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浩霆的车子一到国际饭店,便有侍从下来替梁曼琳开了车门,她盈盈下车站定,等着虞浩霆从车里出来,却见虞浩霆欠身道:“梁小姐早点休息。”她心中惊诧,面上却丝毫不露,当下娇娇一笑,轻轻摆手道:“再会。”说罢,袅袅婷婷转身上了台阶。
车门一关,郭茂兰便问:“四少,回官邸吗?”只见虞浩霆冷着一张脸道:“去陆军部。”
他一进陆军部的办公室,抬手一挥,门边花架上的一个青瓷花尊便打在地上,摔得粉碎,众人见状皆是惊疑不定,只郭茂兰和卫朔约略猜到他这无名火起自何处,却又不好说破。虞浩霆扫了他们一眼,沉声道:“出去。”郭茂兰等人只得退了出去。
虞浩霆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两口,便用力按在烟灰缸里。他一眼看见卫朔还站在门口,面上已起了愠色,“你怎么还在这儿!”
卫朔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打碎的花尊,踌躇道:“顾小姐……”
虞浩霆听他突然提到顾婉凝,犹自恼道:“你想说什么?”
卫朔喉头微动了动,低声道:“顾小姐还在读书。”
虞浩霆听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才道:“是我想差了。”声气已缓和了许多。
卫朔仍是紧绷着面孔,一丝表情也没有,干巴巴地道:“四少关心则乱。”
虞浩霆闻言面色一霁:“你几时这样懂得人情世故了?”
卫朔并不答他的话,只问:“四少要回官邸吗?”
“既然来了,就做些事再走。”
顾婉凝夜半醒转,房间里仍是空无一人,她头痛欲裂,喉咙发不出声音,她知道自己大概是着了凉,挣扎着想起身,却没有力气,终于又沉沉睡去。黑暗中依稀看见母亲,母亲穿着那件绣着白梅花的旗袍,把她揽在膝上,轻轻哼着歌,她用手指划着母亲襟前的花朵,一瓣一瓣,怎么也数不完……
虞浩霆直到凌晨才从陆军部回到栖霞,他一推门,便看见顾婉凝缩在沙发里,身上还穿着昨晚的舞衣,虞浩霆眉头一锁,将她揽了起来。顾婉凝昏沉中,觉得身上一暖,便靠紧了他:“妈妈。”
虞浩霆默然牵了牵唇角,见晨光熹微中她红唇嗫嚅,睡颜如玉,胸中一荡,便俯身吻了上去。顾婉凝气息一滞,越发不舒服,便勉力睁开眼睛。虞浩霆见她醒了,轻轻一笑,摸索着就去褪她的舞衣,顾婉凝晕眩中惊觉,虽然浑身乏力但仍强撑着挣扎起来,虞浩霆柔声道:“你又闹什么别扭?”
顾婉凝答不出话,只是转脸躲他,虞浩霆将她锢在怀里,贴着她耳边轻笑着说:“我昨晚哪儿都没去,只在陆军部,不信你问卫朔。”
顾婉凝茫然中听他剖白,不明所以,一时怔住,虞浩霆见状便又低头去吻她,却听她呻吟出声:“我头痛……”
虞浩霆方才觉察她神色有异,一摸她的额头,甚是烫手,连忙开了灯察看,见她面色苍白两颊通红,身子亦微微轻颤。
“人病成这样你们都不知道吗?”几个丫头见虞浩霆发了脾气,当下都不敢作声,只低了头听他训斥。好容易等那大夫替顾婉凝诊断了出来,说只是着凉发热,并无大碍,按时吃药,休息两日便可,众人才暗暗松了口气。
这一天,虞浩霆只在房里伴着顾婉凝,公事也都在外面的客厅处理,汪石卿找他也被带到这边来。
汪石卿原以为要去书房,不想郭茂兰却带着他往虞浩霆的卧室去,郭茂兰见他面有疑色,便道:“顾小姐病了,四少不放心。”
汪石卿点了点头,问道:“怎么在四少房里养病?”
郭茂兰迟疑了一下,才说:“顾小姐一直住在四少这里。”说罢,便进去替他通报,汪石卿等在门口,面上一片冷然。
“四少,康瀚民的特使去了彼得格勒。”汪石卿一面说一面将一份文件递给虞浩霆。
虞浩霆看罢略一沉吟,道:“俄国人若是开出这样的条件,他恐怕也不敢接受。”
汪石卿点头道:“晚清以降,沙俄屡屡侵我国土,海内非议甚重,如今换了政权,仍旧是狼子野心。这次图谋唐努瓦图,只是试探,实际上意在整个外蒙。康瀚民如果点了这个头,‘卖国贼’的罪名怕他消受不起。”
虞浩霆冷笑一声:“康氏的军械物资大半都靠俄国人支持,他现在骑虎难下,对我们倒是个机会。我原本也打算先料理了北边,再南下对付戴季晟的。”
“四少的意思是,趁他首鼠两端,我们先行发难?”
虞浩霆摇摇头:“告诉朗逸,让他的人从兴城撤出来。另外,请行政院那边派个代表团去见康瀚民,找些有声望的老先生。还有,走之前先在报纸上发些文章出来。”
汪石卿一笑:“四少是想兵不血刃,让康瀚民自己求和?”
虞浩霆道:“兵不血刃是不可能了,还是略打一打才好谈。”
“邵军长那边要不要交代一下?”
虞浩霆淡然道:“你放心,我的心意他自然知道。”说罢便起身道,“我这里还有个病人,就不留你了。”
顾婉凝吃过药,又睡了大半天,此时精神已好了许多,只是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见虞浩霆又立在窗前写字,便问:“你在写什么?”
虞浩霆听见她问,便搁了笔,捡起桌上的宣纸微晾了晾,拿过来给她看。顾婉凝歪着头瞧了一眼,却是满纸楷体小字,有“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等语,想了一想,道:“这样闲情逸致的文章你也记得这么清楚?”
“这个你也知道?”
顾婉凝似有些赧然,声音也低了一低:“父亲唯恐我学成西洋女子,常常在家里逼我念书,可是诗词文章我还知道一些,史哲就不成了,全要从头学过。就是这个,我也只是知道,背不出的。”又看了看他的字,轻轻叹了一声,“没想到,你的字倒是好。”
虞浩霆听她称赞自己,心中一乐,却又听她幽幽说道:“可见‘字如其人’这样的话做不得准。”
虞浩霆听了,闲闲道:“你会这么说话,可见是好了。只是不知道,顾小姐是字如其人呢?还是和我一般呢?”
顾婉凝面上一红:“小时候父亲教我练字,我只是偷懒不肯,他也没有法子……我写不成的,回来之后我自己练过几回,笔也拿不好。”自离了皬山之后,顾婉凝还是第一次和他这样娓娓而谈,虞浩霆听着,脸上已有了笑意,“等你好了,我教你。”
顾婉凝见他心情颇佳,暗自忖度了一下,便试探着问他:“那位梁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吗?”虞浩霆听她突然提起梁曼琳,又见她神色紧张,心道原来她也是肯吃醋的,便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顾婉凝被他问得低了头,咬一咬牙道:“她很美的。你让我走吧。你也免得麻烦。”却见虞浩霆并不答话,只将手里的宣纸轻轻一团,丢在地上,起身就往外走。
顾婉凝看他神色不虞,心中忐忑,忍不住叫了一声:“四少。”虞浩霆亦不回头,只冷冷甩下一句:“你想都不要想。”
顾婉凝又休息了两天才去上课,一进教室就被欧阳怡拉了出去,拽着她直走到楼梯尽头,四下无人方才停下。
“你这些天去哪儿了?”欧阳怡寒着一张脸问她。
顾婉凝一听,脸色已变了,反问道:“你到我家里去了?你跟我外婆说什么了?”
欧阳怡狠狠剜了她一眼:“还好我反应快,说是顺路去给你送衣服的,你快点从实招来!这些日子你究竟在哪儿?你外婆还以为你一直住在宿舍呢!”
顾婉凝见到了这个地步,情知无可隐瞒,只好道:“这件事说起来麻烦,我待会儿下了课告诉你,你千万不要跟安琪和宝笙说。”欧阳怡看她十分急切的样子,便道:“你以后有事情再瞒着我,我可不帮你圆谎了。”
好容易挨到中午下课,两人便溜到了图书馆后面的僻静墙角,“你快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欧阳怡正容道。顾婉凝便将她拦车求见虞浩霆,又被他强留在栖霞官邸的事约略说了。
“那天在学校门口等你的人就是他吗?”欧阳怡听她说完,犹自惊疑不定地问。
顾婉凝摇摇头:“是他手下的人。”
欧阳怡听了,恨恨道:“想不到这个虞四少这样卑劣!”转而又问顾婉凝:“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顾婉凝黯然道:“过些日子,他总会放我走的。”
欧阳怡沉默了一阵,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好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顾婉凝点点头,两个人便走去餐厅吃饭,不料刚走了几步,欧阳怡突然又拉住了顾婉凝,凑在她耳边道:“那你和他是不是……”
顾婉凝一愣:“什么?”
“你们有没有……”欧阳怡说着脸已红了,顾婉凝明白她话中所指,亦红了脸,只咬了唇不作声。欧阳怡见她如此形容,面色更红,嗫嚅着小声问她:“那你要是有了孩子怎么办?”顾婉凝在她耳边几不可闻地悄声道:“我有吃药的。”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耳根发烫,心跳如奔。
她二人刚端了午餐,便看见陈安琪忙不迭地朝这边招手,两人只得过去,才一坐下,便听陈安琪道:“你们听说了没有?原来梁曼琳在旧京的时候就和虞四少传了不少桃色新闻呢!怪不得那天她一来,那虞四少就也来了,我父亲说之前下帖子的时候,着实没想到虞家四少会这样给面子……”
欧阳怡听她一口一个“虞四少”,怕顾婉凝难堪,便截断了她的话:“管他们有什么桃色新闻呢,又不关我们的事。”
陈安琪听了,噘嘴道:“你就是假正经!你去瞧瞧报纸上登了多少新闻?”说着又扑哧一笑,“不过,这个虞四少倒真是英俊,我瞧着江宁的那些世家公子都被他比下去了,婉凝,你说是不是?”
顾婉凝听她一直在说虞浩霆,便低了头吃东西,冷不防被她这样一问,吓了一跳,忙道:“我当时出去了,没有看见。”却听欧阳怡冷笑着说:“怕就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