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政府的驻外使节大多是门面功夫,许多都是早年公派出去的留学生,不过,这些人的学识教养倒都是一流。而在乐知念书的女孩子大半非富即贵,若她真的身世单薄,那必然是人才出众了。因此,听霍仲祺这么一说,霍氏夫妇虽然未肯应允,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碍。
霍夫人遂缓缓一笑:“这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她父亲是谁?我叫人去问一问,若是真的娴雅淑慎,母亲也不会反对。”
霍仲祺听了便有几分撒娇地对母亲道:“您先答应了,我就告诉您。”
霍万林扫了他一眼:“你这哪有一点军人的样子?”
霍仲祺见父亲发话,不敢再缠,站直了身子,郑重说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以前浑浑噩噩胡闹惯了,从今以后必定洗心革面,力求上进,绝不辱没霍家先人。”
他这一番堂堂正正的剖白倒叫霍万林微微一怔,想不到他不过是结识了一个女朋友,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心中不免感叹,倘若这女孩子真能叫他痛改前非,便是门第差些又算什么呢?当下点头道:“你要是真有这样的志气,我就答应你。”
霍万林话一出口,霍夫人先是讶然,旋即便明白了他的用心,笑着对霍仲祺说:“你再不要埋怨你父亲对你苛责严厉了,这回你总该知道,他无非是想你好。”
霍仲祺此时面上已有掩不住的笑意:“多谢父亲成全!儿子绝不辜负您今日的期望。”
霍夫人见这一对父子总算和颜悦色地相处起来,也有几分欣喜:“还不快告诉我们,这女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霍仲祺仍是笑着,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轻声道:“她叫顾婉凝。”
霍夫人一愣,面上皆是不可思议的惊诧:“仲祺,你说的是……”
“是。”霍仲祺声音虽低,却十分坚定。
“你真是长进了。”霍万林低沉的声音中已有压抑不住的怒气,“混账!”他突然厉声一喝,茶几上的一个茶盏已连杯带水砸在了霍仲祺身上。
霍仲祺身上茶水淋漓,低着头一动不动,咬牙道:“刚才父亲已经答应了,君子一诺千金,您不能食言。”
“你!”霍万林倏然站了起来,指着霍仲祺道,“你长进到给你父亲母亲下套了是不是?”
霍仲祺倔强地抿着唇:“我只是想跟她结婚。”
“跟她结婚?”霍万林怒道,“她是什么人?她是浩霆的……”
“她不过是跟四哥谈了场恋爱罢了,小六、小七她们又不是没有闹过。”霍仲祺道,“反正她现在已经和四哥分手了。”
他口中的“小六”“小七”是他两个舅舅家的女儿,霍夫人娘家姓韩,亦是名门,这两位韩小姐是堂姊妹,都是彻头彻尾的新式女子,又都是爱出风头的,江宁有外国政要携眷到访时,还常常请了这对姊妹花去陪同外宾,是江宁交际场里首屈一指的名媛,裙下之臣不知凡几,隔三岔五就闹出些争风吃醋的新闻来。
“那怎么一样?”霍夫人焦灼道,“小六、小七不过是多些人追求,可这个顾小姐,她在栖霞住了那么久,跟浩霆的事情人尽皆知。她是为什么到医院里去的,你最清楚不过,你怎么会想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霍仲祺绷着脸道:“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霍万林此刻已是怒容满面,“你不要自己的脸面,我还要霍家的脸面!我活着一日,你就休想把她弄进霍家。”
“父亲既然这么说,儿子也不敢忤逆您的意思。我带她走就是了。”霍仲祺说着,就转身要走。
霍夫人见状连忙扯住他,低声道:“你这孩子真是糊涂了!这女孩子如今虽然不在栖霞了,可她毕竟跟过浩霆,你闹出这样的事情,回头怎么跟你四哥交代?”
霍仲祺目光一滞,低声道:“我自己去跟四哥说。”
霍万林突然盯着他冷笑道:“你还有脸叫这声‘四哥’?她才离了浩霆几天,你就敢到我面前来说要娶她?你这主意打了多久了?”
霍仲祺脸色一变,转身便走,却不料刚一拉开门,便听霍万林在他身后喝了一声“来人”!花厅外头的侍从已应声而入。
霍万林面若寒霜:“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话,不许这个孽障出官邸一步。他要是不听,就给我打断他的腿!”
霍仲祺一听,已是急怒交加:“我走就是了!您只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霍万林闭目长叹道:“我现在还真想没有你这个儿子。”
大年初一的淳溪反比三十守岁时热闹了许多。
年三十的家宴,虞靖远和二太太许竹心都不在,虞浩霆又是个孤冷不爱说话的,只有魏南芸和汪石卿陪着虞夫人说笑,才不至于太过冷场。往年初一,虞家都要在官邸接待军政僚属拜年走动,今年虞夫人提前叫侍从室打了招呼,总长在瑞士疗养未归,便免了这些虚礼,倒是邵朗逸和康雅婕一从余扬回来,就到淳溪来见虞夫人。
康雅婕长裙暖裘,端雅丰艳,邵朗逸一身戎装,挺秀俊朗,两人相携而来,璧人成双。魏南芸远远望着,已忍不住赞道:“这小两口当真是郎才女貌!”虞夫人亦含笑看向他二人。
邵朗逸和康雅婕向虞夫人拜了年,虞夫人又问了邵诚的近况,刚说了几句,外头又是一阵热闹,却是谢家兄妹想着今年虞家冷清,特意过来陪虞夫人解闷。
谢家几个姊妹里头,谢致娆年纪虽小,容色却最是出众,在家中备受宠爱,也甚得虞夫人欢心。此时新年,她一身簇新的鹅黄提花妆锻旗袍,外头一件雪白的银鼠大衣,衬着姣丽鲜妍的面容,清新宜人中自有一分少女的天然娇媚。
“姑姑!你看我带了什么给你。”她说着,朝身后一招手,随行的丫头已捧出了一束枝条曲致、花朵晶莹的白梅。谢致娆接在手里,盈盈笑着捧到虞夫人面前,“我听家里的花匠说,这‘紫蒂白照水’是梅中奇品,罕见得很,今年檀园的那几株开得格外好,我就折了来给您插瓶。”
虞夫人微微一笑:“难得你有这份心。不过,这‘紫蒂白照水’被称作奇品是因为它花开朝下,且花心有台阁,倒不算十分稀有。‘照水’之梅既名为照水,自然是开在水边最为相宜。插瓶的话,寻常的玉蝶、朱砂就好,若做盆景则是龙游最好。”
跟在她身后进来的谢致轩走过来笑谓妹妹:“母亲和花匠说话,你不过听了两句就敢到姑姑面前卖弄,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这样招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