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宫里几个蛇蝎心肠的,都盼着德妃这次临盆一尸两命,永和宫没了这个狐媚主上的女人,才能有其他人的好日子。没想到德妃分娩之前九死一生,临盆的一刻却受佛祖庇佑,顺顺当当平平安安,苏麻喇嬷嬷私下里问太医,德妃娘娘将来还能不能产育,太医都点头说:“若是保养得当,并不难,只是娘娘也渐渐有了年纪,若为长久计,不生养自然是最好的。”
且虽然分娩顺利,产妇毕竟虚弱,两日后才渐渐有些精神,可每每看着乳母喂养小阿哥,她都禁不住落泪,环春和乌雅夫人都知道,她是想六阿哥,是想太皇太后,真真只是差了那么十来天,太皇太后没能亲眼看都岚琪再生下一个阿哥。
因举国治丧,宫内同样不能有任何庆祝之事,小阿哥洗三很低调,各宫送了一些礼物之余,只有如今管着宫里的事的惠妃来观了礼。
永和宫与长春宫毕竟没有真正当面撕破脸皮,见了面的客气总还是有的,惠妃观礼后进内殿看岚琪,十几年一晃而过,惠妃还记得自己当年在钟粹宫门前的感慨,可那些感慨在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似乎从未发生过。
深宫之内四季交替的,从来不是花红叶黄,而是各宫各院时起时落的门庭光景,可是这一切在永和宫,从没发生过。
“惠姐姐近来辛苦,听说荣姐姐一直没见好,我也不能离床,不然要去看望她才是。”岚琪很客气,即便对眼前的女人厌恶至极,可只要玄烨留她一天,她就不会做出让玄烨难堪的事,又因六阿哥之死和惠妃没有直接关系,也叫岚琪能对她多少留几分情面。
惠妃见岚琪客气,心里也松了松,在一旁坐下道:“荣姐姐一直操持六宫的事,这一回若非直接晕过去,只怕她还要撑一撑的。咱们也不年轻了,有时候有些话劝她她也不听,你往后见了她,多劝劝才好。”
岚琪点点头,此时外头洗三罢了的小阿哥被抱进来,乳母将小阿哥送入德妃娘娘怀里,欣喜地说:“小阿哥不哭不闹,这么点儿大的人,怎么这样镇定。”
“你们哄我高兴呢,落地三天的孩子,能看出什么名堂?”岚琪对奉承的话不以为意,低头看怀里的儿子,犹记得胤祚出生时的模样,如今看着小十四,与他两个哥哥都不像,论起来,倒是与温宪长得像,心里不禁笑,不知是这小子将来生得女孩儿脾气,还是她的大丫头将来像个假小子。
惠妃在一旁看着,心里禁不住的羡慕,算上四阿哥,德妃眼下亲生子一双、亲生公主一对,再有养子十三阿哥,除了宜妃几乎无人能与她相比,而宜妃不过是榻上伺候皇帝有幸得了龙种,福气虽好,恩宠之上,连乌雅氏一根毫毛也及不上。
乌雅夫人从外头进来,朝惠妃福了福,便立在榻边对女儿说:“小阿哥洗三罢了,妾身也该离宫,没有长久在宫里的规矩,还请娘娘保重身体。”
惠妃在一旁道:“夫人多留几日也无妨,宫里都忙着,无暇顾及德妃妹妹,您在宫里留着照顾,皇上在外头安心,我们姐妹几个也放心。”乌雅夫人谦和地笑着:“宫规森严,妾身不敢叨扰娘娘们,今日天气甚好,此刻离宫,到家天还亮着呢。”
岚琪见母亲去意已决,知道自己挽留也无用,而她偏在此刻说出来,显然是要做给惠妃看,虽然自己不曾对母亲提过宫里的是非,但岚瑛如今时常出入,知道的事不少,难免不会透露给母亲,必然是这样,才让她生出保护自己的心。
“额娘回去也请好生休息,这几日辛苦您了。”岚琪含笑答应,便让环春准备送额娘离宫,惠妃再三客气,一定要让人准备软轿送乌雅夫人,岚琪见她如此,不愿太过拂逆惠妃的面子弄得尴尬,就让母亲答应了。
环春扶着轿子一路将夫人送出宫,看着夫人顺顺当当出宫门,才安心折回来,一路与身边的小宫女说几句话,因阖宫缟素,说话声都特别小,低着头沿着墙角跟走,拐过路口时,身边小宫女突然说:“姑姑您看,是平贵人。”
环春一愣,抬头望,前头路口拐出一个宫嫔服色的女人,身后跟着三两个宫女,望着背影一时猜不出是哪一位,但身边的小宫女说正好瞧见她们拐过来时的侧脸,看清了是平贵人。
“眼下各宫都闭门不出,她这样扎眼地走在外头,是盼着再叫人关起来?”环春恨恨一句,领着身边的人折回去绕道,平贵人这种“瘟神”,惹不起就最好躲得远远的。
环春回来时,惠妃刚刚要走,她恭敬地站在阶下等惠妃离开,不意抬眼,瞧见跟着惠妃的宫女是张生面孔,方才洗三礼时没留心看,且因各宫多少送些礼物过来,宫女往来频繁,她才这会儿刚看到,一向跟着惠妃的宝云姐姐不在了,这个宫女不知从哪儿调过来,瞧着年纪,在宫里也该是有些年月的人。
待惠妃离去,环春进来向主子复命,不愿主子烦心,没有提起路上看见平贵人在外头晃悠的事,只是提了提惠妃身边的宝云不见了,有些担心她好不好。
岚琪叹息:“宝云是昔日太皇太后明着安插在惠妃身边的眼线,这么多年她甩也甩不掉,如今太皇太后不在了,她随便找个名头打发掉宝云,不管之后有没有人计较,这些日子肯定没人管得过来,将来指不定更加要忘了。毕竟宝云是给慈宁宫办差,其他人和她没什么关系,谁去管这闲事。”
“娘娘管不管?”环春一时激动,但问过就觉得不妥,她不该给主子添麻烦。
岚琪知道,她们都是慈宁宫出来的人,环春比宝云年纪小,当年必然受过照拂,她自己也是宫女来的,明白这里头的情意,便满口答应环春:“我一定管,可你耐心等一等,眼下的确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想惠妃也不至于伤她性命,毕竟都晓得,宝云是太皇太后赏赐的宫女。”
环春很安心,她知道主子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还盼着宝云姐姐将来若离了长春宫,来永和宫也不错,眼下宫里那么多阿哥公主,多几个人手也是应该的,可她却不知,不是惠妃抓着宝云不放,而是宝云自己不想走。
且说惠妃离了永和宫,正往自己的殿走,半道上有人来禀告,说平贵人等候多时,惠妃知道这几天她一直撂着小赫舍里氏,难得她还能有这份耐心天天上门,平日里道一声乏可不见,今天从外头回去,不见也要见了。
暖轿停下,惠妃让燕竹凑近听话,吩咐她派人去翊坤宫请宜妃和章答应过来,燕竹不明白,反而劝主子:“平贵人毕竟是赫舍里家的人,娘娘还是小心些好。”
惠妃却:“赫舍里家的人若管她,会由着她在宫里被欺负,一关关这么久?至于让宜妃她们过来,我是要给平贵人些脸面,章答应和她的过节,总该有个了结才好。”
燕竹听命要派人去请,惠妃又拦住道:“你告诉宜妃我的意思,让她先调教好章答应,章答应若是不肯低头的,也就不必过来了。”
这样的话传到翊坤宫,宜妃皱眉头听了半天,问燕竹:“你家娘娘的意思,是要章答应给平贵人赔礼道歉?”
燕竹笑道:“怎么个赔法儿,奴婢就不晓得了,只是主子也是一片好意,想再为娘娘试试章答应的真心,毕竟这上头的过节,可大可小,章答应若没有为娘娘的真心,怎么肯在平贵人面前受委屈?”
宜妃听着觉得有理,虽然她自己已认为没必要再试探章佳氏,可多一分小心不是坏事,让燕竹离开后,便把章答应叫到跟前,将长春宫的事与她说了,晓之以理道:“惠妃比我有年资,更在宫里掌权,我们虽是一样的,我总是依靠她多一些,今天的事算是给她个面子,好让她真正降服了平贵人,至于你若受什么委屈,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吧。”
章答应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则唯唯诺诺地说:“原先那些事,都是德妃娘娘挑唆臣妾做的,娘娘说平贵人和她过不去,她就不让平贵人好过。”
宜妃恍然大悟,拍手啧啧:“这下就有个说法了,我说呢,你一个小答应,哪儿来的胆子再而三挑衅她。”一面便让桃红来伺候穿戴,又对章答应说,“她曾虐打过你的宫女,手腕子很毒辣,今天不知会怎么对你出口气,但有我和惠妃娘娘在,应该不至于太狠毒。”
章答应心里一慌,心想平贵人若不对她下狠手,难不成就要折磨小雨?虽然眼下治丧宫内不宜喊打喊杀,可关起门来虐待一个宫女,只要外头没人知道,平贵人那样子的,什么做不出来。
没想到宜妃还有后半句话,总算如今有些年纪,想事情能多想一些,与章答应道:“你的宫女曾打伤她,今天说不定要被她折腾,别带着她了,眼下宫里不能闹出虐待的事,我不过是给惠妃一个人情,可不想被她们坑了。”
章答应心里一松,她本还打算想法儿不带小雨出门,可又怕宜妃惠妃多疑,现在宜妃这句话,直叫她放心,回去换出门的衣裳,吩咐小雨在家等她,可小雨不肯,死死要跟着主子,忠心耿耿地说:“奴婢皮实得很,不怕她的,有奴婢在她就不会欺负您。再不济,她也不能把奴婢打死吧?”
“傻丫头,打得半死也不好过啊,我看着你挨打,还不如自己被欺负。”章答应不肯,喝令小雨不许出门,带着屋子里其他宫女出来等宜妃,不多久便一道往长春宫来。
长春宫暖里,惠妃已在上首坐着,平贵人在暖炉边侍弄茶水,知道宜妃娘娘和章答应也要来,手底下冲了四杯茶,茶水刚刚泡上,门前帘子打起,一阵寒风灌进来,便见神采奕奕的宜妃娘娘跨门而入,嘴里嚷嚷着:“姐姐屋子里熏得什么香,怪好闻的。”
身后头跟进来更年轻的宫嫔,眼下都持服戴孝,谁也不必谁华丽些,但容貌年纪不一样,宜妃纵然一身傲气,也被身后的人比下去,章答应这两年,越发长得漂亮了。
而平贵人别的比不过旁人,天生一张妖艳美丽的脸蛋足以在宫内傲视群芳,漂亮的人最容不得别人好看,好久不见章佳氏,昔日大腹便便有些发福的模样如今又变得靓丽可人,她心里更多了几分恨意。
“平妹妹你坐下吧,章答应位份比你低,没得叫她伺候你茶水。”宜妃自己坐下,一面唤平贵人过来,又叹息说,“好些日子不见你了,瞧着似乎长了些身量,可是比从前高了?要不就是瘦了,怪可怜的。”
平贵人的确还在长身体的年纪,一年不见必然会有变化,只是少了雨露滋润,不过是长成了普普通通的模样,试想若是这一年时不时陪在皇帝身边,身形模样指不定更加妩媚妖娆。
“妹妹从前在永和宫,可跟着德妃学过茶水上的功夫?”惠妃含笑看着立在一旁的章佳氏,指一指炉边的茶水,“平贵人弄了一半,我正渴了。”
“臣妾在永和宫只做粗使的活,倒是近些日子跟着宜妃娘娘学了不少。”章答应一面说着,小心翼翼来侍弄茶水,茶已泡好,她只要斟茶即可,而暖里没有宫女在,端茶的事儿自然也是落在她手里。
小心翼翼捧来茶碗,在惠妃和宜妃面前放下,章答应再折回身子去端茶,就要端去平贵人面前时,心里扑扑直跳,但听宜妃笑着说:“正好正好,我知道平妹妹和我们章答应有些过节,现下她给你端茶,就当赔礼道歉,往后姐姐妹妹一家亲,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一笔勾销?因为章答应自己摔倒,却诬陷自己谋害皇嗣,平贵人被禁足整整一年有余,若不是太皇太后那老东西死了,她还不知道几时能放出来,家里人也不管她,皇帝更是没当她存在过,这样的日子全拜章佳氏这小贱人所赐,一笔勾销?说得真轻巧。
平贵人抬眼看惠妃,可惠妃方才已授意她该怎么做,告诉她章答应如今是宜妃的人,宜妃肯给自己个面子,让她散了心里的怨恨,往后要一团和气。
惠妃给她递了眼色,意在允许她做些出格的事,一团和气是往后的事,今天就是给她撒气泄愤的。
便看章答应端茶过来,平贵人坐的地方没有放茶的茶几,这茶便要送在她手里,章答应恭恭敬敬地在面前站着,合着宜妃方才的话,轻声道:“臣妾从前愚昧无知,被人挑唆对贵人做出不敬的事,还请贵人大人大量,喝了这杯茶,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在座三人,惠妃宜妃皆是选秀入宫,她平贵人更是名门千金,可章答应却是从瀛台捡回来的小宫女,和她的旧主子一模一样,在平贵人眼里,就是下贱之辈。此刻听她说这些话,不免:“看样子,妹妹在永和宫、景阳宫学得很不错,二位和你一样出身,都学着说体面话,文绉绉的,就怕别人看穿你们微寒低贱的出身。”
章答应心内如绞,面上沉住气,稳稳端着茶碗说:“臣妾出身卑贱,生怕从前的粗话污了贵人和娘娘们的耳朵,这些年学着说谨慎的话,班门弄斧,让您笑话了。”
平贵人伸手接茶,嘴里笑着:“往后姐姐妹妹,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可手中才碰到茶碗,眼瞧着章答应松手了,平贵人跟着将手一放,整碗茶滚烫的茶翻出来,全泼在章答应的手上,她被烫伤吃痛,又来不及接住茶碗,清脆的碎裂声里,只见满地狼藉。
平贵人哎哟一声:“妹妹这是做什么,你到底是心里不服气,想烫着我是不是?”
惠妃和宜妃在边上看着,宜妃皱着眉头啧啧,有些不大忍心似的,扭头看惠妃,人家气定神闲地喝茶,半晌见那边僵着尴尬,才开口说:“不是还有一碗茶么,章答应,你若有心赔罪,就再端一碗茶给平贵人,既然你也说那些事是德妃挑唆你,我想平贵人不会怪你,喝了茶,就此了结了。”
章答应手背火辣辣的疼,她都没敢低头看,更遭的是热水泼在袖口上,滚烫的水浸泡了布料黏附着肌肤,不啻拿手直接在火炉上烤,那钻心的疼直叫她浑身颤抖,但没有人在乎她的伤,惠妃甚至还要她端一碗茶。
到了这一步,她什么都要忍耐,不然功亏一篑,空负了之前的努力。章答应咬咬牙,转身将本该留给自己的那碗茶端来,依旧恭敬地送到平贵人面前,谦卑地说:“贵人息怒,方才是臣妾不小心。”
平贵人抬眼看她手上浮起了很大的水泡,哼笑道:“我怎么敢对你生气,都说皇上很喜欢你,这下若看到你手里的燎泡,问起来是谁伤了你,我是不是又该倒霉背黑锅了?”
“不是不是,是臣妾自己不小心,和您没关系。”章答应尽量地放低姿态,她知道平贵人和瀛台那些恶婆娘一样,只有看到别人被自己踩在脚底下才会觉得满足,她们的心肠早就扭曲,她们的世界里,从没有是非正义、人伦道德。
宜妃似乎不大忍心,干咳一声说:“平妹妹喝茶吧,茶都要凉了。”
平贵人应道:“娘娘说的是,凉了就不好了。”说着伸手接茶,可与方才如出一辙,不管章答应再怎么小心,只要她松手,平贵人就放开手里的茶碗,暖里的茶水不差这些功夫变凉,依旧滚烫的茶水再一次泼在章答应的手上,她痛得摔了下去,膝盖又磕在碎裂的瓷片上,本能地伸手去撑,结果掌心又压在碎片上被割破,一时鲜血淋漓,十分吓人。
宜妃实在看不下去了,转身对惠妃说:“她还要伺候皇上呢。”
惠妃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总算出声:“章答应你真不小心,赶紧回去收拾收拾。”说着唤燕竹来把人带走,又有宫女进来收拾一地狼藉,瞧见碎瓷片上都是血,好几个宫女都吓坏了,可是主子们淡定自若,她们唯有收拾干净,赶紧离开。
闲杂人一走,平贵人重新对二位露出恭敬谦卑的神情,忙着给惠妃添茶水,宜妃在一旁道:“平妹妹,章答应如今是我的人,很听话很温顺,往后看在我的面子上,今天这样的事,能免则免了吧。”
平贵人尴尬地笑着:“臣妾方才,被过去的事迷了心了。”
“这一年多禁足,你也该明白宫里什么光景,你那么年轻,乾清宫的龙榻上,不会没有你的位置。”惠妃一副恩赏的姿态,不见方才对章答应冷漠心狠的神情,此刻端了几分客气,“宫里头出身高贵的妃嫔不大多,皇上心里是明白的,妹妹你且安心等一等,眼下再着急,也急不过太皇太后的丧礼。皇上那儿有日子要缓过劲,在那之前你要安安分分才好,不然永和宫那边又盯上了你,没了章答应,还会有很多人上赶着让德妃当枪使,你要小心。”
“臣妾记着娘娘的话,还望娘娘往后,多多照拂臣妾。”平贵人一脸的戾气,恨不得将那些把她害到如今地步的女人千刀万剐。
翊坤宫里,受伤的章答应很快被送回来,虽然没有被虐打,可只是两碗茶的功夫,就弄得她遍体鳞伤,手背和手腕布满骇人的水泡,手掌被割破好几道口子血流不止,膝盖上也磕破了,贴身的裤子脱下来时,带着血迹一路染得腿上都是,伤口原本并不十分吓人,可这血淋淋的模样,直把小雨吓哭了。
小雨哭着给主子擦拭血迹,一面哀求:“咱们求求德妃娘娘,不要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