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放一边说一边指了指窗口。帘布被风掀起,苏响隐约可以看到插在窗台上的几只纸风车,在风里呼啦啦地转着。苏响笑了,她认为哥哥太率性了,率性得根本不像一个行动队的队长。苏响仿佛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奔来的风的脚步声,她身上的血就不由自主地欢叫了一下。龚放把一只小布袋放在苏响的面前说,我刚立了功,端了军统在上海的一个分站,日本梅机关奖了三十条小黄鱼。我们一人一半,算是我给你的贺礼。苏响说,你干吗出那么重的礼?龚放说,我主要是想让你结婚后尽早出去,中国太乱了。苏响说,过几年以后中国会不乱的。龚放说,你太自信了。苏响说,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出去?龚放说,我能出得去吗?我的命不是我的!军统一直在盯着我,戴笠下令让军统锄杀汉奸,傅筱庵是怎么死的你总知道吧。跟了他三十年的厨师杀了他,拿了赏金走了。
龚放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挥舞双手开始大声说话,并且唾沫四溅:76号捕杀军统和中共 地下党 员,军统锄奸也想要捕杀我。对我来说,在上海滩过一天算一天,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两者必居其一。
苏响平静地听着龚放激动地说话。龚放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但是他仍然在不停地喘息。苏响站起身来说,九月初八那天你一定要来,这事我没有告诉爸爸,是希望你不会在婚礼上碰到他。苏响说完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又加了一句话:我只有一个哥哥。
九月初八龚放一直躲在办公室里,唯一的一盏灯挂在一张精巧的茶几上方,茶几上放着几个冷菜和两瓶绍兴老酒。灯光就藏在灯罩下,可以照到龚放的身体却照不到他的脸。龚放的身边站着行动中队队员阿灿和阿乙,龚放拧开酒瓶盖的时候说,不能惊动酒席上的人,去吧。
阿灿和阿乙走了,他们像影子一样飘出龚放的办公室。沉重的防弹钢门合上了,屋子里十分安静,安静得龚放能听到灯泡发亮时电流运行的声音,安静得甚至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龚放把酒倒在一只陶瓷酒杯中,然后他举起杯说,苏响,新婚快乐。
龚放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一个人的喜酒,他把自己喝得有些多了。他的脑子里像电影 院里播放的默片一样,播放着一格一格的镜头。远而近的苏家大院里,院子里的树上有鸟鸣的声音跌落下来,瘦而威严的父亲苏东篱穿着皱巴巴的长衫,他一共娶了三房妻子。苏东篱一直对大太太不好,这让苏放对苏东篱无比憎恨,直到有一天晚上苏放和苏东篱一场大吵。而苏放离开家乡扬州江 都邵伯镇的季节是乍暖还寒的春天。他穿着单薄的衣衫,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在一个清晨突然消失。他把名字改为龚放,把所有的一切关系就此斩断。
而苏东篱得到的信息是:有同乡人告诉他,你儿子在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当官。
苏东篱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喝茶,他把茶叶也慢慢嚼碎了,然后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我儿子早就死了。
现在这个在父亲心中已经死去的儿子是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男人,他只对76号头子李士群负责,他也只为李士群杀人。但他从来没有亲自杀过人,他是一个书法特别好的人,所以他只会在手下送他阅处的文件上,用他喜欢的草书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字:毙!
他喜欢草书是因为人生太潦草了。
阿灿和阿乙一直在荣顺馆对面老校场路的海记小酒馆里喝酒,他们已经喝了差不多有一锡壶的酒了。又当厨师又当小二的老海将一盘腌过的猪头肉放在两人面前时,看到了阿灿腰间鼓出来的一大块,那分明是一把槍。
抬起老花眼,他看到了对面灯火通明的荣顺馆,大律师陈淮安在这个专做上海菜的著名菜馆里办喜宴。而在大饭店和小酒馆之间的这条老校场路街面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细雨。这些细雨发出蚕咬桑叶般的沙沙声,均匀地和路灯光混合在一起,柔和地铺在了街面上。
老海汉了一口气,巍颤颤地进入了厨房。阿灿和阿乙又各倒了一杯酒,他们的口袋里藏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的五官,已经深深地刻进他们的脑海里。这个男人他们必须在今晚除去,因为这个男人太想除去阿灿和阿乙的上司龚放。
荣顺馆里苏响站在一堆嘈杂的声音里,她穿着老苏州旗袍行里定做的旗袍,在大堆人群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味道。陈淮安很得体地在招呼着客人,看上去喝了一点儿酒的他精力很旺盛,有时候还会发出巨大的难抑喜悦的笑声。苏响的面前弥漫着雾气,这些雾气和菜香、人声纠结交 缠,像一道屏障一般把她和这一场喜宴隔开。她十分清楚地知道,此刻程大栋在江 西一座不知名的山上,说不定正在擦槍;卢扬和程三思在梅娘家里;龚放没有来,那就一定待在极司菲尔路76号;自己的父亲苏东篱一定坐在太师椅上,坐成一幅肖像画的样子……然后她隔着热闹的人群看到了陶大春和陈曼丽,他们坐在喝喜酒的人群中,看上去他们已经像一对情侣了。但是她能清楚地看到陈曼丽的目光越过了众人,一直都像一只飞累的小鸟一样,长久地栖息在看上去意气风发的陈淮安身上。
苏响知道,陈曼丽这一生,大概只会爱陈淮安一个男人。
那天陶大春喝醉了,他在陈曼丽的搀扶下一次次去卫生间里呕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喝醉了,后来他就一直趴在饭桌上睡觉。散席的时候,陈曼丽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向饭店门口走去,陶大春把整个身体都伏在了陈曼丽的身上。陈曼丽站立不稳,陶大春就像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上。这时候苏响一步步向这边走来,站在了陈曼丽的面前。
陈曼丽看了一眼地上软成一团 的陶大春,她不再理会他,而是望向远处的陈淮安。陈曼丽像是对着空气在说话,她说我能为他死,你能吗?
苏响犹豫了半天,她能说假话的,但是此刻她不想说假话。
陈曼丽就笑了,说,你不能。
陈曼丽转过身的时候,苏响发现她的眼圈红了。她努力地把陶大春拖了起来,再把陶大春的右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饭店门口走去,像一对患难与共的夫妻。走到门口的时候,陶大春竟然转过身来,大着舌头努力地发出一组含混不清的音节: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然后他打了一个悠长的酒嗝。
苏响久久地站在原地,看着陈曼丽扶着陶大春出了店门。站在荣顺馆门口的一堆光影里,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来,让陶大春差点就吐了。陈曼丽叫了一辆黄包车,她努力地把醉成烂泥的陶大春扔上车,然后车子就消失在上海白亮的黑夜里。
街头空无一人,显得寂廖而漫长,仿佛通向神秘的世界的尽头。一些路灯孤零零地站着,发出惨淡的光。一辆黄包车从后面跟了上来,车上坐着阿灿和阿乙,他们都戴着墨镜,在他们的视线里上海的黑夜就更黑了。前面陶大春的黄包车拐入一条弄堂的时候,阿灿公鸭一样的嗓子轻轻响了起来,他说给老子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