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诮,顾婉凝面色惨白,惊骇地望着他:“虞浩霆,你疯了!这不关旁人的事……”
虞浩霆凝视着她,忽然撩起她肩上的一缕青丝深深一嗅,手指用力捻着她的头发,“我要是疯了,也是你逼的。”他说罢,深深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眼瞳中愠怒已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痛楚。
顾婉凝不禁愕然,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却已走了。
他一定是疯了。
他若不是疯了,怎么会一点也瞧不出她对自己的虚与委蛇?她根本就没想要留在他身边,她不惜作践自己的身子,也不要他的孩子。
他竟一点儿也没有瞧出来?
她日日在他身边,语笑嫣然,温柔婉转,那样的情致万千……难道都是他自欺欺人吗?他这样的一厢情愿,以至于他根本没想过要去分辨,或者,是他太想要她了,他根本就不愿意去分辨。若不是那天她慌乱之间,话里出了纰漏,恐怕他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可即便是知道了,他又能怎样?
他舍不得她。
他舍不得不要她,也舍不得伤了她。饶是他盛怒之下,一见她颊边的指印也仍是心中一疼,先就懊恼自己手上失了分寸,竟这样重手。
他只好走。
他怕她又说出什么叫他恼火的话来,自己一怒之下会伤了她;他怕她真的对他说,她一直都是在敷衍他。
他只好走。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叫一个女人逼成这样。
虞浩霆又是一连数日都待在陆军部,且沉默寡言,即便是邵朗逸通报北地一切顺遂的密电,也没让他面上多添一分霁色。郭茂兰再三问杨云枫,杨云枫除了一句“是顾小姐的事”,便再不肯多说。郭茂兰心下纳罕,从绥江回来还好端端的,怎么一夜之间又闹到这个地步?
汪石卿从杨云枫嘴里也问不出更多的缘由,他在办公室里沉吟许久,一会儿想起虞靖远去国之前的托付:“你也不能让他闹出什么事来。”一会儿又想起龚揆则的话:“这女孩子留不得了。”——这几个月来,虞浩霆几番喜怒莫测都是为她,却不说别的,单是因为一个女人能这样分他的心,也真是留不得了。
秋色越深,夜就越长。
虞浩霆过了一点钟才躺下,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了一想,干脆披衣起身走了出来。卫朔原是和衣睡在外头的沙发上,一听到声音立刻就醒了。虞浩霆冲他一摆手:“你睡吧。我就在外头走走。”
陆军部此时只有当班的机要秘书和话务员屋里还亮着灯,四下里一片寂静,树影婆娑,风露清寒。虞浩霆慢慢在庭院中踱着步子,一眼瞥见廊下的几盆菊花开得正盛,便想起中秋那天在绥江行营,顾婉凝立在一片锦绣斑斓的秋菊之间,她含羞一笑,身畔的繁花就都谢了。
他心里隐隐作痛,如今的夜已经这样凉了,也不知道她……他今日看见这几枝花想起她;昨天,在明月夜吃饭,他瞧见一个女孩子辫梢上打着两朵蝴蝶结也想起她;前天,小霍带了几盒西点过来,里头有一盒macaron,他看了一眼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婉凝倒喜欢吃这个”——他这样想她,一想起她心里却都是凉的。
虞浩霆心中一叹,便想回去找些事做,却忽然听见有人语带嘲意地沉吟:“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声音不大,但在这静夜之中却格外清晰。虞浩霆一怔,循声便瞧见不远处的乌桕树下正转悠着一个人影——“杨云枫?”
杨云枫正站在树下出神,一听竟是虞浩霆叫他,立刻快步赶了过来:“四少!”
虞浩霆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大半夜的站在外头?”
杨云枫忙道:“没什么,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四少有什么事吗?”
他这样一问,虞浩霆才想起自己却也是“大半夜的站在外头”“睡不着,出来走走”,心下倒有些好笑:“你刚才一个人在那儿说什么?”
杨云枫黑暗中面色一红:“我说……”他心思一转,已住了口。
虞浩霆见他不语,冷冷一笑,沉声道:“为谁风露立中宵?”
杨云枫听他语气不善,连忙说:“我只是一时感慨,不是说您。”
虞浩霆接口便问:“你感慨什么?”
杨云枫这才发觉自己刚才那句“不是说您”着实有越描越黑之嫌,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我是感慨我自己。”
虞浩霆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杨云枫有些心虚地答道:“一点儿私事。”
虞浩霆闻言,作势在他腿上踹了一脚:“我的私事你们个个都知道,你们的私事我倒问不得了?”
杨云枫抿了抿嘴唇,踌躇着说:“……我前阵子交了个女朋友,有些棘手。”
虞浩霆听了心里不由一乐:“人家不中意你?”
“也不是。”
“那是怎么了?”
“她……不想跟我结婚。”
虞浩霆玩味道:“你倒是认真了?”
杨云枫语气中全是无奈:“我也没有办法。她一日不嫁给我,我就一日不得安心。”
“就为了个女人?没出息!”虞浩霆先是想笑,复又一想,已是一阵惘然。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个女人”“没有办法”“不得安心”?自己若是个“有出息”的,又怎会此时此地和他一样,在这里“为谁风露立中宵”?
杨云枫此时已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他却不敢开口取笑虞浩霆,想了一想,忽然说:“四少,我想去绥江。”
虞浩霆听他这样一说,不免有些诧异:“你走得远了,倒能安心了吗?”
杨云枫正容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将军都是打出来的,我就是要打出一份功名来,让她知道我杨云枫值得她托付终身。”
“好。你有这个心,我必然成全你。下个月你就去蔡正琰那儿报到。”虞浩霆面色一霁:“仗,有的你打。不过,战事一起,前线枪林弹雨,我不会叫他格外照拂你,你要小心。”
杨云枫听罢神色一凛,对虞浩霆肃然行礼;“云枫绝不给四少丢脸!”
虞浩霆点了点头:“行了,去睡吧。”
杨云枫答了声“是”,转身去了。虞浩霆瞧着他的背影,自失地一笑,杨云枫这主意倒是简单。可是,他呢?他还不值得她托付终身吗?
夜色深沉,方青雯带着些倦意从黄包车上下来,一眼看见等在路边的杨云枫,先是诧异,随即便挑起了一个妩媚的笑容:“杨参谋,好久不见了。”
杨云枫打量着她,面上却是少有的凝重:“我明天要去绥江。”
方青雯一怔,她知道杨云枫是虞浩霆的侍从官,军中的行程安排从来不对她说,怎么今天等在这里直直地就说了这么一句?她心中惊异,眼中却仍漾着笑意:“那等杨参谋回来,可要记得照顾仙乐斯的生意。”
杨云枫笑意寥落,又带了几分玩味瞧着她:“我这次是去前线,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
方青雯心头一颤,停了一停,才又笑道:“看来是江宁太无趣,让你待烦了。”
杨云枫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刻进自己的眼眸里去:“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娶你。”
杨云枫一字一句地说完,转身就走。方青雯想要叫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来,只是定定地愣在那里。
她原以为他再不会来见她了。
那天,她正替杨云枫系着衬衫上的纽扣,他忽然又满眼笑意地吻了下来,方青雯娇嗔着躲他:“别闹,我真的要迟了。”杨云枫却不听,握着她软软的腰肢不肯放手,眼中笑意流转:“我难得有一天假期,你别去了。”
方青雯懒懒一笑,去掰他的手:“谁叫你今天才说?我可来不及找人替我的班。”说着,便朝外头扬声唤道,“秋姨,盛一碗桂花酒酿圆子来。”
秋姨应着声端了吃食进来,见他们两人这个情形,不由低头暗笑,杨云枫只好放开了手,由着方青雯从他怀里逃开了去。
方青雯涂着口红,从镜子里瞧见杨云枫靠在窗边,只是望着自己,转脸笑道:“圆子是我自己做的,酒酿也是我托同乡从家里带过来的,你尝一尝?”杨云枫听了,轻轻一笑,便坐下来细细吃了。
方青雯见他一口一口吃得十分认真,不由好笑:“甜吗?”
杨云枫抬眼笑道:“不如你甜。”
方青雯极柔媚地瞟了他一眼,便要拎了手袋出门,不防却被杨云枫拉住了,她微一蹙眉,眼神里头半是无奈半是撒娇,在杨云枫颊边柔柔地印了一抹珊瑚色的唇印:“你一个男人,还是个扛枪的,怎么比女孩子还缠人?”
杨云枫手上用力,方青雯身子一轻便被他揽在了膝上:“我说真的,你别去了。”
方青雯一双狭长的凤眼垂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云枫在方青雯额头上轻轻一吻,柔声道:“回头我忙起来顾不上你,你整天在仙乐斯我可不放心。不如我们结婚,你以后都别去了,好不好?”
他目光中柔情款款,方青雯却依旧垂着眼睛,并不看他,杨云枫便伸手去触她的唇:“快说好。”
方青雯没有说“好”,反而从他怀里缓缓站了起来,她面上仍浮着笑意,声音也还是一样的沉妩:“有件事我从来没问过你,你多大了?”
杨云枫抚着她搁在自己肩上的手,皱着眉笑道:“怎么了?现在就要合我的八字?”
方青雯笑意阑珊地看着他:“你有没有二十五?”
杨云枫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褪了下去,极快地说了一句:“二十四。”
“你上个月给我过的是二十七岁生日,你还记得吧?”
杨云枫也站起身来,揽住她的肩,笑道:“我就是听人家说‘女大三,抱金砖’,所以才想早点把你娶回家去。”
方青雯由他揽着自己,却避了他的目光:“你如今一个月的薪水是多少?你知不知道我每个月做衣服买香水的钱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