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左宗棠接着马江败信,不胜惊诧。暗忖:“张佩纶是当世杰士,怎么一碰着风浪,就会这么一败涂地?”不多几天,廷寄到来,却是编修潘炳年等由都察院代奏张佩纶、何如璋偾事情形,奉旨着令查办的事。左宗棠见了廷寄,猩猩惜猩猩,不免替张佩纶感叹了一会。公事公办,没法儿,只得委了两个属员,前往福建查办。忽军探人报:“广东彭玉麟、张之洞都被传旨申饬,为的是出示晓谕沿海居民忠义报效,叫他们在海面上设法,将法国兵轮带水浅搁,并置毒食物中,新加坡摈榔屿华人一并遵行。上头嫌他措词既失正大,讹传反生事端,才申饬的。”接着又报:“提台苏元春在关外大破法军,轰沉法舰一艘,阵斩法将一员,连战连捷,朝廷已伏旨赏赉了。”又报:“提督方友升,总兵周寿昌,在郎甲地方跟法人开了一仗,因有教民充做法军向导,吾军打了个大败仗。”又报:“刘永福派骁将黄守思、吴凤典,进规宣光了。”此时军书战报,络绎不绝。左宗棠振起精神,眼观四处,耳听八方,似这么的军机,每天总要接到十多起呢。一日,忽接台湾警报:“法舰闯扰台南,澎湖危甚,刘铭传乞援北洋。李鸿章奏北洋舰小,不能抵挡巨舰,无从赴援。朝廷但勉铭传固守,放了他台湾巡抚。”惊道:“少荃如何这么不晓事?澎湖一失,台湾就要难保了。”随做了个折子,拜发上去,力请援台。不多几天,上谕下来,饬南北两洋,各派兵轮五艘,在上海会集,命杨岳斌统率了援台。不意江督曾国荃竟然不肯遵旨。朝廷大怒,特降严旨:台湾信息不通,情形万紧。曾国荃意存漠视,不遵谕旨,可恨已极,着交部严加议处。即着妥派兵轮与李鸿章派出之兵轮,迅赴福建,交杨昌爌调遣。该大臣等倘再迁延,致误战机,自问当得何罪?左宗棠、杨岳斌迅速赴闽,无稍迟延。钦此。左宗棠不敢怠慢,立传大令,本部马步各军,拔营齐起,星夜兼程而进。才抵省城,警报传来,基隆失守,刘铭传退守沪尾。宗棠道:“刘铭传是老营务,如何会有此失?”当时藩台恰好在座,听得宗棠这么说,随接口道:“刘帅自己,原自守着基隆,沪尾是提台孙开华守着的。八月十三那天,法人攻扑基隆,帅头回原打的胜仗,不料营务处知府李彤恩三次飞书求救,刘帅退到了沪尾,基隆才失事的。”宗棠道:“基隆、沪尾共有多少军队?”那藩台道:“也不很仔细,怕有上万人马呢。”宗棠听在肚里,当夜就动笔起了一张奏稿,大致说是:
“法军不过四五千,我兵之驻基隆沪尾者,数且盈万,刘铭传系老于军旅之人,何至一失基隆,遂困守台北,日久无所设施?后详加访询,始知基隆之战,刘铭传已获胜,因知府李彤恩,以孙开华诸军为不可战,三次告急,铭传乃拔队往援,基隆遂不可复问。其实沪尾之战,人孙开华诸营之功。知府陈星聚,请攻基隆,刘铭传谢之。狮球岭法兵不过三百,曹克忠所部八九营,因刘铭传有不许孟浪进兵之语,不敢仰攻台湾。诸将领多愿往攻基隆,刘铭传坐守台北,不图进取。恭译电旨,刘铭传仍应激励兵勇,收复基隆,不得懦怯株守,致敌滋扰。臣思刘铭传之懦怯株守,或一时任用非人,运筹未协所致。李彤恩虚词惑众,致基隆久陷,厥惟罪魁。请旨即行革职,递解回籍,不准逗留台湾,以肃军机。”这一个奏折拜发之后,不到十天,谕旨下来:
饬杨岳斌迅速赴闽援台。李彤恩先行革职,交杨岳斌查办。
钦此。
此时派往查办张佩纶的委员已经回来,左宗棠素性愛才若渴,张佩纶是个名士,那复奏的笔头,自然格外轻松。不意朝廷疾恶如仇,批左宗棠夙负人望,乃意存袒护,蹈此恶习,着传旨申斥。张佩纶究竟得了个充发黑龙江处分。一日,左宗棠正在治理军书,外面送进一叠才到的邸报来。随手翻开,见刘铭传奏有一折,却是抗辩自己参劾李彤恩的事。留心瞧下,见上面写的是:“基隆、沪尾,驻军四千余人,左宗棠疏称数且盈万,不知何所见闻!基隆疫作,将士病其六七,不能成军。八月十三日之战,九营仅选一千二百人,尚有扶病应敌者。当孤拔未来之先,屡接警电,沪尾兵单,炮台尚未完工。无险可扼,危险不待言。臣先函致孙开华、李彤恩,如敌犯沪尾,臣即拨基隆之守来援。及法船犯沪尾,迭接孙开华、李彤恩、刘朝佑先后来信,俱称法船直犯口门,升旗开炮。臣与孙开华等早有成约,无用李彤恩虚词摇惑。左宗棠前据刘璈禀报,称孙开华所部并淮军士勇三路迎战获胜;此次又奏孙开华数营战胜,不独于台事未加访察,即奏报中亦自相矛盾。台北知府陈星聚,每见必请攻基隆。其人年近七旬,不谙军务。经详细告以不能进兵之故,该府随言随忘,复禀请进攻。臣手批百余言,告以不能遽进之道,该府复怂恿曹志忠进攻,并有危言激之。曹志忠一时愤急,遂有九月十四日之挫。陈星聚妄听谣言,谓基隆法兵病死将尽,即不复可守。我之所恃者山险,敌之所恃者器利,彼攻我,我得其长;我攻彼,彼得其长。且敌蛮据山傍海,兵船往泊其下,若不能逐其兵轮出口,纵穷陆军之力,攻亦徒攻,克犹不克。臣治身十余年,于战守机宜,稍有阅历。惟事之求实,不务铺张粉饰。若空言大话,纵可罔于一时,能不遗笑于中外?臣实耻之”等语。左宗棠见了,心里很是不舒服。
忽流星探马飞报军情,苏元春与法人在陆岸县地方开一仗,苏军又得大胜。援台之师,也已出发,不日就要到了。宗棠得报,自是欢喜。过了几天,忽报朝鲜有乱。提督吴兆有,听了同知袁世凯奇计,统兵直入王宫,代平其乱。援台之师,奉旨折回,随着丁汝昌改赴鲜朝去了。现在这里,另派了个吴安康来了。宗棠跺脚道:“偏这么的多事,怎么办的了呢?”
说犹未了,警报又至,谅山失守,潘鼎新退驻南关。原来潘鼎新督师关外,意气自用,与诸将不很相合,独与苏元春异常投机。那苏元春真也争气,只作社一仗,阵斩法将四员,获了个全胜。鼎新便向诸将不住口的夸赞元春,诸将听了未免不服气。诸将里头有一位姓王名德榜的,原是湘中宿将,见鼎新夸赞元春,便向帮办冯子材不住冷笑,意思之间,很是渺视。一时退出中军帐,子材笑问德榜:“你听督办的话如何?”德榜道:“督办眼里,只有一个苏元春。既是这么,法兵杀来,咱们都不要动手,让苏元春一个儿去抵敌是了。”冯子材道:“那是国家事情,督办糊涂,咱们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越是瞧咱们不起,越要建一番事业给他瞧。等立了大功之后,问他再敢小觑人不敢?”德榜听了,自是佩服。于是各赴泛地,防守去讫。这日,法兵刚刚来攻丰谷,丰谷是王德榜泛地。德榜挥兵迎敌,战到夕照衔山,人困马乏。槍弹炮子,势将告竭。瞧法兵时,却还海潮似的涌来。德榜没法,只得列阵而退。经过谷松,见旗帜鲜明,营垒整肃,势堪却月横云,坚胜浇沙聚石。军士指道:“这是苏军门营盘。”德榜叹道:“咱们这么厮杀,他竟不来救应,不然怎么会败呢?”王德榜这一支兵,直退到景江地方,才得休息。忽闻大炮轰天,军探飞报:“法将乘胜进兵,现在攻打谷松苏营呢。”德榜道:“方才冷眼旁观,这会子也轮到自己身上来了,咱们也别去理他!”这一夕槍炮之声,响了一镇夜。到天时时光,军探报:“谷松营盘,被法人攻掉,苏营已退到威埔去了。”德榜叹道:“丰谷、谷松,被他连胜两仗,法人的气焰,又要增涨起来。”接着又报:“法军进逼谅山,潘督办退驻南关,龙州大震。”德榜道:“潘鼎新早晚总要坏事,谅山总难保守,镇守关有冯帮办在文渊,那是一条大虫,有他老人家镇着,总还可以不要紧。”过不多两日,警报传来,谅山失守,法人进逼镇南关,冯子材与法人在文渊地方镇杀一阵,战了个不分胜负。接营门上递进公文,是潘督办催促援救的札子,王德榜气愤道:“既是夸称苏元春,为甚不调苏元春去?”搁过札子,依旧按兵不动。这日共接到三道札子,征调救,急如星火。德榜负气,索性不睬。次日,军探飞报法兵轰毁镇南关,提督杨玉斌力战身亡,潘鼎新退到海村去了。苏元春退驻在幕府地方,唐景崧、刘永福一军,屡战屡捷,屡得着优诏奖褒,现在也被法军冲动,退到牧马去了。德榜惊道:“一人的意见,竟至误及大局,我的罪可真不小!
”立下军令,拔寨齐起,赶向海材来见督办请罪。行至中途,忽碰着一员蓝顶军弁,呈上督办公文,德榜拆封瞧阅,见写着:奉上谕,王德榜着即革职,所遗营勇,着归苏元春统辖。
钦此。
德榜笑道:“深感督办大恩,已把我的功名参掉。”当下随把本部花名册籍,并军器马匹等都交了那军弁。自己一肩行李叫一名老卒挑了,跨着一头疲驴笑傲湖山,自去访寻清风明月了。
却说帮办大臣冯子材,见谅山失守而后,法人步步进逼,时事日非,心上异常感愤,尝向部下道:“我自二十岁投军,身逢强敌,在槍林炮雨里,出生入死,大小一百多回。到这会子,眼看法人这么猖獗,这口气如何消的下?我如今已是七十多岁人了,靠着老天保佑,无灾无晦,耳目聪明,手足强健。倘然法人再要逞强,我这条命,可就跟他们拼掉是了。”一日,督办差官来请,说有要务面商。子材不知何事,立刻乘马到营。督办接见之下,满脸堆下笑来,开言道:“恭喜帮办,彭大人奏调你呢。”随把彭玉麟的公文给子材瞧看。原来彭玉麟因为钦廉防务紧急,专折奏调冯子材,朝旨命鼎新酌议。鼎新与子材素来不很相协,应允他调去,所以邀他到来,特行以驾。当下子材看了公文,笑问鼎新道:“大帅钧指如何?”鼎新道:
“兄弟看来,一般都是办皇上家的事,那边这里,都是一样,彭帅既然专折奏调,你老哥便不能不去。”子材道:“这里也很要紧,我可不能轻易离掉。”鼎新道:“你老哥不去,彭帅脸上,如何过的去?再者,彭帅也要见怪兄弟呢。”冯子材道:
“论大局,这里比了那这似乎吃重点子。彭帅是很明白的人,决不会为此区区,会见怪大帅。”鼎新道:“老哥如此固执,我也不敢十分相强。但是彭帅那里,须老哥自己行文去回复。”子材应允。回到营中,立即行了一角文书去。一面督率兵弁,在镇南关里头,赶筑起一座长墙来。
这时光,关门既被法兵毁掉,逃亡难民,蔽江而下,广西全省大震。经子材筑了长墙,力为安辑,人心始定。一面命部将王孝横率兵一支,在后面屯扎,成为犄角之势。一日,军中传说,法人将于某日抢关。子材闻言根究,才知这句话,自法营里传布出来的。暗忖:法人这么声言,定必先期兵至,兵法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倒不如率了精锐,出关去偷营劫寨。主意已定,一面通知督办,一面检点人马。潘鼎新听得,吓得三魂失两,六魄丢五,亲自赶来阻止。子材哪里肯听!鼎新道:“大虫头上拂苍蝇,惹了祸谁抵挡?”子材道:“法国跟咱们是敌国,不是友邦。无论如何,朝廷总不会怪我开衅呢。”说毕,腾身上马,下令出发。王孝棋八百洋槍队,作为先锋,自己一千刀牌队,作为后应,军号一起,风发潮涌似的冲出关去。潘鼎新见子材据鞍顾盼,精神异常矍铄,督着人马,径奔虎穴龙潭而去,惊得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回去。霎时就听得关外炮声轰天,槍声震地,劈劈拍拍,砰砰蓬蓬,宛似天崩地陷,岳撼山摇。鼎新自己不敢瞧,派令心腹军弁,登关瞭望。一时报说:“法营中火起,我军正在那里冒烟突火的冲杀。”鼎新奇诧道:“冯老头儿竟会胜的吗?”军弁回称:“望去不很真切,似乎是胜的。”鼎新道:“这也奇了,真是出人意外的事!我总怕法人是倦输诡败。”这一夕,鼎新没有回营,吊胆提心,直至天明才定。
角声报晓,晨光睎微。奏凯的军歌,趁着晓风,一声声吹到耳中来。军弁驰报:“冯军门得胜回营了!”鼎新才敢登关。
但见冯字大旗,顺风飞舞,好似也在那里自鸣得意似的。千八百军士,整整齐齐,走成一线,行伍步伐,丝毫不乱,一个个雄纠纠,气昂昂,厮杀了一夜,并没见有倦疲的神气。一时望见冯子材跨着嘶风老马,扬鞭得得而来,晨飙拂面,白髯飘扬,愈显得老气横秋,英姿飒爽。鼎新平素跟子材原是不大相得,这时光,自己不知道自己竟会心悦诚服的迎下关来,握手慰劳,说了许多好话。子材却依旧落落的很,把在敌营中夺得的槍械马匹,一一都登了帐。各军弁杀敌斩首之功,也都记上了功籍,杀牛斩马,大犒士卒。
不意这里正在恒舞酣歌,那边已经厉兵秣马。法将受了偷营之亏,竟大起谅山劲卒,直扑镇南关。炮火轰天,鼓角动地,声势异常厉害。潘鼎新面无人色,向众人道:“这回可糟了!
这回可糟了!”子材奋然道:“法人再入此关,我有何面目见粤人呢?咱们拼一个死,谁要不去御敌,我就斩谁!今儿的事情,不是我杀敌人,就是敌人杀我!”喝令本部人马站队出御。
说罢,推案而起。众军弁见子材这个样子,感动天良,士气皆奋,都道:“咱们都愿跟随老将军死战!”千人一致,万众一声,如同山崩雷响,十里皆闻。霎时军中掌起军号,那班两粤健儿,江淮豪士,一个个激昂赴敌,慷慨登陴。子材手执快刀,亲自往来督阵。这时光,法军炮子猛烈异常,人着处血肉横飞,墙坍处烟尘蔽日。子材叫各统将当墙屹立,见有退后的,立刻飞刃斩掉。忽一个炮子从子材头顶飞掠而过,大帽上的珊瑚顶子翡翠翎管,都不知轰到了哪里去,子材却依旧没事人似的,在那里指挥监督。众人见了,无不骇然。法军自辰至午,攻势稍怠,子材督率两个儿子,喝令开壁。三匹马风一般的冲出去,舞动快刀,逢人便砍,遇敌即摧,星驰风卷,所当辟易。诸将相语:“冯将军是七十老翁,还这么奋身陷敌,我们守在这儿,羞也羞死了。”于是骁将王孝祺、陈嘉,率着部将潘瀛、张春发等开壁大呼,江湖海浪似的卷将去。这一来出于法人意料之外,不及开槍轰击,只好用着短兵,互相搏击,杀人如草,流血成川。这一场恶战,直杀得天愁地惨,日暗云昏。欲知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