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杭州外围富陽左宗棠大营(一八六四年三月)
现在的左宗棠志得意满,他终于不经科举走上了咸丰皇帝为他设计的升官之路,他以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的职衔统驭三万精锐楚军,正想打下杭州。
他在召开军事会议时一点都不隐晦地说:“涤生公打下安庆,赏了太子少保衔,李少奎打下苏州,也赏了太子少保衔,我左宗棠拿下杭州给他们看看。”
部将蒋益洋说:“长毛自发生叛降后,已丧了元气,桐乡的长毛守将何培章一降,浙江东北部的州县已全克服了。不过,李鸿章的淮军程学启却从北面南下攻了嘉定,不能又让淮军拔了头筹。”
左宗棠说:“我种树,他人摘桃?天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马上改编叛降的长毛,让他们充任前驱,去攻湖州、杭州,叫他们自相残杀。”
部将刘典说:一长毛新降,不可靠吧?“
左宗棠说:“只要他们打头阵,主力还是我们楚军。同时,我已请求洋人德克碑的‘常捷军’协助攻杭州。”
蒋益洋说:“大帅不是历来反对用洋人助剿的吗?”
左宗棠说:“李鸿章靠洋人的常胜军打了胜仗,皇上、太后都没有责难他,反加褒奖,我为什么那么傻,况且恭亲王执政以来,与洋人关系甚好,他们都是会赞成的。”
2.余杭汪海洋行署汪海洋自脱离石达开回保天王以来,屡立战功,一年前就封为康王了,他率兵在余杭,听王陈炳文守杭州,此时太平军在浙江北部只剩了两座孤城。
在研究军情时,陈炳文说:“杭州、余杭我们肯定是守不住了。我们撤出后往哪里走?不能盲目行事。”
江海洋说:“一是向湖州辅王他们靠拢,一是由德清经昌化进人皖南。”
陈炳文说:“我们必须想一个办法,在撤出时减少伤亡,要尽力保存实力。”
汪海洋说:“不大可能。现在,左宗棠把洋人的‘常捷军’也借来了,他们的洋槍、洋炮很厉害。左宗棠这人和我们交战这么久,你还不知道吗?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陈炳文突然记起来了,问:“你和左宗棠见过面,是吗?”
汪海洋说:“是啊。那是咱们攻长沙的时候,十多年前的事了。左宗棠化了个名到太平军里探虚实,翼王很器重他想留他为太平天国效力,可东王不容,疑心他是清妖奸细,要杀他,还是我给他及时送了信,放他一条生路呢。”
陈炳文乐了:“这么说,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汪海洋说:“我还掌握着他的罪证呢,他给翼王留过一幅字,写的是‘身无半亩,心忧天下’,可惜我第二次去找他时,在湘潭大战时丢失了。我要向清妖皇上奏他一本,他就是通匪的死罪。世上的事真是难说呀,那时我若不救他,让东王一刀斩了他,我们今日不是少了个凶狠的敌手了吗?”
陈炳文说:“没有左宗棠,也会有右宗棠、前宗棠、后宗棠的。”
汪海洋突发奇想,他说:“我去见见左宗棠怎么样?”
陈炳文说:“你去见他?那不是送上门去了吗?你以为他会念旧情吗?”
江海洋说:“他左宗棠也是人,他不帮我办什么事,也不至于杀我头。”
陈炳文问:“你想让他网开一面?”
江海洋说:“我想,左宗棠必是立功心切,急于下杭州,如果我说服他不对咱们穷追猛打,咱们可以把杭州给他,如何?反正咱们也要撤守。”
陈炳文说:“这倒是个妙计。可你去了毕竟有风险。”
江海洋说:“你别为我担心,我一定没事,我有办法让左宗棠讲一回情面。”
3.富陽左宗棠大营左宗棠热情地接待了从前他很厌恶的洋人。德克碑对左宗棠说:“我们为大清政府打仗,士兵们要重赏才行。”
左宗棠说:“这请放心。攻剿时只要肯出力,左某人当根据实著劳绩上奏朝廷,必有重赏。”
德克碑又提出了一个令左宗棠意外的问题:“士兵们也要女人。”
左宗棠有几分恼火,心想这成何体统!他看了蒋益洋一眼,正待回绝,蒋益洋小声说:“交我办吧,我给他们包一些青楼里的妓女就是了。”
左宗棠皱了皱眉头说:“此事千万不能传出去,万一有人弹劾,那可是我们楚军的一大丑闻了。”
于是蒋益洋对德克碑说:“请跟我来,左大帅不管女人的事,我管。”
德克碑冲左宗棠笑笑,跟蒋益洋走了出去。
左宗棠拿起一份盖了军机处银印、信封上标明“四百里”字样由兵部飞递的廷寄,知道了曾国筌近日的战绩。他对刘典说:“一月底,长毛李秀成率部出城往攻钟山,曾国筌、朱洪章迎头痛击,乘机攻占了长毛的天保城。现在曾国筌已经堵住了天京神策门。湘军已完成了对南京的包围,看来,南京指日可下了。”
刘典说:“打下金陵,曾大帅可是天下第一巨了,皇上说过打下南京者可封王啊。”
左宗棠心里颇不是滋味,他说:“我们必须在最短时间打下杭州。在两宫太后看来,杭州总比金陵好打吧?”
刘典说:“不那么容易。那在海洋、陈炳文都是长毛悍将,很能打仗的。”左宗棠脸上现出了焦灼神色。
一个戈什哈进来报告:“大人,一个杭州城里的巨商,说是大帅的旧友,他来见大帅。”说着递上了一张名刺。
左宗棠说了句“杭州城我没有什么故旧啊”。接过名刺看看,上面印着“福聚元票号王海陽”。左宗棠摇了摇头,说:“记不起这王海陽是什么人。”不过他想了解一下杭州敌情,就说:“请王先生进来吧。”
汪海洋一身商贾装束地进来了,左宗棠看了半天,虽有几分面熟,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给他让了座后,左宗棠试探着问:“先生很面善,一时记不起足下……”
汪海洋笑道:“左大帅是贵人多忘事呀。当年大帅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时候,不是我放大帅回柳庄的吗?”一听此言左宗棠脸色陡变,心跳如打鼓,他认出面前的人正是那个汪海洋,如今守余杭的太平军康王。他不能让任何人在场,哪怕是心腹刘典。他对刘典说:“你先去看看蒋益淬那里,给洋人办那事千万别张扬。”
刘典知是支他走,识趣地出去了。
左宗棠心有余悸地亲自起身关了门。
汪海洋笑了:“我只身人虎穴都不怕,大帅怕什么呢?大帅别来无恙吗?”
左宗棠说:“你来找我干什么?想必是走投无路,也想投诚吗?”
汪海洋说:“出了几个软骨头,你就以为太平军个个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左宗棠一听他不是来投顺的,不觉紧张起来:“那你想干什么?”
“来看看老朋友啊。”汪海洋是个没有文化的人,此时在自称当代大懦的左宗棠面前却显得气度恢宏、潇潇洒洒,他说,“你看多有意思,大帅只身一人去见翼王石达开的时候,也还是个布衣,我那时不过是翼王手下的牌刀手。如今你是红顶子一品大员了,我也当上了太平天国的康王,你我在杭州城下兵戎相见,这不是太有趣了吗?”
左宗棠给他倒了一杯茶,因为手抖,不小心把盖碗的盖子碰掉在地上。汪海洋弯腰拾起杯盖,冲他笑笑。
左宗棠不能不与他虚与委蛇:“这是巧合,也许是历史的必然。翼王石达开那么健谈,那样才华横溢,不也化作大渡河边一堆白骨了吗?”
江海洋说:“他如果不出走,也许不至于有那样的结局。如果当年左大人当了我们太平天国的军师,你认为太平天国会怎么样?比现在兴旺,还是比现在不如?”
左宗棠最怕提起这段往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只能矢口否认:“我是不可能参加你们的长——太平军的。”他险些顺口说出“长毛”来。
“我知道你不敢承认。”汪海洋说,“一个红顶子大员如果有投过太平军大营的历史,是什么罪?大辟,还是凌迟?”
望着汪海洋的笑脸,左宗棠一阵阵心惊肉跳,他问:“足下是来敲诈我的吗?我是丝毫不惧的,何况,我没有任何把柄在你们手上,发匪之词,谁人肯信?”
汪海洋灵机一动,说:“大帅如此健忘!你忘了,你写了一幅字给翼王?‘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这十六个字的字画,现在我手上。”
左宗棠说:“那不是我写的吧?有我的署名吗?我这十六个字的名言已传遍海内,谁都可以摹仿的。”
汪海洋笑起来:“足下自以为高明。你当年题款写了个高季左,调过来不正是你的字左季高吗?你能骗得了明眼人吗?”
左宗棠那凸起的、亮光光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这幅字画倒成了他的心病。他的语气和气得多了:“这幅字画吗?只是感叹身世的,并无什么有碍处。”
“是呀。”汪海洋步步紧逼地说,“可是,有了赠翼王的上款,可就不妙了吧?我若想害你,只要拿了它送到北京军机处去,大帅想想,可怕不可怕?”
左宗棠不得不摊牌了,他凸着他那一双金鱼样的眼睛,问:“足下可否明说,你想要怎样?”
“我能怎样?”汪海洋说,“你不是很得意吗?你认为杭州指日可下了,是不是?”“这是毋庸置疑的。”左宗棠说,“李鸿章的队伍从北面压过来,我从南面、西面包抄过来,你没有后援,没有粮草接济,你能支持多久?”
汪海洋说:“半年总可以守的。我已在杭州、余杭两城存了够吃七八个月的米。我若守半年,大帅急于建功的美梦不就落得一场空了吗?”
这话正击中了左宗棠的要害,他沉默了半天,仍不得要领,又试探地问:“你是想让我缓攻吗?”
江海洋说:“咱们达成一个君子协议,如何?”
左宗棠说:“你让我撤走?”
“那你也不好向你的主子交差呀。”江海洋说,“大帅急于建功,急于拿下杭州,我可帮你这个忙。我们可以撤出杭州、余杭。”
“条件呢?”左宗棠问。
江海洋说:“网开一面。把通往德清的路让开,不准伏击、拦截,当然可以虚张声势地打一打。这样我们就两全其美了,我们安全转移,不在浙江你的地盘给你惹麻烦,你也可以占了杭州,向朝廷去请功了,如何?”
左宗棠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条件不但不为苛刻,反倒是正中下怀,朝廷哪知道你到底毙伤多少太平军?只要杭州拿下,即使是一座破破烂烂的空城,也是令太后多吃一碗饭的大喜讯。
左宗棠决定一试,他说:“可以答应足下的请求,只是事情要做得机密才行,你们想在什么时候撤出杭州?”
“后天晚上,怎么样?”汪海洋问。
左宗棠想了想,说:“我答应你。不过,我不能不装模作样地打一打,我已请来了洋槍队,炮火总要轰击的。”
一你们只管轰,只让开北门就行了。“江海洋说。
“一言为定。”左宗棠说。
“你要不信守诺言呢?”汪海洋说。
左宗棠说:“我左宗棠办事,向来是言必信,行必果。”
“你不要心存侥幸。”江海洋说,“你胆敢玩弄诡计,半路埋伏截杀,那我就会让你左宗棠掉脑袋,你不仁,我则不义。”
左宗棠知道汪海洋指的是什么,他多想讨回那张字画呀。汪海洋看透了他的心,就说:“你是不是在打主意想追回那张画?这是你的心病,有这张画在我手里,你没法睡安稳觉,是不是?”
左宗棠说:“我够朋友,也希望足下够朋友。”
汪海洋说:“这么多年没有出卖你,我已经很够朋友了。你现在想不想把我扣下杀掉?”
左宗棠说:“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呢,何况你又是我的故人。”
汪海洋说:“你杀了我也夺不回你的字画,我来之前早已交给妥当之人保管,你胆敢对我下毒手,我的朋友会星夜进京,拿那张字画去出卖。”
左宗棠的心又沉重起来。他呆呆地瞪着一双金鱼眼睛,不知该怎么对付汪海洋好,他所能做的只是一再保证,对汪海洋绝无加害之意。
汪海洋说:“你半路如不拦截,让我们安全撤出杭州、余杭,半月后,我将派心腹把你的那张字画送还。”
左宗棠说:“好吧,须是要足下君子一言的承诺了。”
4.杭州城下(一八六四年三月三十一日在)
德克碑的洋槍队在轰城,大炮在南城上不断爆炸,烟雾腾腾。
左宗棠、蒋益洋亲自在城外观战。
蒋益洋有些奇怪地问:“怎么长毛不还击?是没弹药了吗?”
左宗棠不语。
蒋益洋说:“应在德清、昌化布置伏兵,万一长毛从北面溃逃,可以迎头痛击。”
左宗棠说:“他们哪还有能力突围?我要在杭州城里亲眼看到陈炳文、汪海洋的覆灭。”
5.杭州北门外陈炳文已率兵悄悄出了北门,这里果然没有敌军埋伏。
太平军冲出很远了,与汪海洋合兵一路,江海洋回头看看杭州城上的烟火,对陈炳文笑道:“这一回左宗棠够朋友。”
陈炳文说:“他叫你那字画拿下马了。”
“叫他等吧,”江海洋说,“那字画早丢了,左宗棠下半辈子也别想有一日安稳觉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6.天京忠王府(一八六四年五月十日)
李秀成召集紧急军事会议,他说:“昨天得到情报,朱洪章今天在营中祝寿,曾国筌、鲍超这些人都要去饮宴。我们可趁机杀出城去,直捣朱洪章大营,只要拔去了这个钉子,天京之围就松动了。”
部将都摩拳擦掌,都说:“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石益陽说:“让出征将士吃饱。”
有人说:“一人一顿只有一碗粥,怎么打仗?”
李秀成说:“我去找天王,从天王府里挖出一点粮来。”
7.朱洪章大营夜里的朱洪章大营一片灯火,离很远就听到了喝酒猜拳的喧嚷声。
李秀成亲率将士来摸营,当他们发一声喊冲入敌营时,发现营是空的,只有几十个兵在那里装模作样地饮酒。
李秀成对带了女兵助战的洪宣娇说:“上当了!你们女营先撤,我掩护。”
洪宣娇大声喊:“锦绣营后卫速变前军,立即跑步回城中!”
她们刚冲出大营,湘军已四面八方围攻上来,杀声震天。
太平军被重重围在中间,左冲右撞,奋力冲杀,许多将士纷纷倒地阵亡。
8.天王府后林苑李秀成、石益陽和洪宣娇进宫来时,人人带伤,个个血染征袍。傅善祥从里面迎出来,大吃一惊:“偷营失败了?”
李秀成说:“我该死!敌人的这小伎俩都让我中计,我太急于打破封锁了,结果阵亡了一万多将士。”
傅善祥叹了口气,说:“你们设法换换衣服,就这么来了,天王看了会更伤心。”
洪宣娇说:“不必换了,让他看看我们是怎么血战的,也让他清醒清醒。”
李秀成问:“天王病势如何?急急忙忙叫我们来,是不是重了?”
傅善祥说:“病势越来越重,可又拒绝服药,你们一起劝劝天王……”
9.天王寝殿洪秀全卧在病床上,面色憔淬,已是病人膏盲的光景,但神志还清醒。当李秀成等人来到天王卧榻下跪下时,洪秀全看到了他们征施上的硝烟、血迹,洪秀全说:“你们又上阵去厮杀了?”
李秀成说:“臣等愿为天王洒尽最后一滴血。”
在这一瞬间,洪秀全似乎清醒了,也后悔对李秀成的猜忌了,他伸出枯槁的手,拉住李秀成的手,说:“天京全靠你了,天国也全靠你了。”
李秀成说:“还望天王保重身体,天王康泰,是万民之福啊。”
洪秀全说:“朕可能要回到天父那里去了,朕惟一不放心的是天京……无论如何不能落入敌手。”
李秀成说:“臣等会固守天京,将来外面的将领勤工之师一到,天京就会转危为安了。臣等恳请天王服药,药石之力不可不信啊。”
洪秀全说:“朕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什么药也治不了命的,朕之一切均在天父手上操纵着,听其自然罢了……”
李秀成又说:“方才得到情报,扶王陈得才得知天京危难,已率大军从陕西杀回,人鄂东后,横扫皖省,正在驰援天京,谅不久即会到达。”
洪秀全说:“忠王要忠朕,扶王要扶主,朕无忧了。”
10
北京养心殿东暖阁慈禧太后正在卸妆,听门外安德海问了一句:“主子安歇了吗?”
坐更的小太监忙说:“还没有,要去回吗?”
慈禧太后谅有紧急公事,就问:“小安子吗?什么事呀?”
安德海进来跪禀:“回主子,有六百里加急奏报。”
西太后从宫女手中接过黄匣,一看奏折是从浙江来的,是左宗棠的专折,是报喜,西太后看了后,高兴地说:“杭州攻下来了!托祖宗洪福啊,小安子,去请东太后,再去叫了恭王爷来!”
安德海在门槛外说:“回主子,这么晚了,又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是不是等明天……”
西太后斥道:“要你多嘴!你去!”
安德海说:“这会儿军机处有值夜的军机章京,叫他们拿了给六爷看就是了。”
“掌嘴!”西太后不很严厉地喝了一声,“你越来越不像样子了,快去。”
安德海这才说:“奴才这就去。”跑了出去。
11
西太后办公的养心殿(东暧阁)
慈安太后和恭亲王奕沂被叫来了,他们看了奏折后都面带喜色。
奕诉说:“吓了我一跳。从前大行皇帝在时,一到半夜三更喊我来,总是提心吊胆,不是这地方叫长毛攻占了,就是哪个督抚大员叫长毛杀了,四处告急……”
慈禧太后说:“怎么,叫你过来听听喜讯耽误了你的觉吗?”
奕沂说:“太后说哪去了!这样的好消息天天有,奴才也不烦,不睡觉也乐意。”
“这左宗棠还不是个白吃饭的。”西太后又拿起了他的折子,“字写得也不坏,可不怎么正道,不是横平竖直。”
奕沂说:“自成一体。”
慈安太后说:“大行皇帝在时,就把左宗棠的名字写在屏风的贤良榜上了,那时左宗棠还是个白丁,先帝识人哪。”
慈禧太后问:“按例,该给这左宗棠什么封赏啊?”
奕沂说:“按李鸿章打下苏州的成例办吧。赏黄马褂、加太子少保衔。”
西太后说:“这样不亏待他了,是吧?”她是在问东太后,东太后说:“前有车,后有辙,他也别高过曾国藩、李鸿章去。”
慈禧太后说:“这几个汉人都是书生,怎么都会带兵打仗呢?反倒比胜保、僧格林沁、和春这些人强,这是怎么回事?”
奕诉说:“八旗兵光抽大烟了,怎能打仗?”
“这得好好治理才行。”慈禧太后说,“这汉人手里都有了重兵,行不行?我看得防着点。万一他们若造起反来,我们怎么办?”
恭亲王说:“奴才已经防着这一手了,现在是不得不用他们,一旦长毛灭了,还能让他们带兵吗?”
慈禧太后点了点头,说:“现在只等打下金陵了,那曾国藩哥俩打了保票,可拖了这么久了,怎么不见捷报来?是不是力量单薄呀?”
“太后圣明。”奕诉说,“东南四省的军务已都归曾国藩节制,可他一直不管浙江。”
“为什么?”西太后问。
“可能怕招怨。”奕诉说,“左宗棠是个尖酸刻薄之人,没有曾国藩那么敦厚,曾国藩有意将浙江划出去。”
“这可不能准他。”西太后说,“湖州不是还有发匪未剿完吗?”
奕诉说:“是。发逆杨辅清有几万人据着湖州。”
慈禧太后说:“让左宗棠加紧进剿,然后腾出手来去帮曾国藩一把。说一千道一万,只有占了天京,才去了心病。”
“太后圣明。”奕诉说。
“那李鸿章的淮军在哪里?”西太后又问。
“此前在嘉定。”奕沂说。
“怎么也打到浙江去了?”西太后问。
慈安太后也听明白了:“左宗棠那儿也没多少长毛了,还用他去帮忙吗?”
西太后说:“下旨给李鸿章,让他移师南京,与曾国藩一道去打下南京,也别叫曾家人占了全功。”
“奴才就叫军机们拟旨。”变沂说,“为了尽快扫平发匪,奴才以为,曾国藩还要破例重用。”
“他已权挽四省,还怎么重用?”西太后问。
“那除非让他回北京来当大军机了。”慈安太后说。
“他回来,指望谁带兵打长毛?”慈禧太后又提出了质疑。
“这好办。”奕诉说,“可赏他个协办大学士的衔儿,他会更加卖力。”
西太后说:“我恍惚记得,先帝在日,说过这样的话,谁剿灭了长毛,破了南京,可封王,不论他是不是八旗人。”
奕折道:“是有此话。可这是违反祖制的呀。”
西太后哼了一声,说:“我和慈安太后垂帘听政,他们不也跳出来说违反租制的吗?”
这一说奕折不敢再多言了。
慈安太后说:“这事且不忙,南京也没打下来廖从长计议。”
奕沂又来了一句“太后圣明”。
12
安庆曾国藩衙门曾国藩看到了军机处用六百里加急飞递的上谕后,心情烦躁,三角而有棱的眼睛有些呆滞。
恰巧弟弟曾贞干从外面进来,他说:“我下午就押运粮食和银子回南京。”
曾国藩忽然饶有兴趣地问:“你们运去几十万两银子了,又是饷银,又是赏银,大概好多将士都是宦囊鼓胀了吧?”
曾贞干说:“有的湘勇,干了四五年,只要不战死,也有几千两银子了。”
“他们都把银子放在何处?”曾国藩问,“总不能带在身上吧?放在大营里也不方便啊。行军打仗,不能一人驮几箱黄白之物啊。”
曾贞干大笑起来:“大哥真呆。”
“我怎么呆?”曾国藩问。
曾贞干说:“定期有人口乡,有人雇船往回运,有人家里来专人取,大营里才没有银子呢。”
曾国藩说:“原来如此。我从前说过,文人不爱钱,武将不惜命,就攻无不取了。现在,我一手创建的湘军,上上下下这么爱钱,为何也能打胜仗呢?”
曾贞干说:“大哥说的是武将不惜命,没有说武将不爱钱啊!武将爱财而又舍命,大概一样战无不胜。”
兄弟二人不禁大笑。
曾贞干问:“大哥不是有信给九哥吗?”
“不写了,”曾国藩以他那特有的移时不语的目光长久注视着曾贞干。曾贞干不敢看他的眼睛,就避开了,曾贞干说:“郭嵩焘说过,你的眼睛最叫人害怕,他说是见者悚然。”
曾国藩说:“其人优劣,心地如何,没有能逃过我眼睛的。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你良久吗?”
曾贞干问:“大哥看我心优劣吗?”
“我看你心中空洞无物。”曾国藩说,“朝廷一日内连下六道上谕,令李鸿章从浙北移师金陵,你明白其中之意吗?”
曾贞干果真想得很简单:“朝廷急了,怪咱们慢慢吞吞。李鸿章的洋槍洋炮是很厉害的。他若一到,打下金陵,指日可待了。”
“老九也会这么想吗?”曾国藩捻着他的胡须问。
“他倒不这么想。”曾贞干说,“九帅的胃口可大了。他从小就是这样,恨不能全天下的事他一人包办。”
“他比你有心计。”曾国藩说,“朝廷是不想让咱曾家占了全功,功高震主啊。我倒不想震主,更没有野心,不过到嘴的肥肉让与人,我也心有不甘。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曾贞干经他点拨总算开了窍,他说:“明白了,我回去和九帅抓紧攻城,抢在李鸿章到来之前攻下南京。”
“对了。”曾国藩那三棱形眼里闪着光,他说,“李鸿章如是聪明人,他应当别靠近别人的禁地。”
13
嘉定李鸿章书房李鸿章的书房正面墙上,张挂着一幅中堂,是他自己手书的座右铭:“仰酬君阑,远对朋友,不要钱,不怕死。”
李鸿章倒显得十分悠闲,手里拿一本有插图的书在看。程学启进来了,见他在看书,凑过去看看,说:“大帅看起了洋书?”
“译得不好。”李鸿章说,“不过很有用,是造船的书,我想在上海、福建开设船务局。洋人靠什么欺我中国?不过是船坚炮利吗!”
程学启说:“处处学洋人,我们不也成了洋人了吗?”
李鸿章笑道:“你那鼻子高不起来,眼珠蓝不起来,你怕什么?”
程学启说:“队伍都整装齐备,什么时候放炮启程?”
李鸿章眯起他那对细长的总是带三分笑的眼睛,问:“往哪里开拔呀?”
“一天六道上谕,不是让我们去助攻金陵吗?”程学启说。
李鸿章说:“不去。”说得很平淡。
程学启劝道:“这可是抗命啊。”
李鸿章说:“抗命与夺人口中肥羊相比,哪个轻哪个重?”
程学启说:“大帅说什么,沐恩不懂。”
李鸿章哈哈大笑了。他说:“曾公是我的座师,他派他弟弟子植、季洪围攻南京已快两年,现指日可下,我们去干什么?去抢人功劳?去火中取栗?去分人一杯羹?多么讨厌。我已给子植写了一封信,叫他放心。”
“大帅怎么写的?”程学启问。
李鸿章拍了拍刚刚上了火漆的信,说:“我告诉他,我不去,我不能窥别人卧榻,不能近别人禁地,叫他放宽心全力攻打,必得全功。”
“大帅真仗义。”程学启说,“可是那六道上谕不是儿戏呀。”
“这好办,”李鸿章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神态,“他们打下金陵,一俊遮百丑,朝廷就谁也不责怪了。只有打不下来,才究人之过,那我可要倒霉了。”
14
天京天王宫殿(一八六四年六月三日)
洪秀全已经处在弥留之际了,殿里站满了亲人、朝臣,李秀成、洪宣娇、傅善祥和洪天贵福幼天王站在榻前。
为洪秀全号了脉的国医李俊良离开病榻,神色忧郁地对李秀成使了个眼色。
李秀成随国医走到窗下,国医说:“挨不过今天了。”
李秀成戚然,对走过来的傅善祥说:“真是屋漏又遭连夜雨呀。后事都准备好了吗?”
傅善祥说:“洪仁发他们在张罗。”
李秀成说:“国力衰微,天京危在旦夕,我看丧事宜从简。”
傅善祥说:“洪家人不会答应。洪仁发、洪仁达要大操大办。”
李秀成叹道:“那他们可就是为太平天国操办丧事了。”
傅善祥推开了一扇窗子,晚风吹进来一丝凉意,竟有一片黄叶子飘在了水池中,她叹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风这才是春末呀,怎么有了黄叶了呢?太不吉祥了。”
李秀成问:“今天是初几?”
傅善祥说:“天历甲子十四年四月二十一日。”
李秀成又走到了床前。
忽然洪仁发说:“天王精神好多了。”谁也没有应和,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洪秀全睁开眼四下看了看说:“仁玕可惜远在江西督师,没在朕跟前。”
李秀成凑近洪秀全问:“陛下有何诏旨?”
洪秀全说:“朕要归天了,天父在召朕回去,尔等大众安心,朕向天父天兄领到圣兵,回来保固天京。”
就这样,洪秀全走完了他五十年的人生之路,临死之际还把希望寄托在他自己也感到虚妄的天父天见身上。
天王寝殿里传出了一阵阵哭声,人们哭他们的精神领袖的去世,也是在哭他们赖以生存的天国末路的来临,自然也是在哭自己的命运。
李秀成擦拭着泪水,说:“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国不可一日无主,我们奉幼天王登基吧,这样才能安天京人心,安太平天国天下人心。”
洪宣娇把洪天贵相扶过来,李秀成第一个跪下去给这十六岁的孩子叩头。
15
天京城墙上洪宣娇全副披挂,领着锦绣馆女兵在守城。李秀成走过来,说:“清妖在挖地道,用炸药攻城。”
洪宣娇说:“穴地攻城是我们太平军的独创,现在他们也学会了,来制服我们了。”停了一下她问李秀成:“我们能守多久?”
李秀成说:“全城不过三万人,能战斗的人三四千而已,援军盼不来,我看就是这几天了。”
洪宣娇说:“如果敌人攻入城中,我带人死守死拼,你杀开一条血路,带全部精壮冲出去,保护住幼天王,就是你的大功,你们杀奔江西去,去找干王吧。”
李秀成说:“我与天京共存亡,是早已想好了的,你带幼天王走。”
“你比我有用。”洪宣娇说,“太平天国可以没有洪宣娇,不能没有李秀成。”她说这话时,已泪流满面了。她给李秀成跪了下去,说:“天王晚年办事糊涂,委屈了你,看在天国的分上,我代天王向你托孤了,天王从前对不住你,今后会在天上保佑你……”
李秀成也哭了,他双手扶起洪宣娇说:“你放心吧,李秀成为太平天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晚风强劲地从城外空阔之地吹来,插在城头的大旗呼呼作响,为了壮胆,也为了呼应,守城将士不时地吹牛角号,吆喝着:“看住——清妖!”
16
天京城下(一八六四年七月十九日)
地道已经延伸到了城墙下。守城的女兵发现了,立刻先后有十几个女兵在军师罩兰率领下从城上坠绳而下,与挖地道的清兵拼杀,用水浇湿敌人运来的火药。
寡不敌众,宜兰等十几个女兵很快都战死城下,敌人又一次运来大批火药。
火药绳点着了,闪电般亮过后,是一声闪雷般的响声,城墙轰坍了二十多丈宽。
曾国筌在城外一声令下,湘军潮水般冲来,呐喊声震耳。曾国筌骑在马上大喊:“老湘营弟兄们,进城之后随意三天,老规矩,第四天可就不许抢一针一线了!”
湘军拥入了城墙缺口,洪宣娇率女兵往来冲杀,她们排成三排,形成三个梯队,挥刀和用火槍与拥来的敌人搏斗。
第一排女兵倒下了,第二排冲上去,与敌人肉搏。最先冲进来的湘军大多死在了豁口处,又一批冲来。
第二批太平军锦绣营女兵都战死了,第三批女兵又在鼓声激励下冲上来补上了缺口,继续与冲上来的清兵格斗。
城外,曾国筌看得呆了,二十几丈宽的城墙的缺口堆满了女兵的尸体,太平天国的女兵们用她们的血肉之躯垒起了一道城墙。
当第四批、第五批女兵们冲上来时,湘军暂时撤下去了。曾国筌下令:“大炮,猛轰,我不信这些女人比城墙还抗打!”
城墙缺口处炸弹横飞,黑色的硝烟、红色的火舌在绞动翻滚。
锦绣营的女兵们大片大片地倒在血泊中。成千上万的湘军又一次发起了冲击,女兵再也没有力量抵御,再也没有多少血肉之躯可供填充了。
突然间,石益陽率一批生力军来援了,也是清一色的女兵,她们又在豁口处的尸山肉海处与湘军展开了殊死的肉搏。
湘军扔下几十具尸体清退了。
曾国筌骑马来到距离城墙豁口几十步远的地方,见湘军又一次退下来,他深恐功亏一篑,就一次次大喊:“先攻入城的每人赏一百两!违令后退者斩!”
他的诱惑与约束在死神面前没有多大的力量,曾国筌无奈,从戈什哈手中夺过一把大砍刀,接连砍了几个退得最快的湘军的脑袋,清退止住了。
这时鲍超、李臣典的老湘营冲上来了,曾国筌为之一振,大叫:“鲍超、李臣典从那口子冲上去!”
鲍超、李臣典下了马,赤膊带头往上攻。
潮水般的清兵终于攻进了天京城。
17
天王府往昔威严和豪华的天王府已是汤浇蚁穴的景象了,人人在逃难,或带着金银细软,或扶老携幼,四处奔逃。供仁发、洪仁达在院子里指挥牌刀手们把大量的金银财宝驮上马背,可是当远处传来喊杀声,有人跑来报信:清妖杀进来时,牌刀手们一哄而散,扔下洪仁发、洪仁达和女人孩子们哭喊连天。
李秀成、石益陽、曾宪带几十个骑兵从大门一直冲到了后面,一见洪仁发他们还在驮金驮银,就大声说:“城破了,你们还顾得上金银吗?幼天王在哪?”
洪天贵福在人群里哇一声哭出来。
李秀成见他还穿着黄缎九龙袍,戴着兜金冠,就跳下马,摘下他的金冠扔在地上,又剥去了他的龙袍,只剩下了内衣。李秀成把他夹在马背上,自己腾身上了马,对宫中人喊了声:“跟上,我们从早西门冲出去!”
李秀成拥着幼天王飞驰而去。石益陽跑了一箭地,突然说:“傅善祥呢?她怎么不见?”
女官、宫女和洪氏家族的人只顾跟上李秀成逃命,谁有心思管傅善祥?
石益陽掉转马头又跑回天王府。
18
天王府在真神殿前,石益陽下马,各大殿、小殿、偏殿,一直找到上书房、寝殿,到处是劫后的惨景,已经空无一人,天王府像一座陰森森的坟墓。
石益陽向后林苑走去。这时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清溪里河还与从前一样清澈,河上的画舫仍停在如烟的绿柳下,一切都令石益陽产生强烈的物是人非的感觉。
她看见了傅善祥。她穿着一身纯素的衣裳,头上管的花也是白的。此时她在太湖石后蹲着在挖什么。
石益陽跑过去才看明白,她正在埋东西,有天王的王玺,也有黄绢面的封诰、文书,天王的诗词手迹。
见了石益陽,傅善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平静,只轻轻问了一声:“你怎么还不走?”
石益陽大声喊:“我来找你!走,快走!”
傅善祥把那些东西分别装到铁盒中,下到土穴里,她不慌不忙地埋着土,说:“太平天国亡了,可太平天国的事该流传人间。我埋的这些东西,不该落入清妖之手,他们会一火焚之。这里有太平天国的天历、《资政新篇》,各种文告、典章、封浩,还有天王的诗词。有朝一日它们会重见天日的。那时,我们这些人可能早就化为尘土了,可后人该知道,在多少年前还有过这么一群男女,曾经营建过一个美好的天堂,十四年啊……”
傅善祥说这些话的时候,眸子里充满了憧憬、向往,注入了多少深情,可石益陽依然透过这一往情深的表情看到了难以抑制的悲惋和凄伤。
她最后埋进土里的是一块晶莹的血红色的雨花石。那是傅善祥过生日时谭绍光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她希望的也许是她和谭绍光化为泥土以后的永恒,雨花石仿佛是他们生命和爱情的结晶体。
她最后移了一块太湖石压在了上面,当她从容地做完这一切时,她向画舫走去。
“你跟我走啊!”石益陽奔过去拉她。
“我已经不能跟你走了。”傅善祥坐在画舫里,整理着头发,说,“我的路走到头了,我欣慰的是,我与天国同寿。我已经服了毒,好妹妹,你快走吧。”
石益陽这才发现,傅善祥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青紫,她安静地闭上了眼睛,人世间的一切苦与乐、爱与恨都永远与她无涉了。
石益陽带着泪在后林苑上马,这时她发现已有大批的湘军狂叫着冲进了天王府,立即劫掠各殿,不顾一切地翻箱倒柜抢东西。石益陽趁着人乱,冲出了天王府大门。
19
天京街上人城的湘军在杀人,不管男女老幼,也不论是军是民,见一个杀一个,天京街头血流遍地。
在旱西门,洪宣娇仍带了几百女兵在与冲进来的敌人拼杀。
曾国室进来了,他站在远处看着女兵们拼杀。曾国筌大叫:“抓活的!谁抓住就赏给谁!”此言一出,更多的湘军扑上来。
忽然,洪宣娇和女兵们退出了杀场,一个个跳上了城墙,曾国筌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在女兵们脚下早已堆好了一堆堆的干柴,上面撒了厚厚一层黑火药。
洪宣娇沉重而悲壮地喊了一声:“天国里见了,锦绣营的姐妹们!”
呼一下,大火腾空而起,女兵们挽手勾臂、互相拥抱着站在火中,大火很快吞没了她们,城上还回响着她们悲壮的喊声:“天国里见!”
曾国筌简直看呆了,湘军也都看呆了。
20
天京街头洪仁发、洪仁达和许多洪氏家族的人,还有很多宫女,都没能及时出逃,此时都被绳索拴着拥回到了天王府。洪仁发、洪仁达已经换上了百姓服装,缩在人群后。
21
天王府曾国筌、曾贞干、鲍超、朱洪章、李臣典等人站在天父台上。面对这些宫中人,曾国筌问:“谁是洪秀全的亲戚、本家呀?”
没有人出声。
曾国基拉出一个小辟女,说:“你指。”
小爆女吓得说不出话来,曾国筌一刀砍下了小爆女的头。
他又拎出了第二个官女:“你是想死,想活?”
这个小爆女战战兢兢地面向人群,指了指洪仁发、洪仁达,又指了洪秀全的几个小儿子。
曾国整审视打量着洪仁发,问:“你是谁呀?怎么换上老百姓衣服了?”
洪仁发说:“你老爷我是太平天国信王洪仁发,天王的哥哥!”
“他呢?”曾国筌用滴血的刀尖指了指洪仁达。
“他是我弟弟洪仁达,勇王。”洪仁发说。
曾国筌说:“这么说,你们俩不能随便吃一刀了,你们得千刀万剐才行。”他在台上走了几步,问:“洪秀全在哪里?真的死了吗?”
洪仁发、洪仁达都一声不吭。
曾国筌又从人群里抓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宫女,说:“你说。”
老宫女姓黄,她说:“天王确实死了,来不及发丧,埋在后林苑了。”
“你领我去掘出来!”曾国筌说。
洪仁发大叫起来:“禽兽!你还要鞭尸吗?”
曾国筌说:“你说对了。洪秀全造反十四年,令天下生灵涂炭,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当然要鞭尸三百!”
22
后林苑士兵押着黄姓宫女来到后林苑,她在清溪里河畔一处指了指:“就在这里。”
士兵们挥锹开始挖坟。
曾国筌问那个老宫女:“听说洪秀全有一个美丽绝伦的王娘,叫傅什么?”
黄姓宫女说:“叫傅善祥。不过她不是天王的王娘,是女状元。”
曾国筌说:“在我们抓到的这些人里,有傅善祥吗?”
黄姓宫女说:“我好像没看见。”
曾国筌说:“你用心去找,你只要找到了傅善祥,我给你一百两银子,还免你一死。”
黄姓宫女说:“那我去找……就怕,就怕已经跑了。”
正说到这,见一群兵争先恐后跳到清溪里河的船上看什么,曾国筌问:“看什么呢?”
一个贴身卫兵说:“船上有一个一身白衣服的女官,死了,好像是自杀的,人死了还像仙女一样标致。”
曾国筌看了黄姓宫女一眼,说:“你跟我来!”
曾国筌到了画舫上,看到了虽然已死却栩栩如生的傅善祥,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回头问老宫女:“我敢断定,她就是傅善祥,对不对?”
那宫女惶惑地点了点头。
曾国筌说了声:“找口棺材,把她葬了吧,这也是个有气节的烈女。”
这时,士兵们蜂拥过去,原来洪秀全的坟墓已经掘开。好多人伸长脖子看,洪秀全黄缎裹身,尚未腐烂。有人说:“龙袍还没烂呢!”有人说:“天王这样啊!是有点福相!”“那玉带是纯金的吧……”
曾国筌向那里走过去。他对站在身旁的鲍超说:“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个金印,那是传国王筌呀。”
鲍超说:“洪秀全已死,他们没料到金陵这么快陷落,谁也不会来得及藏起金印,找,我一定能找到。”
23
天京城外石益陽骑在马上飞一样奔驰,她不断地碰上人城的清兵,她躲躲藏藏,快要天亮时,发现前面有一些人影在动,她快马追上去,立刻认出了是李秀成他们,他们全是步行,幼天王洪天贵福也杂在人群中踉踉跄跄地走着。
石益陽追上他们以后,把马让给了洪天贵福骑。李秀成问她:“你跑哪里去了?”
石益陽说:“我回去找傅善祥,她把太平天国的大印、文书都埋起来后用服毒自杀了。”
李秀成说:“我们冲出城时有几百人,现在越走越少了。”
正说着,又有一伙清兵亮着火把冲过来,大叫着:“这还有一伙,说不定幼天王在这里呢!”“抓住幼天王,赏银三千两啊!”
李秀成情急,马上对石益陽说:“你护着幼天王从左面树林穿过去,我迎面走肥敌人吸引开。”
石益陽拉起幼天王的坐骑,与曾宪、司琴一起带着十多个人向小树林中跑去。
他们很快脱险了,石益陽听李秀成去的方向有槍声,就对司琴说:“你护着幼天王先走,我去接应他们一下。”
司琴点了点头,带队向前走了。石益陽推上了手槍的大机头,向响槍的地方奔过去。
24
东坝(一八六四年七月二十一日)
幼天王洪天贵福一行已经人困马乏了,他们倒在一块荒草地上,一个个饿得东倒西歪。司琴是惟一管事的,她挖了些野菜,分给每个人一把,说:“吃一点,野菜也能度命,等前面有了村庄,我们就能弄到吃的了。”
洪天贵福吃不下野菜,呜呜地哭起来。司琴哄劝着说:“陛下不可这样,陛下是一国之主,我们都指望你呢……”
洪天贵福仍是哭。
这时出去探路的曾宪走回来说:“我打听了,咱们落脚的地方叫东坝,再往前是广德,咱们的干工就在广德。刀一听这话,十多个人都有了精神,全都坐起来,互相鼓励说:”多吃几口野菜,好能走动路,去找干王。“
洪天贵相也不再哭了,把几根野菜塞人口,皱着眉头嚼着。
忽见前面烟尘冲天,马蹄声响成一片,司琴大惊,忙说:“快藏起来,万一被抓住,都说是天京逃出来的难民。”
他们全都趴到了土坡下。
司琴趴在土坡下,不时地偷眼张望大路,骑兵有百余,经过时,她看见了“真天命太平天国军师干王洪”的大旗。
司琴跳了起来,张着双手,大叫:“于王,干王!”禁不住涕泪滂沦。
十几个人都跳起来了,像没娘的孩子见到了亲人,个个哭着叫。:“干王,干工,幼天王在这里呀!”
骑兵的后队发现了他们。很快,骑师掉过头来,向他们拥来。
果然是干王洪仁玕带的骑兵。干王认出了司琴,认出了洪天贵福,他跳下马胞住洪天贵福失声痛哭,一迭声叫“臣来晚了”,在场的官兵个个痛哭失声。这是七月二十一日,干王洪仁玕接应幼天王去了广德,但他此时绝对不会想到,仅仅几个月后,他们就分别落入敌手,在南昌遇害。他们此时看到的是太平天国的曙光呢,还是沉入地平线的霞光?
25
方山(一八六四年七月二十二日)
李秀成手中已经没有了兵器,又困又乏地在稻田埂中昏睡过去。
不远处的大路上有清兵过路,但都没有发现他。
几个农夫赤着脚从水渠里走出来,发现了李秀成,几个人同时从他的装束上认出了他是太平军。
一个老头说:“怪可怜的,把他扶回村去,叫他吃顿饱饭吧。”
年轻的一个说:“你想让全村人掉脑袋呀?”
这时石益陽沿着田埂走来,她发现了李秀成,不顾一切地过来,扶起他,说:“快走。”
李秀成站了起来又摔倒了。
年轻农夫说:“你们等着,我去拿点吃的,吃饱了再走。”
“谢谢了。”石益陽说。
26
田间李秀成和石益陽在水渠里洗了脸,石益陽说:“我们还是走吧,谁知他们可靠不可靠?”
李秀成说:“种田的人,怎么会害咱们呢!”
话音未落,喊声大作,那个农夫带来了上百个清兵,四面把李秀成、石益陽围了起来,大叫:“抓长毛!”
李秀成与石益陽相对看了一眼,已经没有脱险的可能了。他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镇定地望着清兵。
倒是清兵们胆怯地在十几步以外站住,围了个半圆形,没有敢近前。李秀成不禁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