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虞浩霆欲言又止,唇边却不自觉地浮出一抹笑容——他今天出门的时候,婉凝正在庭院里轻轻晃着打秋千,长发逶迤,散落如瀑,鹅黄的丝绒长裙起伏摇曳,莹白的柔荑握在黛青的秋千索上,有一种深静的美,syne却在一边心急火燎地上蹿下跳。他抬眼一望,原来屋顶的青檐上蹲了一只灰扑扑的松鼠,小爪子点来点去,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得意……
“等我带她回栖霞你就见到了。她是个贪玩儿的,嫌栖霞拘束,这些日子一直住在皬山。”他的笑容清暖明亮,却晕开了她心上的那一点涩意。重重叠叠的记忆里,她竟找不到一个能与之相媲的片段。她一直以为,骄傲凛冽如他,并不会有这样的缠绵温柔。
原来,他不是不会,只是不曾让她窥见。
那么,他想让她“帮”他什么呢?让她允诺会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安然分享爱人吗?从她愿意爱他的那一刻起,她就预料到了或许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她也早就从那些笔调各异的信笺里,读到过他身边来来去去的佳人红颜。可是,事到眼前,为什么她竟还会觉得疼?霍庭萱摩挲着手里小巧的细瓷茶盏,语调愈发温和:“……那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呢?”
虞浩霆呷了口茶,缓缓说道:“我们虽然没有正式订婚,不过——”他说到这里,含笑摊了下手,“要是我现在忽然要和别的女孩子结婚,你会不会觉得有点不舒服?”
霍庭萱闻言,有一瞬的恍惚,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虞浩霆已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计较面子的女人,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多,但我还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霍庭萱垂了眼帘,低低重复了一句。这些年,从来都是别人话到一半,她就明白应该如何应对,可这一次,她竟不知道她应该给他什么样的反应。
虞浩霆一边在两人杯中添茶,一边语带调侃地解释:“不管是做负心薄幸的那个,还是做‘纵被无情弃’的那个,我都无所谓,但凭霍小姐吩咐。”
原来,他要她“帮”的是这样一个忙。
原来,她错得这样厉害。
她以为她已经想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知道,自己竟错得这样厉害。
隔着袅袅升腾的茶烟,他和她近在咫尺,却仿若依然隔着万水千山,她看不清他,也看不清自己。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一点一点灼烧,可她说出口的话,却连语气都像他:“那我可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好。霍伯伯那里,回头我去谈。”虞浩霆听了,也淡淡一笑,“你刚回来,应酬一定不会少,我就不耽搁你了。”说着,便起身准备告辞。
“浩霆,你等一下。”霍庭萱亦站起身来,“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眼下国内的电台都由外商自办,不过是做广告之用,但有收音机的人家只会越来越多,传递消息公告,电台要比报纸快……”霍庭萱娓娓道来,虞浩霆便明白她话中所指,认真点了点头:“我叫人去安排,多谢。”
杯中的茶已冷掉多时,堂中只剩下霍庭萱一个人,她象牙色的修长双手搁在群青的衣裙上,每一个褶皱都在淡红的落晖下反射着凝紫的暗光,如雕塑般端然完美。
“姐姐。”霍仲祺迟疑地迈过门槛,低低唤了一声,霍庭萱转眸看他,他的人却在逆光里看不清神色。
霍仲祺缓缓走到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姐,你和四哥……”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措辞,只好勉强笑了笑,“我听母亲说,快的话,圣诞节之前就安排你跟四哥订婚了。”
霍庭萱望着他,了然一笑:“那位顾小姐,你见过了吧?”
霍仲祺一怔,脱口道:“婉凝的事,四哥告诉你了?”
婉凝?仲祺也知道了吗?她轻轻点了点头,霍仲祺顾不得去体味自己心头的百味杂陈,忙道,“婉凝她……她不知道你跟四哥的事,她起初也不愿意和四哥在一起。姐,将来……我知道你跟致娆还有韩小七那些人不一样。你别为难她,她不是……”
“你误会了。”霍庭萱打断了弟弟的语无伦次,“浩霆是来跟我说,他打算同这位顾小姐结婚。”霍庭萱语气平静,霍仲祺却愣在了那里:“那……你们?”
“他不想因为这件事伤了我的面子,所以,来问问我的意思。”霍庭萱唇边的笑容如落花离枝,眼波一片空静。
霍仲祺诧异地看了看姐姐,如释重负地一声苦笑,十指相合,抵在眉心。四哥这样快就来见姐姐,他心下焦灼,却又隐隐藏着一丝期待。他总以为四哥事事都胜过他,可唯有一样,虞浩霆给不了她的,他却可以,没想到……是他错了。
霍庭萱见了弟弟的反应,越发诧异:“这位顾小姐,你和她很熟吗?”
一句话问得霍仲祺没了声音,他默然良久,才温言道:“姐,有件事父亲母亲也不知道。我们这次在锦西,李敬尧的人抓了她要挟四哥罢兵,我去广宁跟他们谈,结果碰上戴季晟的刺客。”他话到此处,目光一黯,“婉凝——她替我挡了一枪。”
霍庭萱眉尖微蹙,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她怎么会在军中?”
霍仲祺言语中夹着无奈:“之前她跟四哥闹别扭分开了,朗逸骗她说四哥在前线受了伤,把她哄到锦西去的。”
连邵朗逸都如此煞费苦心,他一定是很在意她吧?弟弟不过寥寥数语,她却忽然发觉,原来自己离开的日子竟是这样漫长。
冬夜的月光清冷高旷,满目繁华都覆了霜,手里的书页缓缓翻过,每一行都像一道伤: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荒地上长着丁香,
把回忆和*参合在一起,
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霍庭萱的额头轻轻抵在窗边的一格玻璃上,迷离灯光中反射出的影子也虚幻如梦。她诧异自己怎么没有哭?诧异自己怎么还能够语笑嫣然地坐在餐桌边上,听母亲打趣她和他的少年往事?她纤长的手指在冷硬剔透的玻璃上,描着自己的影子——
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他们在花园里逗着猫说话,一眼没看见,仲祺就从核桃树上跌了下来,他抢上去抱他,两个人都摔在地上,仲祺磕破了腿,抽抽噎噎地被他背了回来。
她偷偷找来药水纱布,酒精棉球涂上去,弟弟的眼泪啪嗒啪嗒不停地往下掉,他站在边上皱眉看着,忽然开口道:“小霍,你要不要学骑马?”
霍仲祺一听,泪眼婆娑中连忙点头。
“我上回去云岭,看见他们新弄来几只小马驹,有一匹雪白的,身上还带着胭脂点子;另外一匹乌红的,额头上一痕白,四只蹄子也是白的,就是脾气不太好……”他这边说着,霍仲祺听得认真,已然顾不得疼了,不等他说完,便道:“我要那匹白的,四哥,你给我留着吧,我明年就能学了。”
等她给仲祺包好伤口,送他出去的时候,才发觉他肩上的衬衫划了个三寸多长的口子,一道参差的划痕洇了血迹,她刚要开口,他却突然回头叮嘱她:“要是霍伯母问起,你就说是我非要拉着小霍去摘核桃的。”
仲祺永远都像个孩子,他却从来都不是个孩子。
后来他们去云岭,却根本没有他许给小霍的那匹“浑身雪白,还带着胭脂点子”的小马,弟弟撇着嘴抱怨:“四哥,你干吗骗我?”
她在边上微微一笑,对霍仲祺道:“你这就是‘好了疮疤忘了疼’。”
虞浩霆此时已翻身上马:“小霍,你姐姐可比你聪明多了。”
她一直以为,他和她,有无须多言的默契。这世界当真好笑,当她视若瑰宝的珍藏被别人拿去的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早已错过——又或者,是她根本就不曾拥有?
“‘一年前你先给我的是风信子;
他们叫我作风信子的女郎’
——可是等我们回来,晚了,从风信子的园里来,
你的臂膊抱满,你的头发湿漉,
我说不出话,眼睛看不见,
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
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
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