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放了电话,便发觉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个人都搁了手里的事情,满脸讶然地盯着自己,轻笑道:“你们看我干吗?我什么都不知道。”
卫朔一听说是欧阳怡找他,不免有些担心,难道顾婉凝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刚想打电话去欧阳家问一问,转念一想,既然欧阳怡约他见面,多半是事情不方便在电话里说。他想了想,转回来跟虞浩霆告假,虞浩霆也难得见他有什么事情,便点头道:“去吧!”
等他到了沁玉泉公园门口却觉得有些不妥,初秋时节,风物怡人,游园之人并不算少,欧阳怡一个妙龄少女,又是宦门千金,和他约在这样的地方见面,万一撞上相熟的亲友,岂非尴尬?
他等了一阵不见欧阳怡的踪影,正踌躇间,忽然一个*岁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将一张纸条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跑。卫朔展开那字条一看,见是三个极娟秀的小字:待霜亭。
待霜亭在沁玉泉公园的东北角,卫朔一路问着人才寻来。他戎装抖擞,步伐极快,刚走了一阵,就惹了几个游人侧目,他心中警觉,便有意放慢了步子,和别人一般闲散而行。这一慢下来,便也有心去看园中景色,斜阳烂漫,草木熟茂,身畔有淙淙清泉相伴,四处皆浮着桂花的甜香,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松弛的心境了。
待霜亭在一坡陡岩高处的深树丛中,景幽境清,周围皆是高大的橘树,此时果色尚青,卫朔远远地便望见亭中绿树掩映之间一抹娉婷倩影,他的目光刚一落在那影子身上,不知为何脚步一顿,人竟生生站住了。他心中自省,深深吸了口气,才又拾阶而上。
欧阳怡剪了清爽的短发,一边的头发别在耳后,露出线条柔和的侧脸。她今日穿了一件缃色双绉绸的长袖连衣裙,样式简洁,只有小小的青果领和门襟处镶了一圈细白的蕾丝花边,叫人想起白瓷杯中初浸的茶汤,淡香四溢。
其实她人在高处早已看见了卫朔,却故意背对着他,直等他走到近处叫了一声“欧阳小姐”,方才转过身来,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只好微微一笑。
卫朔打过招呼,就沉默下来,而欧阳怡连招呼都不知如何打,更是暗自咬唇不肯开口。两人隔开几步站着,亭中一片寂静,只听见泉声隐隐,鸟鸣呖呖。
卫朔没有办法,只好主动开口相询:“欧阳小姐找我,是什么事?”
什么事?
她真正的心事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好在欧阳怡早有一番打算:“我想问问侍卫长,之前为什么深夜来找婉凝?”
卫朔听她这样一问,倒放下心来,她既然是问之前的事,那就是顾婉凝并没有出什么状况了。只是隔了这么久,她才突然来问,莫非是顾婉凝叫她问的?
那……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那天四少病了,我们想请顾小姐来看一看。”
虞浩霆病了?
这个缘由倒叫欧阳怡有些意外,她印象里,这位少年将军从来都是光华万千、无懈可击的架势,怎么竟会病了?她不自觉地蹙了蹙眉,脱口问道:“他怎么会生病?”
卫朔怔了一下,老实答道:“四少淋雨,着了凉。”
欧阳怡听了,心中不由得暗笑自己方才的傻气,虞浩霆怎么就不会生病呢?口中却道:“那你们找大夫就是了,找婉凝做什么?”
卫朔张了张口,不由得也皱了眉,他只觉得个中情由欧阳怡应该一想就透,怎么她却这样不通情理?
欧阳怡瞧着他踌躇无言的样子,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不知道要是他生了病,会想要谁在身边呢?她这样一想,两颊就热了起来,轻声道:“他还在想着婉凝吗?”
卫朔沉默良久,忽然有些局促地闷声道:“四少一直都很挂念顾小姐。”他停了一停,又补了一句,“四少……心里很苦。”
他原本就不善言辞,于男女之间的情愫更是不知如何表达,方才默然想了许久,才说出一句“四少一直都很挂念顾小姐”,可是说完之后,又觉得虞浩霆的心境岂止是“挂念”这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但却再想不出什么别的来。
欧阳怡知道卫朔的性情,绝说不出什么夸张的故事来,若是他都觉得“很苦”,那虞浩霆恐怕就真的是很苦了。她其实也有些为二人惋惜,这两个人怎么看都是璧人无双,婉凝对虞四少也并非毫无情意,只可惜两人的身份相差太多,虞军的人又从中作梗,才闹得这样不可收拾。
她想起顾婉凝当日伏在她肩上泪光莹然的情形,心中凄恻,低低道:“婉凝如今在旧京念大学,恐怕很久都不会回江宁了。”
卫朔微微点了下头,便一言不发。
亭中又是一阵静默,只有林间风过,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卫朔想,他现在应该问一问欧阳怡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如果没有,他就该回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芳草斜阳,泉林寂寂之间似乎流动着一脉轻暖的温柔,缭绕在他身边,让他不想开口。
“你从小就和虞四少在一起吗?”欧阳怡低低问道。
卫朔听她突然问到自己,隐约觉得有些异样,但这些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点头应了一声:“嗯。”
欧阳怡无可奈何地默默一笑,侧着脸打量他:“你很不喜欢说话吗?”
卫朔一怔,这对他而言不能算个问题,他只是不在没必要的时候说话罢了,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平日在军中,虞浩霆如此,汪石卿如此,郭茂兰也如此,大约只有叶铮话比较多,于是只好说道:“在军中久了,话都少,四少也不喜欢说话。”
欧阳怡闻言却眉眼一弯,轻轻笑道:“我倒没觉得虞四少不爱说话,我见他平时也常和人说笑的。”
卫朔心中慨叹,欧阳怡见到虞浩霆的时候无非是和顾婉凝一起,虞浩霆当然是十二分的客气,“因为四少喜欢顾小姐。”
卫朔说得一派坦然,欧阳怡却心中一动,低着头咬唇问道:“那……你也是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才爱说话的吗?”她抬眼望向卫朔,正对上他略带惊诧的目光。卫朔望着她颊边淡红微晕,惊觉自己触到了什么,却不敢去想,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面上再无一丝表情:“时间不早了,我送小姐回去吧。”欧阳怡局促地点了点头,跟在卫朔身后下来。
她低头盯着卫朔的背影,脸庞火烫,心里却泛起一丝清甜,一失神间,她脚下一滑,竟踩空了台阶。卫朔何等警醒,不待她惊呼出声,一转身就扶住了她。
欧阳怡稳了一稳,面上更红:“谢谢你。”
“小姐客气了。”卫朔说罢便转了身继续往下走,步子却放慢了许多,身子也微微侧着,留意着欧阳怡。
两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中,静静走着,沁着桂花甜香的晚风送来一阵歌声,似乎是几个女孩子参差齐唱:“……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欧阳怡听着,怅惘低语:“以前,我和婉凝、安琪,还有宝笙,一起去瓯湖,我们也喜欢在湖边唱歌。”
卫朔望着漫天晚霞之下她单薄柔美的侧影,心头似有细小的虫子在叮咬,踌躇再三才说:“傍晚天气已经凉了,小姐这个时候出门,留意加件衣裳。”欧阳怡心中一暖,带着探询的目光投向卫朔,卫朔却避开了。
“韶光逝,留无计,今日却分袂。骊歌一曲送别离,相顾却依依……”远处歌声徐徐,天色渐渐暗了。
转眼秋意已深,一弯残月也隐隐带着霜色,虞浩霆突然说要去泠湖,郭茂兰心里一过,便有了计较。去年今日,邵朗逸迎娶康雅婕,虞浩霆在澄湖盛放烟火为顾婉凝庆生;今时今日,邵夫人康雅婕临盆在即,虞浩霆却只能一个人形单影只对着一湖萧瑟秋景。
不料一转过泠湖的影壁,远远地就望见湖心小岛上灯火通明,虞浩霆一见不由蹙了下眉,是朗逸今天在这儿吗?怎么刚才郭茂兰没有说起。今日是邵朗逸和康雅婕的婚礼周年,他此时若在这里,多半是带着康雅婕一起了。
车子开到湖边,孙熙平正带人等在那里,虞浩霆一下车,他便迎了上来:“总长,邵司令在等您。”虞浩霆点了点头,问道:“你们夫人在吗?”孙熙平笑道:“夫人不在。”
水榭里果然只有邵朗逸,虞浩霆扫了一眼桌上温的酒,拎起壶自己斟了一盅:“你怎么在这儿?”
邵朗逸有些好笑地瞧着他:“你这话可不像是跟主人说的。”虞浩霆喝了杯里的酒,在他对面坐下:“你今天不用陪夫人吗?”
“我若是陪着别人,谁来陪你呢?”邵朗逸静静一笑,又替他斟了一杯,“你不知道越是小气的女人,有时候越是喜欢装大方吗?”
虞浩霆见状,摆手让卫朔和郭茂兰退了出去,刚要开口说话,却突然有几声哨声似的锐响划破了秋夜的静寂,接着,便有大朵闪亮的烟花在空中渐次绽开,虞浩霆一怔,脸色微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邵朗逸望着漫天花雨,轻轻笑道:“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你这主意不错。我猜着你今天要来,不过,万一你不来,我一个人也有节目看。”
虞浩霆凝视着外头流光璀璨的湖光天色,缓缓说道:“这些日子,从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她。”
邵朗逸的笑容依旧是云淡风轻:“我提了吗?”
虞浩霆看着他,终于摇着头艰涩一笑:“你这样逼我,觉得好玩儿?”
邵朗逸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杯里的酒:“我干吗要逼你?不过,既然你提起来了,我倒想问你一句,你在不在意——她和别人在一起?”
湖面上的烟花在水榭中闪出五彩变幻的光芒,虞浩霆垂了双眸,低声问:“你知道什么?”
邵朗逸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随口一问罢了。”
虞浩霆起身走到水榭边上,凭栏而立:“我在不在意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还能抓她回来,拘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