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大師法寶壇經
門人法海編集
行由品第一
時,大師至寶林(1),韶州韋刺史與官僚入山請師出,於城中大梵寺講堂,為眾開緣說法。
(1)寶林寺即曹溪南華寺是也。法海壇經序云:先是西國智藥三藏。自南海經曹溪口、掬水而飲。香美。異之。謂其徒曰、此水與西天之水無別。溪源上必有勝地、堪為蘭若。隨流至源上四顧。山水回環、峰巒奇秀。嘆曰、宛如西天寶林山也。乃謂曹侯村居曰、可於山建一梵剎。一百七十年後、當有無上法寶於此演化。得道者如林。宜號寶林。時韶州牧侯敬中以其言具表聞奏。上可其請。賜寶林為額。遂成梵宮。落成於梁天監三年。傳燈錄云:中宗神龍元年十二月十九日、敕改古寶林為中興寺。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又敕為法泉寺。宋高僧傳云:太平興國三年、敕建塔。改為南華寺。又改曰、華果寺。廣東通志云:南華寺在縣(韶州府曲江縣)南六十里。梁天監元年。天竺國僧智藥建。後為六祖演法道場。唐萬歲通天初、則天皇後錫齎宣詔。元和間、賜塔曰靈照之塔。其寺為嶺外禪林之冠。按指月錄、曹溪寶林、堂宇湫隘。六祖謁里人陳亞仙、捨宅廣之。即此寺也。六祖傳黃梅衣缽、居此。今衣缽與真身俱存。開寶三年、賜名南華。塔毀。明成化六年建復。國朝康熙五年平藩重建。有降龍塔、伏虎亭、卓錫亭、避難石、曹溪水、十二景。
師升座次,刺史、官僚三十餘人、儒宗學士三十餘人,僧尼道俗一千餘人,同時作禮,願聞法要。
大師告眾曰:善知識!菩提自性(2),本來(3)清淨(4);但用此心,直了成佛(5)。善知識!且聽惠能行由得法事意。
(2)自性:諸法各自不變不改之性也。
(3)本來:無始以來名本來。
(4)清淨:遠離身口意三業惡行之過失、煩惱之垢染、名清淨。
(5)心、佛:傳心法要曰唯此一心即是佛。佛與眾生更無別異。但是眾生著相外求。求之轉失。使佛覓佛。將心捉心。窮劫盡形。終不能得。不知息念忘慮、佛自現前。此心即是佛。佛即是眾生。為眾生時此心不滅。為諸佛時此心不添。乃至六度萬行河沙功德。本自具足、不假修添。遇緣即施。緣息即寂。若不決定信此是佛、而欲著相修行以求功用。皆是妄想、與道相乖。此心即是佛。更無別佛。亦無別心。此心明淨、猶如虛空、無一點相貌。舉心動念、即乖法體、即為著相。無始已來、無著相佛。修六度萬行欲求成佛、即是次第。無始已來、無次第佛。但悟一心、更無少法可得、此即真佛。
惠能嚴父,本貫范陽,左降流於嶺南,作新州百姓。此身不幸,父又早亡,老母孤遺,移來南海,艱辛貧乏,於市賣柴。時,有一客買柴,使令送至客店。客收去,惠能得錢,卻出門外;見一客誦經。惠能一聞經語,心即開悟(6)。
(6)此悟如何?參之。
遂問:「客誦何經?」客曰:「《金剛經》。」復問:「從何所來,持此經典?」客云:「我從蘄州黃梅縣東禪寺來。其寺是五祖忍大師在彼主化,門人一千有餘;我到彼中禮拜,聽受此經。大師常勸僧俗,但持《金剛經》,即自見性,直了成佛。」
惠能聞說,宿昔有緣,乃蒙一客取銀十兩與惠能,令充老母衣糧,教便往黃梅參禮五祖。惠能安置母畢,即便辭違,不經三十餘日,便至黃梅,禮拜五祖。
祖問曰:「汝何才人?欲求何物?」惠能對曰:「弟子是嶺南新州百姓,遠來禮師,惟求作佛,不求餘物。」祖言:「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惠能曰:「人雖有南北,佛性(7)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五祖更欲與語,且見徒眾總在左右,乃令隨眾作務。
(7)即如來藏
惠能曰:「惠能啟和尚,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離自性(8),即是福田。未審和尚教作何務?」祖云:「這獦獠根性大利!汝更勿言,著槽廠去!惠能退至後院,有一行者,差惠能破柴踏碓。經八月餘,祖一日忽見惠能,曰:「吾思汝之見可用,恐有惡人害汝,遂不與汝言,汝知之否?」惠能曰:「弟子亦知師意,不敢行至堂前,令人不覺。」
(8)自性本智、觸處應現、千般萬般、應用不乏。不即不離。
祖一日喚諸門人總來:「吾向汝說:世人生死事大,汝等終日只求福田(9),不求出離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10)?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來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11),為第六代祖。火急速去,不得遲滯!思量即不中用(12),見性之人,言下須見。若如此者,輪刀上陣,亦得見之。」
(9) 求人天有漏之果、福報盡時、還入三塗。或如今生持戒脩福之僧。若心地未明。願力輕微。又不求淨土。是人來生多感富貴之報。亦多為富貴所迷。或至造業墮落者。
(10)福者、即從福田求得之人天福報也。雖得福、亦不能救生死輪迴之苦。
(11)傳正法而更授以師之袈裟也。
(12)是法非思量分別之所能解。
眾得處分,退而遞相謂曰:「我等眾人,不須澄心用意作偈,將呈和尚,有何所益?神秀上座,現為教授師,必是他得;我輩謾作偈頌,枉用心力。」諸人聞語,總皆息心,咸言:「我等已後,依止秀師,何煩作偈?」
神秀思惟:「諸人不呈偈者,為我與他為教授師,我須作偈將呈和尚;若不呈偈,和尚如何知我心中見解深湥课页寿室猓?蠓?瓷疲?捵婕磹海瑓s同凡心,奪其聖位奚別?若不呈偈,終不得法。大難!大難9
五祖堂前,有步廊三間,擬請供奉盧珍畫《楞伽經變相》(13),及《五祖血脈圖》(14),流傳供養。神秀作偈成已,數度欲呈;行至堂前,心中恍惚,遍身汗流,擬呈不得;前後經四日,一十三度呈偈不得。秀乃思惟:「不如向廊下書著,從他和尚看見。忽若道好,即出禮拜,云是秀作;若道不堪,枉向山中數年,受人禮拜,更修何道?」
(13)畫楞伽經中說法時會處眾等之變相。
(14)謂自初祖達磨大師至五祖弘忍大師之圖以形容嗣續列祖之傳。
是夜三更,不使人知,自執燈,書偈於南廊壁間,呈心所見。偈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秀書偈了,便卻歸房,人總不知。秀復思惟:「五祖明日,見偈歡喜,即我與法有緣;若言不堪,自是我迷,宿業障重,不合得法。聖意難測。」房中思想,坐臥不安,直至五更。
祖已知神秀入門未得,不見自性。天明,祖喚盧供奉來,向南廊壁間繪畫圖相,忽見其偈,報言:「供奉卻不用畫,勞爾遠來。經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但留此偈,與人誦持。依此偈修。免墮惡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令門人炷香禮敬,盡誦此偈,即得見性。門人誦偈,皆歎善哉!
祖三更喚秀入堂,問曰:「偈是汝作否?」秀言:「實是秀作,不敢妄求祖位,望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少智慧否?」祖曰:「汝作此偈,未見本性,只到門外,未入門內。如此見解,覓無上菩提,了不可得(15)。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16),不生不滅(17);於一切時中,念念自見(18),萬法無滯(19);一真一切真(20),萬境自如如(21)。如如之心,即是真實。若如是見,即是無上菩提之自性也。汝且去一兩日思惟,更作一偈,將來吾看。汝偈若入得門,付汝衣法。」神秀作禮而出。又經數日,作偈不成,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猶如夢中,行坐不樂。
(15)菩提無是處。佛亦不得菩提、眾生亦不失菩提。不可以身得、不可以心求。一切眾生、即菩提相。
(16)達磨來此土至梁魏二國。祗有可大師一人、密信自心。言下便會即心是佛。身心俱無。是名大道。大道本來平等。所以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心性不異、即性即心。心不異性、名之為祖。所以云、認得心性時、可說不思議。
(17)真心無相、不去不來。生時性亦不來。死時性亦不去。湛然圓寂、心境一如。
(18)問曰身心以何為見。是眼見耳見鼻見及身心等見。答、見無如許種見。云、既無如許種見、復何見。答是自性見。何以故、為自性本來清淨、湛然空寂、即於空寂體中能生此見。問、只如清淨體尚不可得、此見從何而有。答、喻如明鑒中雖無像、能見一切像。何以故、為明鑒無心故。學人若心無所染、妄心不生、我所心滅、自然清淨。以清淨故、能生此見。
(19)心無所注隨處解脫。內外根塵、悉皆銷殞。
(20)一真指絕待真理而言。離虛妄謂之真。所謂真如也。真如即自性。念念自見性者。則一切皆離虛妄。故云一真一切真。
(21)如如是不動義。
復兩日,有一童子於碓坊過,唱誦其偈。惠能一聞,便知此偈未見本性;雖未蒙教授,早識大意。遂問童子曰:「誦者何偈?」童子曰:「爾這獦獦不知,大師言:『世人生死事大,欲得傳付衣法,令門人作偈來看;若悟大意,即付衣法,為第六祖。』神秀上座,於南廊壁上,書無相偈,大師令人皆誦,依此偈修,免墮惡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惠能曰:「我亦要誦此,結來生緣。上人!我此踏碓,八個餘月,未曾行到堂前,望上人引至偈前禮拜。」
童子引至偈前禮拜,惠能曰:「惠能不識字,請上人為讀。」時,有江州別駕,姓張名日用,便高聲讀。惠能聞己,遂言:「亦有一偈,望別駕為書。」別駕言:「汝亦作偈?其事希有9惠能向別駕言:「欲學無上菩提,不得輕於初學。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沒意智;若輕人,即有無量無邊罪。」別駕言:「汝但誦偈,吾為汝書;汝若得法,先須度吾,勿忘此言。」
惠能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書此偈已,徒眾總驚,無不嗟訝,各相謂言:「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多時,使他肉身菩薩。」祖見眾人驚怪,恐人損害(22),遂將鞋擦了偈,曰:「亦未見性。」眾以為然。
(22)細細思之!
次日,祖潛至碓坊,見能腰石舂米,語曰:「求道之人,為法忘軀(23),當如是乎?」乃問曰:「米熟也未?」惠能曰:「米熟久矣!猶欠篩在。」祖以杖擊碓三下而去。惠能即會祖意(24),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為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25),惠能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遂啟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26)祖知悟本性,謂惠能曰:「不識本心(27),學法無益」(28)。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
(23)不顧身命也。
(24)默契也
(25)一切萬法、皆從心生。若悟真性、即無所祝無所住心、即是智慧、無諸煩惱。
(26)五個何期須細細參之。
(27)其心不青不黃不赤不白、不長不短、不去不來、非垢非淨、不生不滅。湛然常寂。此是本心形相也。
(28)普照禪師曰不識自心是真佛。不識自性是真法。欲求法而遠推諸聖。欲求佛而不觀己心。若言心外有佛、性外有法。堅執此情、欲求佛道者、縱經塵劫、燒身鍊臂、敲骨出髓、刺血寫經、長坐不臥、一食卯齊、乃至轉讀一大藏教、修種種苦行、如蒸沙作飯、只益自勞爾。但識自心、恒沙法門、無量妙義、不求而得。故世尊云、普觀一切眾生。具有如來智慧德相。又云、一切眾生、種種幻化、皆生如來圓覺妙心。是知離此心外。無佛可成。
三更受法,人盡不知,便傳頓教(29)及衣缽,云:「汝為第六代祖,善自護念,廣度有情,流布將來,無令斷絕!聽吾偈曰:『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祖復曰:「昔達摩大師,初來此土,人未之信,故傳此衣,以為信體,代代相承。法則以心傳心,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惟傳本體,師師密付本心。衣為爭端,止汝勿傳;若傳此衣,命如懸絲。汝須速去,恐人害汝。」
(29)頓悟之教、使人速成佛果、一直而談、更無委曲、不歷階漸、唯指本源、故稱為頓。
惠能啟曰:「向甚處去?」祖云:「逢懷則止,遇會則藏。」惠能三更,領得衣缽,云:「能本是南中人,素不知此山路,如何出得江口?」五祖言:「汝不須憂,吾自送汝。」祖相送直至九江驛。祖令上船,五祖把艣自搖。惠能言:「請和尚坐,弟子合搖艣。」祖云:「合是吾渡汝。」惠能曰:「迷時師度,悟了自度;度名雖一,用處不同。惠能生在邊方,語音不正,蒙師傳法,今已得悟,只合自性自度。」祖云:「如是!如是!以後佛法,由汝大行矣。汝去三年,吾方逝世。汝今好去,努力向南,不宜速說,佛法難起。」
惠能辭違祖已,發足南行。兩月中間,至大庾嶺。逐後數百人來,欲奪衣缽。一僧俗姓陳,名惠明,先是四品將軍,性行麤糙,極意參尋,為眾人先,趁及惠能。
惠能擲下衣缽於石上,曰:「此衣表信,可力爭耶?」能隱草莽中。惠明至,提掇不動,乃喚云:「行者!行者!我為法來,不為衣來。」惠能遂出,盤坐石上。惠明作禮云:「望行者為我說法。」惠能曰:「汝既為法而來,可屏息諸緣,勿生一念,吾為汝說。」明良久,惠能曰:「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惠明言下大悟。復問云:「上來密語密意外,還更有密意否?」惠能云:「與汝說者,即非密也;汝若返照,密在汝邊。」明曰:「惠明雖在黃梅,實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今行者即惠明師也9惠能曰:「汝若如是,吾與汝同師黃梅,善自護持。」明又問:「惠明今後向甚處去?」惠能曰:「逢袁則止,遇蒙則居。」明禮辭。
惠能後至曹溪,又被惡人尋逐。乃於四會,避難獵人隊中,凡經一十五載,時與獵人隨宜說法。獵人常令守網,每見生命,盡放之。每至飯時,以菜寄煮肉鍋。或問,則對曰:「但喫肉邊菜。」
一日思惟:「時當弘法,不可終遯。」遂出至廣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師,講《涅槃經》。時有風吹旛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旛動。」議論不已。惠能進曰:「不是風動,不是旛動;仁者心動。」一眾駭然。
印宗延至上席,徵詰奧義,見惠能言簡理當,不由文字。宗云:「行者定非常人,久聞黃梅衣法南來,莫是行者否?」惠能曰:「不敢9宗於是作禮,告請傳來衣缽,出示大眾。
宗復問曰:「黃梅付囑?如何指授?」惠能曰:「指授即無,惟論見性(30),不論禪定解脫(31)。」宗曰:「何不論禪定解脫?」惠能曰:「為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32)。」宗又問:「如何是佛法不二之法?」惠能曰:「法師講《涅槃經》,明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如高貴德王菩薩白佛言:『犯四重禁,作五逆罪,及一闡提等,當斷善根佛性否?』佛言:『善根有二:一者常,二者無常;佛性非常非無常,是故不斷,名為不二。一者善,二者不善;佛性非善非不善,是名不二。蘊之與界(33),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佛性。』」
(30)血脈論曰若欲見佛。須是見性。性即是佛。若不見性。念佛誦經。持齋持戒。亦無益處。
(31)若頓悟自心。本來清淨。元無煩惱。無漏智性、本自具足。此心即佛。畢竟無異。依此而修者、是最上乘禪。亦名如來清淨禪。亦名一行三昧。亦名真如三昧。此是一切三昧根本。若能念念修習。自然漸得百千三昧。達摩門下展轉相傳者、是此禪也。
(32)祗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即是不二之法。蓋見性即是禪定解脫、禪定解脫即是見性。故繁言之則為三。簡言之則為一。
(33)五蘊(亦名五陰、即色受想行識)與十八界(眼耳鼻舌身意為六根內界、色聲香味觸法為六塵外界、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為六識中界)。
印宗聞說,歡喜合掌,言:「某甲講經,猶如瓦礫;仁者論義,猶如真金。」於是為惠能薙髮,願事為師。惠能遂於菩提樹下,開東山法門。
惠能於東山得法,辛苦受盡,命似懸絲,今日得與使君、官僚、僧尼道俗,同此一會,莫非累劫之緣,亦是過去生中供養諸佛,同種善根,方始得聞如上頓教得法之因。教是先聖所傳,不是惠能自智。願聞先聖教者,各令淨心;聞了各自除疑,如先代聖人無別。一眾聞法,歡喜作禮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