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能看见帝旭自顾披上皮裘的背影,飞扬起来的沉重貂裘像一对巨大不祥的黑色羽翼。“貂女呢?”帝王澄澈的嗓音里含有笑意,如同任性少年期待着恶意的游戏。百官几乎同时不动声色地侧目看向左面的狩人行列。那两名身裹杂灰银鼠皮大氅的少女勉强走出行列,对视一眼,肩头都不由得瑟缩起来。“啪。”极轻的一声响,是帝旭稍显不耐地用鞭柄轻轻拍打左手掌心。两名少女脊背猛然僵直,面上木无表情,只有失了血色的圆润玲珑下唇,皆不易觉察又不可遏止地战抖着。
两名狩人走上前来,解了她们的领扣,一拎大氅的后领,温暖厚实的裘皮便无声地脱离了她们的身躯,再从后背使力一搡,她们便被推入了还残存着云豹鲜艳血迹的雪地中,暴露在数百名男子的目光中。她们的大氅内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件极薄的白缎无袖短裾聊为遮掩,小靴亦已脱去,肌肤乍然遇寒,在雪地映衬下泛出娇软的嫣红色来。“再往前走。”优美冷冽的声音命令道,“分开往前走。”少女们柔嫩的luo足踩过雪地,足下积雪寒冷沁骨,使得她们的步伐反而分外轻捷迅速,像是在火焰上舞踏。
“停下,就待在那儿。”帝旭扬声道。于是那两名少女停在十丈开外的空阔雪地上,伶仃的两条白影子,朔风中飘扬着齐肩的乌黑的发。狩人们打开貂笼,放出笼子中的二十四只玄貂。玄貂们脱出樊笼,纷纷避开人群,奔过雪地钻入林间。偶有几只经过少女们身边,好奇地贴着少女足边转了两圈,便绕着少女的踝将身躯盘了下来,安适地卧在少女足背上。人们皆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狩貂是冬狩大典中最易出漏子的一环,没有人担得起那罪责。那天的雪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
天空中翻搅着浓密的白翳,雪片如杨花般落在貂女们肩上,触到体温便溶为涓涓清水。很快地,少女肌肤失去了温暖柔软的光泽,雪片不再融化,新雪不断洒落下来,越覆越厚。像是不堪冰凌重压的枝条颓然折断,一名貂女向前跪倒,旋即仆卧下去,再无动静。她足边的玄貂纳闷地转了一圈,嗅嗅她的面孔,而后仰天发出呦鸣。海市狠狠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垂下眼睛。过了一刻,另一名貂女纤细身形亦微微摇晃,而后直挺挺地向后仰倒,如一桩枯树跌卧雪地。庞大的皇家仪仗沉默地观望着她们。
风愈加凶暴,松散的新雪卷成一阵阵细小的银浪,少女们的乌发很快被掩埋,眼前只余下一个崭新纯洁的银妆世界。海市听见轻轻一声手指骨节握出的脆响。她转动视线,看见了她左侧的那个人。那人从青狐裘里露出的拳紧紧地握着,指节发白。她右侧的人手里执着鞭子,拇指焦躁地抠着鞭柄上裹的熟革。她身前的人将手垂在身侧,仿佛是很有些悠闲地用食指轻叩大腿——倘若不是御前不许佩剑,那正是平日长剑该在的地方。他们沉默着,她看不见他们的面孔。海市抬起头来茫然四顾,齐整明丽的五色方阵一丝不乱。
这静默浩大的奢华队列里,人人都在思索着什么?树林里传来细小的呦鸣,先是怯怯的一声。貂女身边的那两只玄貂立即昂起头来急切呼唤。树林里应答的呦鸣声又多了一个,两只润泽纯乌的玄貂将脑袋钻出树丛,灵巧地跑到雪地里同伴的身边,畏缩地嗅了嗅貂女,一面呜呜鸣叫,一面用身体磨蹭貂女的脸颊。树丛中簌簌作声,一只又一只玄貂钻了出来,全然不顾十丈远处便有数百人类,纷纷奔向貂女身边,在一片冷白中攒成乌茸茸的两团,像一床活的貂绒毯,严密地遮挡着寒气的侵袭。
几十名狩人牵开四丈宽的网罟,蹑足向貂群走去。玄貂们不闪不避,偶有一声两声呦鸣,身体却反而将貂女护得更紧,挤挤挨挨地缩成一团,终于被一网打尽。此时便有一名狩人头目将网罟的抽索送到方诸面前,再由方诸转呈帝旭,将那数十只网中之貂象征性地牵住。狩人们戴了牛皮的手套,探手入网,将玄貂逐只捉出,它们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慌乱抓挠起来,发出尖锐的婴儿般的哭喊。网罟内的貂渐渐少了,才看见貂女怔怔地坐在一片斑驳的红中间,隔着网罟,转动惶惑的眼,过了许久,终于发出凄厉的叫嚷。
那声音仿佛一道冰冷刀锋冲破网罟,在同一瞬间刮过每个人的后颈。貂的皮毛一旦破损玷污便失去价值,捕捉它们不可使用刀剑兽夹,即便将它们骗入陷阱,它们亦会疯狂地互相撕扯,将彼此稀世的皮毛抓得支离破碎。北方诸国传入的貂女诱捕法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存它们的毛皮,对这些无知善良的动物来说,貂女是最好的诱饵,亦能减少许多互相抓伤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