徽军装的青年男女常常聚集在这里谈论革命。他们往往谈到一些高层的内幕,用一些代号和别称来特指某些风云人物。只有一个人他们袭用了老称呼,他们依旧称呼他为总理。他们慷慨激昂的时候,有时也会忘记他们中有些人正是逃犯,造反派正在满街找着他们这些狗患子呢。

  总之,这里的气氛,有点像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的某个贵族家庭沙龙,只是带着中国特色罢了。李平水一进人这间烟雾腾腾的屋子,就有一种特殊的放松。这里有一种军事共产主义式的开明,你不用说什么套话,立刻就可以切人主题。

  他身旁坐着一位眉间有一红病的英俊少年,听说他来自江南,便用家乡方言说:“给你一点内部情报吧。你们不会带着什么好消息回去的。“

  李平水辩解说:“我不明白中国当下怎么会出那么多自相矛盾的指示。你看,你们这里把打倒刘、邓、陶喊得那么响,我们省里开的批判大会,总理办公室再次传达了周总理的指示:会议上不管喊打倒谁的口号,省军区的人都不必举手,一举手就是表态嘛。结果我们这些参加会议的军人都没有举手。“

  一个脸色忧郁的尖下巴青年说:“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迟早是要逼你们举手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一位姑娘正提着茶壶进来给大家冲茶,恰好冲到他身边。他亲热地摸摸姑娘那略微垂下的头发,他那种随意而又突然的动作,反而透露了他们之间的亲呢的关系。姑娘也朝他笑笑,一屋子的人都把话停了下来,默默地注视着她。她的容貌身材,甚至压倒了他们热衷于谈论的话题。但她的注意力显然更在这群人的谈话上,她有些吃惊地放下了茶壶,问:“你也住在杭州?”

  李平水却看着她发愣,他是看着她手里的那只平水珠茶茶罐发愣。姑娘很聪明,连忙要给他倒茶,还告诉他,这珠茶很浓,吃了不犯困。李平水说:“我知道,这是平水珠茶。”平水的战友碰碰他的肩说:“他就叫平水,这茶就是他们那里出的。”那红蓝少年说;“你们家做茶的吧,我听你的口音家在绍兴。”李平水也用方言问他怎么知道,少年这才回答:“我们家从前也做茶。我哥哥就叫得茶,得茶而解。做茶人家喜欢用茶来取名,现在都该重新取过了。“

  李平水倒真是有点兴奋,他家从前真是做茶的,平水珠茶,那可是全世界唯一的圆形绿茶产地,外国人特别喜欢,他很想就此说一点乡音可以交流的东西。但操京腔的人们显然对南方的鸟语兴趣不大,他们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话题,开始讨论进行世界革命的可行性。是从友谊关进人越南,还是从西双版纳进人缅甸,还是干脆从乌苏里江进人苏联。谈话的时间越长,屋里的空气越恶劣,浓烟与浓茶把李平水呛得头昏脑涨,他们的话题也越来越让李平水觉得少听为妙。他不得不退出屋子。在门外走廊上,却碰见了那个倒茶的姑娘。她是专门站在那里等他的,请他为她捎一封信回杭州。收信人是红德少年的哥哥,就是那个用茶作名字的杭得茶。姑娘的眼圈发黑,因此她说话时的神情更加忧心冲忡。她希望他把这里的情况告诉那位名叫杭得茶的大学助教,请他想办法把他的弟弟弄回杭州去。她说他在这里非常不安全,和这些人在一起,随时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李平水几乎凭着直觉发现了这位姑娘和那个名叫杭得茶之间的特殊的关系,他不由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自己不直接和杭得茶联系?她摇摇头说:“请你给我带一封信给他,我相信你。”

  她很美,仿佛还有什么不幸的命运正牢牢地扎在她的美丽之中。他想到刚才那个尖下巴青年对她的亲呢的动作,甚至在这种亲呢中也包含着某种不幸的成分。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他几乎不了解的新娘子,一下子站住了,说不出话来。

  北方的冬夜,是南方人无法想像的。他们站在小门口时,已经冻得有些站不住了。即使这样,当她把信交给他的时候,依旧像是漫不经心地问:“小李,你结婚了吗?”

  这样年轻的姑娘来问他的私事,让李平水脸红了,说:“刚刚结婚。”

  她又说:“那你更要小心了,以后请不要到这里来了,这里并不像想像的那么安全。”

  李平水明白了她的意思。好姑娘,他看着她忧郁的眼睛说:“我们是军队,和地方不一样。”

  她说:“也没什么两样,再下去也会分裂的。”

  李平水吃惊地看着她,她使劲地握了握他的手,热气喷在他脸上。她热切地说:“记住我,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事情,也不要通过任何人转交这封信。我叫白夜,不管在什么场合下听说了我的什么事情,都不要说话。你是一个军人,我信任你,我知道信任一个陌生人是极其冒险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会寄希望于你,也许就因为你们家也做茶,你也有一个关于茶的名字吧……”

  他和杭家的关系,没敢多告诉新婚的妻子翁采茶。直到领了结婚证,才知道冲省军区时竟然也有这个翁采茶一份。在军区大院里看到她为造反派张罗这张罗那时,李平水就知道是铸成终身大错了。他原来以为姑娘是乡下人,又在杭州工作,不失纯朴,应该是与他相配的。谁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情,姑娘奋发得很,非常地要有事情,三大里有一天在家就算好了。他们结婚也不过两个月,但彼此心里却淡得很。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巧合,比如采茶和杭家的关系,他已经发现那天迎霜来他家时他的妻子的表情。

  迎霜还是个孩子,不会掩饰,看见开门人,吃惊地张大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指着采茶,又指指李平水,结巴着:“你……他……“

  李平水还有些不好意思,说:“她是我妻子,你进来呀!”他热情地招呼着。

  翁采茶自以为嫁了人,又有了小吴的爱情,一下子就是个双丰收。没想到开门不利,又撞到他们杭家人手里。幸亏还是个小孩子,不知深浅,也不理睬她,就对李平水说:“不是说好了今天上街的吗?”

  李平水知道那是翁采茶的借口,但新婚夫妻,也不想让她难堪,就对迎霜说:'“你有什么事吗?”

  迎霜看了看他们,她突然明白了许多事情:采茶是怕她呢。她就摇摇头,说:“也没什么事情,我就是路过这里来玩的。”这么说着就走了。

  李平水知道她是肯定有事情的,连忙就追了上去,问:“是你得茶哥哥叫你来的吧?”

  迎霜到底是孩子,还是藏不住话的,就说:“大哥说他会来找你的,让我先告诉你一声。”她低下头,又抬起,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有新娘子的啊。”

  她这一句孩子话,把李平水说笑了,说:“你这孩子,大人的事情,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迎霜对别人说话一向怯场,唯有对李平水不,她有些生气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噎蹬隆地朝前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说,“你千万别跟你家的新娘子说我们杭家的事情。”

  “为什么?”李平水有些愕然,迎霜却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你以后会知道的。”

  这么说着扬长而去,妻子走了上来,心事重重地问:“这丫头跟你说了什么了?那么鬼鬼祟祟。”

  李平水疑惑地回过头来打量他的新娘子,这个他本来以为是纯朴的乡间姑娘,看上去十分可疑。他冷静地问:“你认识她?”

  采茶忿忿地说:“剥削阶级,剥削了我爷爷、我爷爷的爸爸,扒了他们杭家人的皮,也能认得出他们的骨头。”

  她一张口就说出那么毛骨惊然的话来,竟然让丈夫一句话也对不上去了。

  小布朗当然不可能知道以上那么多事情。那天迎霜从李平水那里出来就跑到布朗那里去了,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让她非常惊诧。那个翁采茶,竟然嫁给了一个当兵的,而且就是相片里的那一个。这个人还认识得放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啊,迎霜被搞糊涂了。她也同情布朗,忿忿不平地说;“我早就说她不好,你看她那口大牙,越来越往外的。布朗叔你不要难过——”

  布朗叙述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爱光你看我会难过吗?”

  爱光舒舒服服地躺着,小布朗还给她塞好了被头,拿刚发下来的劳保大衣再严严实实地盖住,她已经有些睡意了,说:“你会难过?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布朗看她要睡了,就说:“你睡吧,你睡着了我就走。”

   “你在我可睡不着。”

  “那我现在就走。”

  “不,你别走,你走了我就更睡不着。”

  “你要我怎么办?”

  “我躺着,你给我讲故事。”

  “讲什么,我可没好故事。”

  “你就讲你怎么给泰丽的丈夫赶出去的故事吧。”

  “这故事太远了,还是让我讲怎么被采茶姑娘赶出去的故事吧。”

  “别讲这个,听上去你一点也不恨她。”

  “恨过一个晚上,第二天就不恨了。”

  “为什么,她对你太不好了!你还那么宽容她?”

  “我对她才真正是不好的。我想要她的房子,装作很喜欢她。现在我明白了,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想,她为什么不再漂亮一点呢?”

  “可是她不该把你的父亲也一块儿赶啊。”

  “这有什么,到处都是这样的事情。比如我们现在坐在这间小屋子里谈天,黑乎乎冷飓飓的大街上,到处都是那些被赶来赶去的人——”

  “谁——”爱光突然跳了起来,盯着窗口问。

  仿佛就是为了验证这句话一般,玻璃窗被人轻轻地弹响,有一个声音沙哑着说:“我,谢爱光,我是杭得放。”

  布朗坐在床档上还没反应过来呢,谢爱光峻的一声弹跳起来,穿着一条棉毛裤就射向小门口,哗的一下打开了门,急切地说:“杭得放你快进来,快呀!”她又一下子奔回床前,一边使劲地套裤子,一边喜出望外地对布朗说:“杭得放回来了。”

  得放夹着一大股冷风,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看见屋里的情景,显然是吃了一惊。他有点进退两难的样子,呢哺地说:“我,我只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学校里有没有什么新的活动。”

  谢爱光一边套袜子一边说:“杭得放你快坐啊,布朗哥哥,你怎么不给得放冲一杯热茶啊,你冻坏了吧,这段时间你跑到哪里去了,天哪,你怎么这副样子,要不要洗个脸?你别动,我给你打洗脸水。”

  她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那天真的样子重新放松了得放的心。看样子这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布朗冲了杯热水给得放,一边使劲地搓了搓他的冻得像个冰柿子般的脸,说:“你别跟我说你还没来得及回家,我告诉你,家里人都差不多要为你急疯了,快喝,这是午时茶,治感冒的。把你这破围巾给我摘下来吧。“

  这边,爱光已经给杭得放递上了绞好的热毛巾,这是布朗从来也没有享受过的待遇。他看着这对少男少女那默契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主角一上场,替补的人就得下场了。布朗心里有一点酸,不过立刻就调整好了,说:“如果没什么事情,我是不是该走了?”

  谢爱光仿佛这时候突然猛醒过来,看了看布朗,又看了看得放。得放一边洗脸一边说:“我有不少事情得告诉你,谢爱光,我的这段经历你想都想不到,布朗叔,你能不能给我到羊坝头去弯一弯,告诉家里人我回来了。怎么啦,布朗叔叔,你怎么不说话,你肯为我跑一趟吗?”

  布朗忧伤地摇摇头,说:“废话,你不是我们家的小意子吗?”

  他摸了摸得放的脖子,又点点爱光的鼻子,说:“明天早晨要是忘了吃药,我会揍你的,上班前我要过来检查的,你给我记住。”

  他说这话的口气已经不像一个哥哥而是一个父亲了。他不得不把自己这样给转过来,否则他就觉得他走不了。他看见爱光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但完全没有要挽留他再坐一会儿的意思。他失望了,临走时手脚还有些不自然,顺便往桌上捞了一张什么纸,再也没东西可抓了,这才告辞。门在他背后眶当一声关上的时候,他立刻听到了里面的两人忙不迭的激动的说话声。冷风灌进了杭布朗的脖子,刚才来的时候没那么冷啊,他想了想,想起来了,他把新发的大衣送给爱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