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长沙外围太平军营寨(一八五二年九月十一日)
拆声不时传来,连营几里的营寨里亮着一盏盏灯笼,夜已深,林凤祥在营寨四周巡视,哨兵密布,人人都十分警惕地盯着敌营。
2.中军帐洪宣娇卸下黄金锁子甲坐在简易铺上,摇晃着两只脚。萧朝贵在灯下哗哗地翻书。
洪宣娇嘲弄地说:“我的大将军,临阵磨槍不行,现翻兵书也不灵。”
萧朝贵放下书本说:“从前在紫荆山里烧炭,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带领千军万马上阵杀敌。那时只盼着多烧一窑炭,卖个好价钱,还盼着天冷,越冷越好,不然谁买我的炭啊!”
“幸好你不是做棺材的。”洪宣娇说,“那你就会盼天天死人。”
萧朝贵笑起来,见她仍不睡,就说:“快睡吧,明天还要攻城呢,我得出去查哨,万一清妖来劫营,不得了啊。”
洪宣娇扬起脚,说:“我还没洗脚啊!”
“半夜三更,将就些吧。”萧朝贵说,“不好麻烦牌刀手再起来烧水。”
“你烧嘛。”洪宣娇说,“从前你怎么那么会献殷勤?天天把洗脚水打好。”
萧朝贵笑着往外走:“那时不打洗脚水,能打动你的心吗?”
洪宣娇娇嗔的话追上了萧朝贵:“早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萧朝贵又探进头来,说:“你小心,你辱骂本王,可是犯了杀头之罪呀!”
洪宣娇说:“不等你杀我,你杀人的权力早没有了。”
萧朝贵笑着走了。
3.太平军大营萧朝贵带着江元拨骑马走来,迎面碰上林凤祥也在巡哨,萧朝贵说:“有什么动静?”
林凤祥说:“方才罗绕典派一小鄙兵开门出城,试探着反攻了一下,没占着便宜,又缩回去了。”
萧朝贵说:“不能让上夜的哨兵睡觉,睡觉的士兵不能脱衣服,随时准备出战。”
“西王放心,去歇息吧,有我在这万无一失。”
萧朝贵点了点头,说:“我已派曾水源在妙高峰架上了大炮,明天攻城时,大炮可居高临下轰击城墙,压住清妖的炮火,你们就安全了。”
林凤祥说:“趁和春的大军未到,及早攻下长沙是上策。”
4.中军帐洪宣娇已经和衣躺下,见萧朝贵进来,便闭上眼装睡。萧朝贵走到床前,看了看那不断眨动的睫毛,说:“装睡!”
洪宣娇“扑”一声笑出来。
坐在床头唐朝贵握住洪宣娇的手说:“你自从嫁给我,没笑过几次。”
“没那么多可笑的事呀。”洪宣娇想抽出手来,萧朝贵不肯松开。
萧朝贵说:“我知道,你心里装的不是我,是别人。”
“别说没用的了,睡吧。”洪宣娇拉住被子蒙上了头。萧朝贵又把被子掀了下来,说:“大长的夜,说会话吧,天天在马背上厮杀,连跟你多说几句话的工夫都没有,有时我真想一口气跟你说上三天三夜。”
这句真情流露的言语打动了洪宣娇,她轻声说:“哪有那么多话要说。”
“等建了小天堂,灭了清妖时,就有时间了。”萧朝贵说。
“到那时候,一个老头,一个老婆子,大眼瞪小眼,有什么谈的?”洪宣娇笑着说。
“也许,用不了那么久。”萧朝贵感慨地说,“也许,看不到那一天。”
洪宣娇感到他的话不吉利,就打断他:“说点吉利的好不好?”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信不信?”萧朝贵仍然按自己的思路展开话题,“你譬如说云山,吃尽了苦,立够了功,说死就死了,就像一盏灯,噗一下灭了。小时候我妈就说过,人死如灯灭……”
洪宣娇受了凄伤情绪的感染,她说:“云山一走,我哥哥等于叫人砍去了一条臂膀,火化那天,我哥一天没吃一粒米,没喝一滴水。我从没见他这样动过感情,我娘死时,他也没这样伤心啊。”
萧朝贵说:一云山是好人。有一回,洪大全挑唆他,说冯云山应当坐第二把交椅。可云山说,我们聚义起事,不是计较个人得失,古往今来,大事都坏在争名夺利上,他把洪大全痛骂了一顿。“
洪宣娇说:“有他在,万一老兄弟之间闹出什么事来,他能在中间剖断,如今他不在了,我怕将来……”
萧朝贵也许懂得洪宣娇意犹未尽的话是何所指,他却没有搭言。
“哎,你近来怎么不常有天兄附体了?”洪宣娇忽然问起了一个颇神圣的话题。
出于无心,萧朝贵忽然随口说了句:“没意思。”
“没意思?”洪宣娇又惊奇又感兴趣,她问,“这么说,天兄下不下凡,下凡说什么,都是你自己的意思了?”
萧朝贵终于觉得即使在妻子面前也不可亮这张底牌,于是转而说:“天见什么时候有话,自会下凡,与我何干?”
“你那个下凡,我也会。”洪宣娇说,“我担心,将来杨云娇会不会来个天母下凡?若那样,不如我先来个天母附身。”
萧朝贵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一口吹熄了灯,在黑暗中,他说:“我今年都三十二岁了。宣娇,你什么时候让我抱上儿子呢?萧家不能断了香火呀!”
洪宣娇说:“天天驰骋沙场,有了孩子怎么得了!等到了小天堂再说吧,你乐意,我给你生个七龙八虎,怎么样?”
萧朝贵笑着搂紧了她。
5.湘陰柳庄这是个山清水秀充满田园风味的小村庄,左宗棠这位屡试不第“买山而隐”的举人,此时正在农田里弄稻谷,田埂上摆着水罐、书卷。
他四方大脸,鼻侧有很深的八字纹延伸到嘴角,脑门亮而突出,眼睛像一对金鱼眼,炯炯有神。
周夫人从村里走来,脚步有些急。
左宗棠掀去草帽,问:“怎么没带午饭来?”
周夫人说:“琨焘来了,他说有急事,让你马上回村。”
左宗棠说:“对于我这躬耕垄亩的农夫而言,无所谓急与不急,只有天旱、水涝才称得上急。”
周夫人说:“长毛匪要打过来,不比大旱大涝要可怕呀!”
左宗棠笑笑,一边在溪流中洗脚穿鞋,一边说:“天下大乱,也许是好事,久乱方能大治,你看这年头暗无天日到什么地步了。”
“又说这些没用的话,快走吧。”周夫人提了水罐,左宗棠自携书本沿田间土路进村。
6.左家这是只有一进院子的房舍,竹篱上爬满牵牛花,院中花圃中蜂蝶盘旋,围着花草鸣叫。房子很老了,老藓缘墙,房脊长草,可小院门前却有一首用绝句刻成的对联:柳庄一十二梅树,腊后春前花满枝。
大雪湘江归卧晚,幽怀定许山妻知。
左宗棠夫妇刚进院子,左宗棠的二哥宗植和友人郭昆焘迎了出来。
“是昆焘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左宗棠向郭良表拱了拱手说,“你不是到北京你哥哥那去了吗?”
“我是不打秋风的。”郭昆焘说,“况且穷京官本来就是两袖清风。”
“曾国藩官当得如何?”左宗棠与郭昆焘就坐在小院的丝瓜棚下,周夫人拿来些干果,彻上了一壶茶。
郭昆焘说:“涤生兄刚刚放了江西学政,刚上任,母亲仙逝,他告了丁忧,回乡守制,大约此时已回了湘乡。”
左宗棠说:“听说长毛已经打到长沙了?有何新消息?”他那双金鱼眼炯炯有神。
“我正是为此事而来。”郭昆焘说,“长毛所向披靡,连下州县,我们是不是该避避风头啊?”
左宗棠道:“看起来这长毛是颇得人心的。”他那睿智的凸起的额头亮闪闪的。
宗植打断他说:“怎好说贼得人心?”
左宗棠笑道:“何谓贼?窃钩者为贼,窃国者为候,自古而然。胜者王侯败者贼嘛,朱元璋起兵反元时,他何尝不是个贼?陈胜起义时有话,他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也不能说荣华富贵是与生俱来的。”
宗植道:“又是这一派酸论,幸而昆焘是通家至好的朋友。”
左宗棠接着说:“这太平军过境,百姓纷纷投靠,蜂趋蚁附,想必他们有令百姓欢欣鼓舞之举,我倒真想去亲眼见识见识,又何惧之有呢?”
“越说越离谱了。”周夫人说,“依你这么说,那长毛倒是仁义之师了?”
宗植说:“咱这里离长沙太近,恐不安全,昆焘的意思是找一个偏远之地躲躲兵祸。”
左宗棠说:“长毛奔袭的目标必是长沙、岳州、湘潭这些钱多粮广的大邑,这就势必快速行军,没有机会停顿下来抢掠,其实,不走也不至于有大事。”
周夫人说:“你这人就是胆子大,你不怕,我和孩子们可怕。”
“那咱们到白水洞去吧用p 里本没有人烟,山高林密,我们可以临时盖些茅屋暂住。”
郭昆焘说:“那我们一起去吧,彼此好有个照应。”
左宗棠说:“我无害于贼,贼无所忌于我,亦无所利于我也。”
昆焘讶然道:“你居然可在官府与贼之间中立?此话千万要小心啊。别叫人告了密,加你一个通贼之名。”
左宗棠说:“如有机会,我真想到太平军里去实地看看,看看他们能否成气候,能否成就大业。”
人们都以为左宗棠是开玩笑,遂互相笑笑也就过去了。
7.柳庄人去屋空,小小的篱笆门拧上了一把铁锁,小院里依然蜂蝶成群。
石达开带着十几个牌刀兵骑马来到柳庄,一见他们人人带刀槍,村民们四散躲避,只有一个骑在水牛背上的光屁股孩子一点不惧,用竹叶做哨子,放到口中,悠然自得地吹着哨子,很似黄鹂的叫声,婉转而明丽。
一个叫汪海洋的牌刀手对放牛娃吼了一声:“喂,小孩——”
“别吓着人家。”石达开下马,说,“全村就这么一个胆大的。”
汪海洋说:“说不定是傻子呢!若不,怎么就他不怕咱们?”
一句问答证明放牛娃不傻。他指了指左宗棠的房子,说:“你们找左举人吗?”
石达开凑近小孩,温和地说:“我是他的朋友。你知道他到哪去了吗?怎么是铁将军看门呢?”
放牛娃说:“搬走了。”
“搬走了?”石达开有几分信不实,“什么时候?”
“昨天。”放牛娃又吹起了竹叶哨。
石达开又问:“为什么要搬走呢?”
“不是长毛要来吗?”放牛娃认真打量着石达开,说,“你们就是长毛吧?”
汪海洋生气地说:“我宰了你这个小东西。”
石达开瞪了江海洋一眼问:“你怎么看我们像长毛呢?”
“你背后没有辫子。”放牛娃说。
“聪明。”石达开夸了孩子一句,踏蹬上马,有些失望地说,“回去吧,好容易打听到柳庄,他却又不知去向了,这是无缘对面不相逢啊!如果昨天来,不就碰上了吗?”
汪海洋说:“依我说,找不找他无所谓,一个乡下佬,能有什么能耐。”
石达开一边打马前行,一边说:“真人不露相,你不是知道姜子牙,知道诸葛亮吗?这些人都是隐居在人迹罕至的山野之中,又都是有大才的人啊。”
8.曾国藩湘乡家中守制家中的曾国藩墨服衰经,在书房中看书,外面是虫鸟争鸣的世界。
弟弟曾国筌进来,说:“哥哥,你打算守制守满三年再出山吗?”
曾国藩道:“这是什么话?孝,乃天地间第一大事,哪怕你官列三公九卿,父母之丧,皇上还是允你回家守丧三年,这是定制。”
曾国筌道:“我还不知道这个理吗?我是说,如今发匪鱼肉乡里,桑梓蒙难,如果大家推举你办团练,保卫乡里,你还要守制吗?”
“万万没有废弃纲常之理。”曾国藩道,“你这人总是心猿意马,时时为势利所动。我劝你认真读书,也不必考取什么功名,文章练达即好,当了官反生烦恼。”
曾国筌道:“哥哥这是挑担的不知行脚的苦啊。东村吴家,一家三个封疆大吏,你看看人家,怕是湘乡一县之财也买不下一个吴家大宅。”
曾国藩教训地说:“依我之意,我曾家断不积钱,银钱田产,最易长骄气逸气,咱家也绝不买回,有饭吃足矣。老九,你尚浮滑,图虚名,将来会害你自己。”
曾国筌说:“按哥哥这么说,文章也不必做得好,那也是虚名。”
曾国藩道:“我不能文却微有文名,深以为耻,你呢,比我文更浅却要有名那不是更应感到可耻吗?”
曾国筌道:“天下没有你这样迂腐的人。你当了这些年官,又放过学政,左邻右舍都以为你宦囊丰满,却不想你两袖空空地回来,连治丧的一千两银子都是皇上赏的,说出来有谁信呢?你即使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在别人眼中,你与那些贪墨者没有什么两样。”
曾国藩怒道:“你去吧,我白费唇舌。别人怎么看,我不管,别人怎样贪,我也不管,我只管我一个人。”他又拿起了书本。
曾国筌悄悄退出。
9.曾家客厅曾国筌走出来时,郭昆焘正在那里喝茶静等,看他脸色不好,就问:“令兄不肯答应?”
曾国筌道:“我刚提了一句,他就没头没脑教训我一通,老兄请回吧,不必费心思,请转告朋友们,别对他抱什么希望,除非皇上下上谕。”
郭昆焘眼一亮,说:“我想,皇上下上谕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曾国筌道:“皇帝也未必肯破例。王公大臣、文人武将有的是,何必非找曾国藩?他是个天字第一号的腐儒,他能领兵打仗?我第一个不信。”
郭昆焘叹道:“你是人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啊!你不知令兄才高八斗的名气呀!这可好了,湖南两杆旗,一个插在山野之中避乱世,一个穿着孝服告了忧,湖南休矣!”
“你也太危言耸听了吧?”曾国望哈哈笑道,“那个在山中避乱的是哪个?左季高,对不对?”
郭昆焘点点头。
曾国筌半开玩笑地说:“不用发愁,哪天我高兴了,我来支撑危局。”
郭昆焘讽刺道:“也许先生有管仲、乐毅之才,可识才的人还没出世。”
两个人相对大笑。
10
长沙城外(一八五二年十月七日)
夜幕从田野边慢慢垂落到湘江四野,大地终于陷入了黑暗。除了长沙城上守兵的灯笼外,长沙城也是一片黑暗。
一行夜行人悄悄从夜色中钻出来,脚步放轻接近了城墙。这是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到省视事了,他堂堂一个封疆大吏,不敢走正门,只能让随从以击掌为号与城上联络。
当城上的罗绕典举灯认出是张亮基到来时,从上面垂下了一条绳子。随从将绳子系在张亮基腰间,上面用力提起,张亮基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进了他的省城。
11
巡抚衙门张亮基与罗绕典连夜秉烛密商。
张亮基说:“王事不可怠呀!赛尚阿够可怜的了,打到了刑部大牢里,他是当年的首辅呀!”
罗绕典说:“湖广总督程局采不也即行革职了吗?”
张亮基说:“徐广晋接任湖广后,有什么作为?”
罗绕典说:“那是一只老狐狸!他对广西军务一直观望,不愿插手,他接任钦差后,拖了四十八天才到了衡州,其实皇上看错了人,他比赛尚阿、程局采更无耻、更无能。”
“隔墙有耳。”张亮基摆摆手制止他说下去,“我们既食大清俸禄,只能为国尽忠,城破则身死,没有苟活之可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只能拼死力了。”
张亮基停了一下,又问:“敌我态势如何?”
罗绕典说:“据探子报,妙高峰长毛驻兵约万人,像是大本营,另有一支由最会打仗的石达开率领进扎湘江西岸之龙口潭、见家河、陽湖一带,岳麓山、金牛岭也有敌兵。长毛最擅长穴地攻城,有几次很险,他们把地道都挖到城里天妃宫底下,几次轰坍了城墙,幸而守城将士血战击溃了登城的长毛,总兵邓绍南就是那次被打伤右臂的。”
张亮基说:“现在兵临城下的有各路十镇之兵,总兵力怕不少于五六万人,我只是湖南巡抚,恐无力驾驭十镇总兵,还得咨请钦差大臣徐广晋亲临长沙坐镇统辖,我写一封公文,你马上派人送往徐广晋处。”
罗绕典说:“好吧。”
12
柳庄左宗棠骑着一头驴悠闲自在地回到柳庄来,打开自家篱笆门上的锁,走到屋中,翻找了几部书带上,正要关门出来,发现一个牧童探头探脑,出来一看,认出他来,说:“放牛怎么放到我家院子来了?有人找我吗?”
“有。”小家伙有几分神秘地眨着眼,说:“是长毛,来了好多人。”
左宗棠一愣,马上唬起脸来说:“小孩子不许胡说呀,要割舌头的。”
“真的,”放牛娃说,“我问他们是不是长毛,那个官儿自己说是长毛,可也不是红毛绿眼睛啊。”
左宗棠有几分紧张,四下张望一阵,问:“别人知道这事吗?”
放牛娃说:“就我一个人碰上的,村里人一见长毛进村,都吓得跑到村外躲起来了。”
左宗棠放下心来,从怀里掏出几个制钱塞到孩子手中,说:“留着买童子糕吃吧,记住,这件事不许跟别人说。”
“我不说。”放牛娃很庄严的样子。
“你若说见了长毛要杀头的。”左宗棠又吓唬他说,“你不说,就没人知道了。”
放牛娃点点头。
左宗棠一边把书往驴身上驮,一边问:“他们没说找我干什么吗?”
放牛娃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说:“好像说过姜子牙、诸葛亮什么的,我听不懂。”
左宗棠被触动了心事,站在驴前发了一阵子愣。
13
妙高峰天王行营洪秀全、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四人在密议。
石达开说:“我们虽然爆破城墙几次,最厉害一次轰塌八丈宽,可攻城仍未成功。依我看,单依仗穴地攻城不行。”
韦昌辉道:“何况清妖大兵云集,久攻不下,对我们不利。”
杨秀清说:“是啊,最要紧的是军粮、弹药越来越缺乏,久攻不下,容易影响士气。”
洪秀全道:“有些弟兄怀恋故土,不愿转战,怕吃苦了。”
杨秀清道:“已骑在虎背上,想下来也不行,只有向前闯,回到广西老家去能有什么进展,这是鼠目寸光。”
洪秀全说:“加紧攻打长沙,倘打不下来,我们就像桂林那样,及时撤围。”
杨秀清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14
山野之中左宗棠化装成为一个打柴人,一边在山中砍柴,一边东张西望,离山口不远的地方便是太平军的兵营。
夕陽快落山了,左宗棠背了一捆柴,走下山来,他故意在通往太平军营寨的茅草小径上走。
“站住!”忽然一声断喝,几个持长矛的太平军士兵拦住了他。
“干什么的?”一个人发问。
“打柴的。”左宗棠说。
“打柴的?”那个人围着左宗棠转了一圈,说,“看你这样,就不是个打柴的人,细皮嫩肉的,伸手看看。”
左宗棠伸出手去用阶太平军说:“手上连个茧子都没有,你根本不是干粗活的人。”
另一个太平军说:“他一定是清妖的奸细!”
左宗棠也不分辩,任他们说。
“走!”那几个人不由分说,把他推推搡搡地带到了太平军大营前。
15
陽湖石达开营寨在营门口,游动哨兵对迎面走来的汪海洋说:“我们抓住一个清妖的好细。”
“那留着他干吗?砍了脑袋不就完了?”江海洋说。
左宗棠吓了一大跳,忙说:“首领,我不是好细,我想见见你们的大头目大首领,有机密相告。”
江海洋看着左宗棠那不俗的相貌,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是读书人?”
左宗棠说:“是。”
汪海洋又问:“你考过功名吗?”
左宗棠说:“考过,举人。”
“当过官没有?”汪海洋越问越细。
左宗棠说:“没当过。”
“那你不是妖魔。”汪海洋说,“我们翼王最恨当官的。读书人没当过官的,他说是人,考了功名当了官就是鬼!”
左宗棠不知怎样回答。
停了一下,江海洋又问:“你姓什么?”
左宗棠随口胡编:“姓高。”
汪海洋问:“你学问大不大?”
左宗棠忍不住想乐,他说:“这怎么说呢?我自己认为我有经天纬地之才,别人不一定认同。”
“不管别人怎么说。”汪海洋说,“你有学问就好,我们翼王到处找有学问的人呢。”
左宗棠心里一动,忍不住问:“那你们翼王找过哪个呢?”
“一个姓左的,”汪海洋说,“叫左什么我可记不得了,可惜那人搬走了,回来我们翼王后悔了好几天。”
“看来你们翼王是个爱才如渴的人。”左宗棠既是恭维也是发自内心这么说的。
“走吧,翼王到天王那里去了,晚上能回来,他回来我领你去见他,你好好准备准备,把你肚子里的墨水全倒出来。”
左宗棠不由得笑出声来。
16
湖南巡抚衙门郭昆焘坐在张亮基的上座,张亮基说:“谢谢你为我举荐乡贤,曾涤生我见过,才智过人,我尤其赞佩其品行。他当然是堪当重任了,只怕要皇上发话,我了解涤生,他不会坏了纲常、礼法的。”
郭昆焘说:“左季高呢?”
“这也是个如雷贯耳的人物。”张亮基说,“我在京师即听说过此公,他的笑料也不少,只是我还没见过。就烦仁兄请他出山如何?请他出山比请涤生容易。”
“我试试看吧。”郭昆焘说,“他这人性情执拗,喜欢冒险,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张亮基说:“你说得太玄乎了吧?”
郭昆焘说:“的确如此。”
17
回龙潭太平军兵营一个帐篷里左宗棠正与几个太平军战士攀谈,汪海洋走了进来,说:“高先生,翼王回来了,他在等你。”
左宗棠一听,马上站起来,对那几个太平军士兵说:“回头咱们再谈。”随汪海洋走了出去。
1 吕。翼王帐幕中令左宗棠惊奇的是太平军里有石达开这样一表人才的大将,而且行军打仗带着那么多书。石达开一见左宗棠进来,忙起身让坐,让江海洋倒茶。
翼王说:“汪海洋把先生的家世大致同我说了,先生说要见见我,不知有何见教。”
左宗棠说:“我是个懒散之人,寄情于山水泉林之间,本不问世间的事,但时下天下有事,令我在茅屋里读书也难以静下心来。知贵军过境,特来拜望,有诸多要请教之处。”
石达开说:“像先生这样不视我等为贼寇的读书人,属凤毛麟角,可贵之至。”
左宗棠说:“在下与你们的士兵交谈,大致知道太平天国的信仰追求,你们没有打出反清扶明旗号,高某人以为高明之至。”
石达开道:“天王开始创立拜上帝教时即说过,明朝灭亡已三百年了,明朝与平民百姓毫无利害关系,这旗号既得不到百姓欢迎,也不会讨好读书人。”
“很是。”左宗棠说,口唇用力一闭,八字纹更深。
石达开问:“先生以为我们能成大事否?”他那微有胡须的脸一直带着笑。
左宗棠道:“当今社会动荡,民心浮动,应该说已处末世,此时揭竿而起,令那些啼饥号寒者有所期望,这是太平天国得人心处。在下以为,正因为如此,太平军所到之处,平民望风归顺,如火如茶,如能因势利导,不出偏差,高某人想打到北京去捣掉大清,也不是难事。大清国有如朽木,外表徒有树形,其实内里已腐蚀殆尽,它并非强敌,摧枯拉朽而已。”
“先生所论极是。”石达开又问,“先生说到不出偏差,请问,我们现在有何偏差吗?”
左宗棠笑而不答。
“请先生不吝赐教,我天王求贤若渴,特地嘱我延揽天下贤士呢。”
左宗棠徐徐说道:“恕我直言。在下以为,天国武将有余,文事不足。”
石达开击掌应和道:“很是,天王所虑也为此。”
左宗棠说:“这尚可补救。须知打天下以武功为主,而治天下则非文治不可。况且,打天下之时,谋划时局也是少不了文事的。”
石达开越听越高兴,他问:“依先生看来,我们现在应当怎样做?”
左宗棠道:“拜上帝教宜改弦易辙。”
石达开没有料到左宗棠矛头所指竟是太平天国发家之根基。他沉吟着说:“拜上帝教,乃我天国柱石,一旦抽去它,岂不是大厦将倾吗?”
“拜上帝教作为招附百姓的招术,在下以为无可无不可,它与天地会、白莲教以及历史上的教派如出一辙。但恕我直言,此皆蒙骗无知百姓的,而它对于读书人却是无用的。”
石达开道:“先生是说,读书人不肯为太平天国做事,乃是不喜欢拜上帝教了?”
“人家会以为这是洋教。你想,恰是洋人欺侮我们,贩鸦片、占口岸,读书人痛恨之至,你们却把洋教抬出来,这岂不是令人反感吗?”
石达开解释说:“天王说,这上帝是中国人早就信奉的,三经五典早有论述,并非洋教。”
左宗棠道:“可你们做礼拜、受洗礼、信奉天父天兄,这不正是基督教所有的吗?窃以为你们最不该砸孔庙,这等于把读书人推拒千里之外。大清朝廷不等于是孔孟之道,二百多年前,清兵人关时,满洲女真人即使说不上茹毛饮血,也是鸿蒙未开之民族,可康熙皇帝极为聪明,他最先尊孔,开科举用汉人,一下子笼络了汉人的有识之士,你们应比康熙更聪明。”
一席话说得石达开有些难堪,他解释地说:“天王说将来建了小天堂,我们也要开科取士,广纳人才。”
左宗棠料定太平天国的决策人物是不可能吸取他的建议改弦易辙的,因此他又说:“我是姑妄言之,翼王殿下姑妄听之。”
石达开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先生不弃,留在太平天国内,朝夕请教,共图大业,先生可屈就?”
左宗棠说:“我已说过,我已经无意仕途久矣,不愿受约束,谢谢翼王的美意。”
石达开明显感到一种失落,他说:“先生不肯帮我,是看我们不能成大事吗?真是天不助我,去找左宗棠,失之交臂,先生登门献策,却又不肯屈尊。”
“你们也不要再费心机找那左宗棠了。”左宗棠说,“他与我交谊不浅,在下了解他的脾气,他与我之所想,相去无几。”
石达开说:“即使先生要走,也请在这里盘桓几天,闲时,我把天国的典章制度和历次征战与先生探讨一番,留不住人,也总该留下先生真知灼见,才不枉认识先生一回呀。何况天王也会见你的。”
左宗棠不忍心拂其好意,说:“好吧,那就叨扰几天。”
19
长沙外围石马铺林凤祥率一小鄙太平军在向陕兵攻击,总兵福诚、协副将尹培立率兵迎战。
林凤祥故意退兵诱敌深人,退到冈岭附近,林凤祥又带兵折回再战,突然号炮连声,左有萧朝贵,右有洪宣娇、苏三娘,伏兵齐出,把陕军团团围住。
福诚大叫:“快撤!”可撤到营门口时,李开芳、曾水源早已占领了清兵大营,正从营中杀出,福诚无路可逃,被李开芳一刀斩于马下。
尹培立率几十人力图突围,却被洪宣娇、苏三娘团团围住,苏三娘卖了个破绽,待尹培立挺槍来刺时,因用力过猛身子前倾,被苏三娘活捉过去,又用力掼于地上,洪宣娇驱马上前,弯腰一剑将尹培立刺死。
大部分清兵跪地乞降。
20
长沙南门外林凤祥、李开芳、曾水源和女营在消灭了外围陕兵后,转而猛攻长沙南门。
21
妙高峰塑山庙高地(一八五二年九月十二日)
这里架设了十几门大炮,架在高高的土台子上。
萧朝贵站在鳖山庙高地上,亲自挥舞大旗,手下的人拼命擂鼓。
大炮向敌人的魁星楼轰击。
敌人的炮火也很猛,炮弹不断地在攻城的太平军阵地中爆炸,太平军不断有人倒下。
萧朝贵急了,策马驰下妙高峰,江元拔紧紧跟上。
22
长沙城外萧朝贵骑马扬刀,在阵中左右奔跑,亲自指挥勇士们进攻。
洪宣娇带着女营在城下竖起了云梯,林凤祥的吕公车也接近了城墙。
23
魁星楼上立在城楼上急得团团转的罗绕典发现了目标,他对炮兵说:“瞄准那个穿王袍的,那是贼首,冲他开炮。”
几门大炮同时向萧朝贵轰击。
一片硝烟过后,萧朝贵已躺在马下。江元拔高叫:“西王中炮了!”跳下马去救西王。
已攻到城下的洪宣娇一听,立即后撤,林凤祥也撤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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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城外中军帐(一八五二年九月十二日)
萧朝贵胸前血流如注,洪宣娇用白布缠裹,依然重重湿透。她不断地叫着:“朝贵,你挺住,去叫医生了,你要挺住啊。”
萧朝贵颤抖着伸出手,洪宣娇双手抓住他的手,萧朝贵头一歪,一句话没有说就死去了。
洪宣娇的眼泪扑籁籁落下来。
军营里传出低沉伤感的牛角号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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郴州天王临时驻地洪秀全、杨秀清正在议事,穿一身孝服的洪宣娇两眼红肿地闯了进来。两人都大吃一惊。
杨秀清问:“怎么了?”
洪宣娇哭道:“西王中炮阵亡了。”
洪秀全和杨秀清都呆住了,半晌无语,洪秀全回过神来时说:“天丧我也,西王丰功盖世,八面威风。短短五个月,连折我两员大将,这怎么好?”
杨秀清问洪宣娇:“长沙战况如何?”
“不好攻。”洪宣娇说,“清妖先时惊慌失措,连城隍庙的神像也搬到南门去守城了。后来西王出事,大家光顾伤心,穴地攻城又没成功,现在和春率一万多人已向长沙扑来,大家让我来取援兵的。”
洪秀全说:“全军北上。郴州也不是久守之地。”
杨秀清说:“令罗大纲率永兴将士先行,取道安仁,奔袭长沙,中军随后开拔。”
洪秀全说:“一定拿下长沙,为西王兄弟报仇雪恨。”
26
作为驿馆的小帐篷里左宗棠洗了脚,拿起石达开的一卷书,在灯下看起来。
汪海洋端来一个方盘进来,有几个精致小菜,他说:“翼王给先生宵夜的。”
“多谢,多谢。”左宗棠仍手不释卷。
汪海洋说:“先生真是读书人,外出也不忘看上一卷书。”
左宗棠笑道:“这食物嘛,可不吃,这书却不可一日不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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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营中几天以后,石达开视察兵营,左宗棠跟随左右。他们看操练、看装备,也看了阵法,并且登上守望台去看了对面清兵的营寨。
当他们从守望台上下来时,杨秀清带了一大群将领、护从来了。石达开向东王请了安,因左宗棠已避之不及,就向东王介绍说:“这是我向东王说起的湖南名士高季左先生,我正要给东王引见,确有奇才。”
东王扫了左宗棠一眼,问:“哦,我知道了,就是那个指责我们信洋教、失人心的先生了?”
这话来得突兀,不单左宗棠吃了一惊,连石达开也吃了一惊,当时谈话时,除了汪海洋在场,并无别人啊。
左宗棠见东王已点破了,只得不卑不亢地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下所言,均属妄评。”
东王说:“既然洋教不得人心,太平天国军兴以来,攻州破府,一路北上克敌,如今已拥有八万之众,先生以为如何?”
左宗棠也不去看杨秀清,半仰着脸,说:“倘有明人点拨,你们的胜利也许不只于此,或许已攻破北京城,坐了天下了。”
东王冷笑一声,说:“你有何能,胆敢如此口出狂言?试问先生,你能指出我天国军兴以来,有什么失误吗?”
石达开很是不安,劝也不是,拉左宗棠走也不是。
左宗棠却不以为然,他侃侃而谈:“金日起兵,即应挥师北上,你们竟在大山里盘桓几个月之久,失掉了大好机会,那时候清廷尚来不及调兵遣将,本是你们势如破竹之时,此一误也。攻桂林,围了四十一天,围长沙已经七八十天,这是消耗战,为兵家所不取,打不赢则走,避实就虚,此浅显之理也,此二误也。你们攻下全州,却误了十一天宝贵时日,彼时广西清军跟不上来,湖南是空的,如不打全州直插长沙,怕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此三误也。”
杨秀清的脸色极不好看,他说:“夸夸其谈,谁都会。”说罢上马离去。
左宗棠哈哈笑了起来。
石达开很过意不去,连连说:“让先生受委屈了。”
左宗棠犀利地说:“翼王说说看,这等礼贤下士,谁人敢来天国献策?”说罢拱拱手,“就此告辞。”
石达开说:“无论如何不行,明天走吧,我们也快撤围了,天王尚且不知道。”
左宗棠说:“我已决计不见天王了,请翼王勿使我为难。”
石达开说:“好吧,我为君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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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王中军帐酒菜摆上,只有石达开、左宗棠两人。石达开说:“太平天国禁酒,恕我不能作陪。请!”汪海洋按剑立于帐外。
左宗棠饮了一杯酒后,石达开请求道:“与先生一别,也许终生无会期。能为我留几个字纪念吗?”
左宗棠推托道:“我的字不行,恐贻笑大方。”
石达开道:“是不是先生怕字迹落于贼手,他年有被株连之虞呀?”
这一说,左宗棠反倒不好意思了,他说:“我这人并不怕这些,怕,我就不来了。”
他拿起笔,濡墨挥毫,在纸上写下十六个大字: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
然后落了题款:高季左。
等他掷下笔时,石达开称赞道:“好一手漂亮的字,意佳字秀,双绝。谢谢高先生惠赐,来,先生再痛饮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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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帐外有一个下级军官走过来,附汪海洋耳畔说了几句什么,又匆匆离去。汪海洋大惊失色地闯进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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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帐汪海洋不管不顾地叫道:“快,叫高先生快走。有人来送信,东王让捉拿高先生呢,说他可能是清妖派来的奸细。”
左宗棠放下筷子冷笑。
石达开又气又羞,他对左宗棠说:“有我呢,尽避喝,一会儿我护送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